22.廿一

這番話措辭陰毒, 說得廳裡鬼氣四溢。兩名僕人滿面驚悚,彷彿剛剛目睹了一場兇案。封乘雲微微皺起眉頭,扶住桌沿似要站起, 卻沒有動作:

“你是說, 我殺了玉蝶, 僅僅爲了一顆珍珠?她是我妻子, 連人都是我的, 更別提那些身外物。這家中任何物件,我都可以隨意拿去送人,誰也管不着的。所謂被逼與牡丹分手以致走投無路, 更是無稽之談。即使玉蝶對我的移情別戀諸多不滿,我又何必遷就她?別說只是在家外有個紅顏知己, 就算要娶進門來, 爲人妻的, 也不能說半個‘不’字。若是堅決不允,便是不賢, 便是善妒,便能用‘七出’之條,將她休回孃家去。”

這一段,若拍案而起,慷慨陳詞, 倒能有十分的氣勢。但說話人像是提不起精神, 瞳眸空洞, 輕聲慢語的, 反而透出些悽清來。彷彿這套說辭, 是早已備好的,到了臨出口時, 卻沒了心境,但又非說不可,只好虛應般隨口言之了。

“孃家?說得好!正是這個‘孃家’!請問,夫人閨名爲何?”

“閨名?”封乘雲臉色微白,一滴汗水滑下額面,“玉蝶啊。”

“這正是不妥的地方!家中妻室,是一名男子的私有,悉心收藏於閨閣,不叫外人窺見,纔是常理。我識得一位房公子,與他談天時,無意中探問他妻子的姓名,人家當場翻臉,恨不得立時生出獠牙來,一口把我咬死。這纔是戀妻成狂的正常反應!而你,主動提到夫人閨名的次數,未免太多了!到底是對死者念念不忘,委實無法自制,還是別有圖謀?比如,刻意將夫人的名字擺在衆人面前,讓人自以爲了解,便不再去深究?

“除了將‘玉蝶’二字掛在嘴邊,還有諸般做作,都顯現出你對妻子的愛慕迷戀。最惹人注目的,要數那墓碑。你把它當作活人一般關照,看在旁人眼裡,只會憐憫:好一個癡情男子!竟將死氣沉沉的石頭,視爲愛妻的替身!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夫人亡故之後,你連續幾日不曾露面,第一次出去見人,就是爲了迎那墓碑!剛一送到,你便吩咐‘快快’擡進去。接着口吐驚人之語,把在場人衆的眼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讓人沒心思留意那墓碑。即使想看,你帶路時站在近旁,撫摸時大袖遮擋,人隨碑走,將大家的視線封了個嚴實。放置地點也有講究——不能卸在庭院,因爲那裡人來人往;必須請進臥房,因爲無人可以擅闖。紅羽送飯,你要她擱在門外,不得入內;再加上一個我,迫於人情世故,只好開門放行。而那時,你整個人趴在墓碑上!起身後站在牀沿,以身型遮掩,之後更是拉過錦被覆蓋。一系列的動作,只有一個結果:除你之外的人,無緣目睹墓碑上的刻字!

“但是,儘管你費盡心機,我還是看到了,四個字:‘玉蝶之墓’!若是在亂葬崗瞧見這樣的寫法,我絲毫不覺意外。但在能夠精心料理後事的情形下,這也太過輕率了。任誰見了都難免疑惑,不對啊,再簡單也該是‘封門某氏之墓’。爲什麼不這樣寫?怕人知道什麼?標準的六字中,五個毫無懸念,只剩下這‘某’字有掩飾的價值。夫人的孃家,到底姓什麼呢?

“這可不易打聽。畢竟,通常人只關心一家之主的姓氏,對他娶的是哪家閨女,則毫不在乎。好在亂神館賓客衆多,事有湊巧,我無意間撞見了當年的蘭兒和她的夫婿。這位房夫人極其坦誠,一聽說我是她家小姐的至交,立刻推心置腹,連自己的身世也直言不諱:襁褓之中便失去父母,無情的叔叔嬸孃只隨便叫她‘蘭兒’,連個正經的名字,也不曾替她取過!

“聽到這裡,我真是喜不自勝。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已近在咫尺了!試想,當年的主人家,十分厚待蘭兒這丫鬟,甚至讓她讀書識字,地位僅次於正牌小姐!如此親暱的關係,難道會任她頂着一個乳名就嫁爲人婦?如果她擁有全名,一定是義父或義姐取給她的!對於貼心的下人,主人通常會賜她自己的姓氏,何況已經視如己出?所以,她的姓,必然就是夫人的姓!

“可惜,在下無法直接發問。之前不忍讓她知道這樁兇案,又答應她夫君隱瞞當年慘禍,已堆砌下許多謊言,可不能前功盡棄,只好使個小手段,讓她自己吐實。人在何種情形下,會自稱全名呢?撮土爲香時,或指天誓日時!我故意污染夫人名節,她果然中招,跪地虔誠道:‘我封玉蘭對天發誓……’不錯,她的大名,叫做‘封’玉蘭!夫人孃家姓封,夫人閨名封、玉、蝶!”

三字一出,封乘雲顏色灰敗,臉上滲出幾絲絕望。

“現在想來,在房家,我所提到的‘封姓友人’原是指你,但聽在他們一對耳裡,說的卻是夫人!”

紅羽不惜打斷離春,焦急地猛拍椅面:

“離娘子,你弄錯了!這絕無可能的!”

趙管事也來了精神,靠在椅上側目道:

“就算你想陷害人,也不要編出這麼聳人聽聞的齷齪事!”

離春清淡一笑,望定封乘雲:

“看啊,剛纔我指稱你殺人,他們都沒有如此激烈的反應,足以見得這事多麼有違常理。我大唐是禮儀之邦,最講道德,最重倫常。國人時刻裝在胸中的,莫過於宗族觀念,也由此衍生出許多規矩,其中極關鍵的一條,就是——同姓不婚!

“只要同姓,便算是一家中人。即使毫無血緣牽扯,也不能得成眷屬;只要不同姓,哪怕是表兄妹之親,同樣可以結爲連理。‘封門某氏’,‘某’字處填上張王李趙,什麼都沒問題,唯獨沒有‘封門封氏’的道理。既然同姓不婚,現下又夫妻同姓,何解?想想亦然也姓封,若他姓的是母姓呢?只剩唯一一解:入贅!”

封乘雲神情委頓,認命道:

“世事果然天註定,偏巧這時蘭兒會在長安……”

“即便不能獲悉夫人姓氏,我也早已起疑,大不了派人去閩南調查,只是耗時長些罷了。”

“我自認不曾露出任何破綻啊,到底是何時?莫非,這就是鬼神之力?”

“這點小事,哪裡用得着鬼神?書房一番談話,一切就昭然若揭了。我曾說過,出身一事,最是瞞不了人。生在一個階層,自然會與同等尊卑的人們有着一樣的思路,面臨相同事情時的反應也如出一轍。這種定式,彷彿烙印在骨血中。即使境遇變遷,外表可以修飾,氣質可以假裝,但觀察人世的角度,卻很難更動。舉例來說,我的外號‘離娘子’,便可當作識人的工具。”離春涼涼一笑,“‘娘子’二字,本來只是‘女子’的意思。粗俗無禮的人,卻往往曖昧地認爲是‘妻子’,然後直接聯想到我貌醜難嫁上。有教養的讀書人,通常不至如此,也許暗地裡同樣意淫不已,但只放在心中,不會宣之於口。而那日你是怎樣說的?還是叫我館主,除了玉蝶,實在叫不慣其他人‘娘子’?那羣擡墓碑的粗鄙人,有類似的說法,合情合理;但你一個‘儒商’,也把這普通的稱呼解作這個意思,還當面直言,實在令我費解之餘不得不生疑:莫非你從前也曾身份微賤、粗魯不文?本來還擔憂是我偏見,結果稍加測試,你便露了馬腳。”

“測試?”

離春仰首吟誦: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

封乘雲眉頭微蹙,臉上透出茫然。紅羽被頻出的驚人事實駭住,剛剛醒過神來,無力笑道:

“離娘子,又錯了!那時我要同你說的,便是……”

趙管事本就惱恨離春道破他的陰暗心思,這下可逮着機會,急忙截口譏諷:

“才學粗淺,就不要出來獻醜。‘將仲子’,‘將’字在此處作‘請求’講,應該讀‘槍’音!”

離春恍若不聞,只是沉默,好像等對面的人自己領會。封乘雲左右看看,臉色愈加悽迷,喃喃道:

“方纔你讀的是‘江’,那日也是……”

“不錯!何等明顯的錯誤,連你家略通文墨的侍女都聽出來了,你這號稱自幼文才就受盡稱讚的老爺反而不覺有異,豈不耐人尋味?”

“當日吟詩,竟是這樣的陰謀。你真是一字一句都包藏心機。”

“你又何嘗不是步步爲營地欺我呢?自從對你的身份生疑,試探地要你回憶當年情史,那之後你我都沒有實話了。根據在下推斷,若你之前出身卑賤,沒有機緣接受教化,應是文理不通。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現今既然能在商界立足,同行們又都被你的儒雅氣度迷惑,無一人質疑你的過往,想必經過了一番刻苦自學,識字應不成問題。爲求證實,李白的《長幹行》邊寫邊念,不曾寫完你已誦出,果然沒錯。同時也算提示我,目前流行的詩詞,在附庸風雅時經常用到,怕是難不住你。如何試出你的深淺呢?既然是自學,必然以實用爲先。我只須反其道,找出現在已不常用,你不會有意去學,但讀書人必讀的典籍,非《詩經》莫數。第二首《關雎》,你便沒有跟着唸了。這並不說明什麼,還需要更切實的把柄。自習不同於有先生在一旁教授,只見字型卻無人讀給你聽,在一字多音上作文章,多半可以成事。在《詩經》中挑一首,不易望文生義的,常用字卻讀生僻音的,此音此義在日常談吐中很難涉及的,上選《將仲子》!‘將’字,確實經常讀作‘江’。看我白紙黑字寫出來,你也不懷疑讀音中有鬼吧?

“三句詩吟過,你已泄了底,之後種種等於不打自招。若你真如故事中所說,自小讀書,之後棄儒從商,剛剛的小把戲,又怎麼套得住你?無疑,你在身世來歷上撒了謊,那麼其他地方呢?難道這一番講述,是全盤捏造?在下實在不信。如此複雜的情節,如此衆多的人物,如果盡是虛構,稱你爲‘奇才’也不爲過。再說,你當時的話音中,似乎傾注了些許真情,我也聽得出。所以,那些閩南往事,有幾件該是真的。出自你口的這套說辭,是根據真實發生的事情,稍作改編而成。

“後來遇到蘭兒,故事中的人物確實存在,愈發證明判斷無誤。我詐稱是夫人好友,與她覈對當年之事,將你告訴我的,點點滴滴重複出來,期待她能忽然打斷,說:‘離娘子,你記錯了!這事不是這樣的。’可是,我每露出一個細節,對方不是贊同,就是懷念,所補充的內容,也與你的說法一般無貳。明鏡寺慘禍一段,玉蘭不知,偏她的夫婿可以作證。最後的結論竟是:你所說一切無比可信,從頭至尾都不曾說謊!這太古怪了,怎麼會?

“思索之後,覺得這樣說也沒錯——你確實不曾撒謊!那一系列事件,我總以爲必有一些是編造的,是假的,是無中生有的!錯了!你的說辭中,沒有無中生有,只有偷樑換柱。一樁樁往事,全都是真的!被你更動的地方,太過微妙,手段又如此精巧,實在令人難以發覺!

“當年,玉蝶小姐與父親住在閩南。姑母生了大病,鬼門關前僥倖逃脫,趕快帶了全家來探望兄長。她的兒子,自幼攻讀詩書,才華橫溢,還是名俊美青年。長輩們有意撮合,將表公子的住處安排在小姐的居所附近。這表哥不負衆望,果然戀上了玉蝶妹子,每日在花園苦苦等待,嘗試傳遞些文字傾訴衷腸,屢次遭蘭兒阻撓,無奈之下,只好求一名花匠充當信使。這一切,都是真實事件,被偷換的只有一處地方:表少爺確有其人,但他是另外一個,而不是你!那麼,你又是誰?

“此事最難解處,便是要將你和表公子拆分開來。一旦看透了,幾乎可說是一通百通。整個故事中,有一件最爲要緊。剛纔說過,表公子讓長工替他暗渡情書。經玉蘭夫人證實,確有其事。這可是極私密的,除了當事之人,旁人恐怕很難知道細節,然而你說得有板有眼,甚至連那下人不受賄賂都一清二楚。你若不是那託人傳信者,必然就是那代人傳信者。不錯,你是自幼被人販子賣到封家,一直於小姐院中養植花草的那個人!

“這般來歷,探聽得可不易。最初獲悉夫人待莫成如故人,還道他是你們在閩南的舊識,也許會了解你發達之前的情形。向他一問,並非如此。有幸得遇房夫人,卻又情勢所迫,不能單刀直入,只得迂迴地描述,看她的記憶中,是否有這樣一人存在。我勾勒出的人物,必得是你過去的模樣,否則她不覺熟悉,再多心機也是白費。可數年已逝,你又變化甚巨,我要如何遙想往昔?

“正爲難時,靈光乍現:既然莫成並非故人,夫人爲何對他特別?想你曾向我說起,紅翎與蘭兒身世的相似處。夫人疼愛前者,約莫也是在她身上,見到了分離許久的義妹的影子。那對莫成,會不會也是類似的移情作用?若是,她透過莫成看到的是誰?莫成像誰?趙管事曾用十二字概括這名憨厚長工:年輕力壯、身材魁偉、相貌英俊,這些詞彙,還可用在誰的身上?你,封乘雲!可你看來並不見老,皮相與幾年前應無太大改變。正牌仍在,夫人何以對一個贗品優厚?除非,莫成與你,不止形貌相像。就連性子,他也像極了當年的你!夫人瞧着他,便可暫且忘卻現下的薄情郎,憶起初相戀時的癡心人!

“至此,從內到外的說辭,已經妥當了,那麼,怎生編織你目前的境遇呢?我講給玉蘭夫人的,是你口中的故事,夫人嫁給了她表兄,之後一家三口遷居長安。照此發展,當時身爲下僕的你,該有如何舉動?痛失愛人,若當真情深,追蹤而至纔像樣子。這恰好又與莫成的經歷重合。於是,我大膽按照他的特徵講述,心中所想的卻是你。

“一招行險,果然獲知了你的身份。妙齡的小姐、夫人和年輕的長工……在下曾試探房夫人,死者是否也會落此俗套。那時已知夫人與莫成間,並無敗德之事,我意指的倒是她出閣前作姑娘時。雖然玉蘭矢口否認,但當她問及小姐嫁人與否時,卻難掩憂心。等聽說姑爺是表公子,如釋重負地讚歎這樁姻緣‘明智’。顯然,她在害怕,怕義姐一時糊塗,錯付了不該選擇的人,那便是你。這說明她隱隱察覺到一個事實:小姐果真芳心暗投。

“想來也該是如此,從夫人的性格分析,亦可得到相同結論。收集死者特徵的一段時日,我反覆探問她是個怎樣的人,結果聽到無數溢美之辭。這也在意料之中,畢竟談及一個女子,衆人只會着眼於她何等容色、何等才華、何等品行,卻極少關注她的真性情。觸及如此深度的,只有一句,蘭兒說:‘決定嫁給表少爺,必然是愛極了他。’此話的實意是:夫人所嫁之人,定是她的生平至愛。而一位如此重情的女子,到底會喜歡滿腹經綸卻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表兄,還是憨直純淨、陪伴她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答案不言自明。

“所以,雖然表公子煞費心機,但得到玉蝶表妹青眼的,依然是那長工。情書送進一封封,始終石沉大海,毫無迴應。而藉此機會與心上人相處的你,卻是得償所願。小姐與你兩情相悅,夜半幽會想來也不是謊言。故事中那個在美人協助下逾牆的仲子,不是表少爺,而是你了。

“日子如是流去,直到蘭兒截下了情書。她萬分細心,僅憑一個眼神,便瞧出你對主子有情。但在這丫鬟心目中,合適的姑爺是表公子,於是去找他說話,建議他儘快提親。可對方羞於承認託人傳書一事,只有強調相信表妹不會戀上癩□□;蘭兒又不願揭破你,無奈裝作誤會。兩人各懷心事,互有隱瞞;所謂‘情書文辭粗俗’,一定不是你解釋的原因:表少爺怕連妹子的手都不曾碰過,信中又怎麼可能寫什麼‘夜半之約’?此無端之說,純屬激將法,卻不料觸怒了地位尊貴者。他暴跳如雷,將這熱心女子罵得狗血淋頭、掩面而去。‘你到底是卑賤出身,別真把自己當了金枝玉葉。’最狠毒的一句,你在書房重複時情緒激盪,不是自恃高貴的蠻橫,並非悔不當初的歉疚,而是難以掩飾的憤慨。因爲,你不是那出口傷人者,而是與被罵女子身世相仿的奴僕。玉蝶所愛之人,明明是你,可在表公子口中,好像這絕無可能。被他的趾高氣揚刺痛的,不止蘭兒一人;物傷其類,那同樣是一記耳光抽在你臉上!

“同命相憐,次日你在廚房巧遇蘭兒,勸慰道:‘他不該那樣說的。’她誠心告誡你,不可一錯再錯,還拿糕點作了比擬。那日我去房家前,恰好自莫成處獲贈一包糕點。最初拿它出來,只爲危言聳聽。什麼‘老爺最愛吃的零嘴,長工興高采烈主動購買,明明多作了事情還毫無怨言,要他出讓這一包十分艱難’,暗示這吃食裡藏有玄機,不得志的長工蓄謀暗害小姐的夫婿。畢竟二位是情敵,這最是情理中事。一番恐嚇,只因玉蘭夫人多有顧慮,若不受些驚嚇,怕是不肯說實話。坦誠出你曾揚言毒殺表少爺,倒是意外收穫。過程中那句‘糕點是爲表少爺準備的,就算你也好這口’,透露出鍾愛糕點的有兩人——表公子固然喜歡,長工更喜歡。世事變遷,口味卻是難移,你應是這二者之一,也算是冒名頂替的一個旁證了。

“廚房中你所說一切,也許是刻意顯露絕望,似乎小姐無意於你,以此麻痹蘭兒,使她不至設置障礙;也許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雖然小姐以身許你,但到底身世懸殊,總是擔心最終有緣無份。每每思及戀人可能投入別個男子懷抱,便爲此癲狂,早有奮力爭取不擇手段的準備。我不知你的用意究竟是哪個,但當時的情形,完全不須憂心。表公子對蘭兒一通責罵,已徹底踩斷了玉蝶對他的最後一絲好感。表兄的才華,或許令她有些仰慕,但與義妹感情更是篤厚。表少爺因此事備受冷落,鬱結愁苦,也是事實。但當時你卻春風得意,與戀人好得蜜裡調油。情敵的咄咄逼人,愈發對比出你的溫柔平和來,小姐怕是無比慶幸,以爲自己選對了人。

“之後便是提親一節。表公子聽得有人求娶府上小姐,憂心玉蝶別嫁,急忙衝上廳來。等解開了誤會,自然大喜過望,極力撮合。後來見蘭兒猶豫,脫口承諾‘表妹交我照顧’。想來是近幾日遭心上人冷眼,深思熟慮後決定單刀直入,將一切擺上檯面。果然,他得到雙方父母的支持。在舅父的笑聲中,似乎他愛女的終身已定了歸屬。表少爺自然喜不自禁,但另一位事關己身之人,態度卻十分詭異,低下頭一言不發。這婚事不如她意,當然不是嬌羞加上賭氣而默認,反而是隱忍不發。根據你的描述,一日內允下兩樁婚事,廳中氣氛熱烈祥和。小姐也是知禮的,總不能在大家興致正好時,劈頭冷言:‘爹,女兒誓死不嫁表兄!’如此就太難收場了。就算溫柔婉拒,也是拂了三位長輩的意。在他們眼中,如此難得的佳婿還不肯嫁,必然得說出個理由來。小姐與長工相戀,總不是件值得張揚的光彩事。何況,在場的還有房公子,畢竟是個外人,難道要鬧出笑話丟掉全家的臉?

“府中這通熱鬧,你卻無福目睹,也許當時正在小姐園中照看花草,一切都是自她口中聽說。而蘭兒不知你們交誼深厚,只怕主子落入你手,便叮囑小姐嫁與表公子後,不要讓你陪嫁,你追到她婆家切莫收留。玉蝶隨口應承,在下認爲她只是敷衍,其實並未聽懂。因爲,蘭兒說的,都是表少爺作了姑爺之後的事情,而小姐從未想要嫁給表兄過。

“蘭兒拘泥身份,早早與夫君離了閩南,無緣見到後繼發展,纔始終錯覺小姐定給了表少爺。他們去後不久,明鏡寺慘禍發生。由於房競蕭與寺中住持是知交好友,途中又因病耽擱了行程,自通信中碰巧得知此事。他的說法與你相同,難道這件事上,你終於如實述說?不,這其中的紕漏可大了。房公子的消息,來自一位倖存的小師父。他在閩南收到給住持的回信,知道天災降臨之日,寫信人有四名親人曾上山來,便熱心代爲打聽。這四位施主他不曾見過,唯有向旁人詢問,也不知一層層間隔了多少人。再說當時官差與家屬們,正忙於清理災禍現場,可以想見那是如何混亂的場面!加上這小和尚急於給師父的友人一個交待,所以傳過來的,沒有具體指名道姓,只是個模糊的概況:四人上山,中途一人離去,倖免於難;其餘三人,魂歸西天。而房競蕭之所以認爲罹難者是三位老人家,只因信中提到,收領三具屍體的,是個穩重可靠、年輕英俊的後生。信中不可能詳細描繪長相,根據四人的關係,他自然推斷倖存的是姨姐的未婚夫表公子,排除之後列出死者名單。出於爲愛妻着想,非但當時沒有回去奔喪,之後數年間也一直隱瞞,與那邊聯繫盡失。這番推論從未得到過證實,甚爲可議!

“這整個事件,其實是另一番景象:蘭兒一對走後,家裡又全是自己人了,小姐的顧慮終於打消。她終於拿定主意,要坦誠一切,爲終身幸福放手一搏。或許悄悄潛到爹親房裡,在他膝前跪倒,痛哭流涕,直言自己心有所屬,非君不嫁。其父大驚失色,想長工身份微賤,初時必定不允;而玉蝶也是使出渾身解術,苦苦哀求,父親不點頭誓不罷休。作爹的畢竟心軟,不忍見愛女尋死覓活,早早動搖了。迫使他最終咬牙跺腳成全的,或許是女兒已珠胎暗結?在下無從知曉。不過,雖然姑母家慎重考量,尚未正式提親,但口頭上已承諾下,毀約便是失信於人。若無十分驚人的殺手鐗,恐怕難以改變父親的主張。

“如此,女方家長羞愧滿面地對親家解釋一番,這樁備受期盼的婚事就沒了下文,之後一行人上明鏡寺去,自然不會是遊玩兼還願的。爲何會有此雅興?按情理推測,姑母養病也許只是藉口,到底還是爲兒子的終身大事而來,以爲如願時卻遭毀婚。主人一方也是負疚,兩家依然處於同一屋檐下,日日相見難免尷尬。但若就此拂袖而去,恐怕斷了親情。最好的方法,應是假裝一切不曾發生,似乎遊興十足地:‘聽說附近有間明鏡寺景色宜人,真該去飽飽眼福。’再順勢住上幾日。有個合理託詞,既可以暫時避開,以後從那邊直接回家,讓這事平穩淡去,大家面上也好看。

“不知姑母一家就是這般通情達理,還是氣憤難平立時要走,最終被兄長挽留勸說妥協至此,總之,名爲遊玩,實爲什麼心照不宣。一家人上山前就決定好留宿,玉蝶的爹爹就是送客去的。所以,到時候灰溜溜告辭下山的,其實是他!在山崩中喪生的,倒是姑丈、姑母和表少爺!之後在慘禍現場收拾殘局的年輕男子,卻是你!你岳丈這倖存者怎不出面?想他畢竟年事已高,經此慘事難堪打擊,也許臥病在牀。岳父有事,女婿服其勞!那時你已被默認,因爲小姐除你不嫁別人,但她父親必然對你不滿。這次正是你出力的時候!

“但是,你再如何殷勤,也無法討岳丈歡心。因爲,他一見你,立刻想起慘死的妹妹一家!山體崩落雖是天災,但若非你與小姐的私情,若非婚事不守信諾,那無辜的三人怎會去撞上天災?自責之餘,又不能苛刻女兒,只好遷怒於你。如此心態相處,實在難以融洽,否則一個老人家,怎麼捨得讓唯一的掌上明珠和寶貝外孫遠離自己,居住長安?也許是夫人怕翁婿不合主動提議,也許是岳丈看了你就鬱結到寧願放棄天倫之樂。總之,他從手下生意中,隨便挑出一家分號丟你打理,保你三口衣食無憂。放你們離開閩南,他也眼不見心不煩!此舉有放逐贖罪的味道,老人始終不肯原諒,所以多年來兩邊疏於來往。直至今日,他依然健在,孤獨地在閩南養老。

“這一事實,與‘岳丈死於山崩’的故事相違背,你自然要設法掩飾,比如謊稱夫人患有癲狂症。不錯,似乎是在下發問‘夫人爲何不留在故鄉’,纔得到的解答,並非你有意灌輸。但我猜測的理由是二位‘如膠似漆’,這不正是你多日來試圖營造的印象?只須悽迷一笑,來個默認,什麼也不必說。而你非要裝作不得已,傾訴一個不光彩的因由。關鍵不在夫人的病,而在她發病時的表現:將飯送到父親房裡,望着虛空處叫‘爹’,好像在夫人心中,父親並未離開人世。這一席話,其實是說給當時在場的紅羽聽。因爲你岳丈本來就不曾死,你怕夫人和丫鬟閒談時,提起老父在閩南如何如何。而經此鋪墊,她再想起那些真話,便會當作瘋話。瘋癲狂亂症還有另一用途——爲不信鬼神之人,合理解釋那次的‘鬼上身’。

“整番書房對談,也不是對我講的。或者說,拿我作個演練,圓熟後用來矇蔽大理寺的差官。你將自身經歷,與表少爺的人生交叉融合,造成表兄妹做親的假象,又說岳丈死於災禍,真可謂彌天大謊。這‘二而一’的詭計,通常人極難想象。房競蕭夫婦恰在長安乃是巧合,若沒有這般好運,要證實你的說法,非得去趟閩南不可。從長安到那邊,往返一回加上停留調查的時間,用軍國大事跑死驛馬的速度,也需要半個月;路上稍有不順,中途耽擱,二十天一個月都有可能。雖然只要派人過去,見到獨在異鄉的岳父大人,便可揭穿你的謊言,但是有何理由勞師動衆呢?

“辦案人員聽你追思往事,根本不會懷疑其中有詐。因爲,那不過是一段回憶,與眼下兇案看不出任何關係,沒有作假的必要。如果硬要疑心你懷有什麼目的,也頂多是誇張了與死者間的濃情蜜意,強裝癡心人,虛僞罷了。這正是妙處——看似無關的通篇謊言,不動聲色的掩護——完全消弭了你的作案動機!

“故事中,你是才華傲人的表少爺,與小姐身世匹配。儒家子迎娶商門女,甚至是低就。岳父早早喪生,當時已定下婚約,他的遺產自然歸你繼承,何況那些商號還是危急關頭你力挽狂瀾救回來的,夫人目前所使所用都要靠你經營。此種環境下,你這三口之家,便像大唐千萬家一樣,是由男子作主。你願意納小妾、狎豔妓、養侍婢,夫人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就算她一哭二鬧三上吊,你大可置之不理。即使大理寺查出了珍珠去向和牡丹姑娘,你也能夠生硬地道上一句:‘她不賢,就休掉吧。’

“現實裡,你是賣身封家的下人,妻子曾是你的主子,唯一的兒子隨母姓。最要命的是岳丈還在世,一名贅婿的處境可想而知。那些分店或許真是依靠你的商才拓展出的,不過說到底,依然是你岳父的產業。嚴苛講來,你不算封家的正式一員,即便你自稱姓封。這‘封’姓,或許來自作僕從時主人的下賜,或許是岳家答應嫁女的附加條件,或許是你到長安後爲掩飾入贅真相而補綴。但無論如何,你始終是個外人,封家老爺、玉蝶和亦然纔是真正的一家人。如此,你還能不重視夫人的意見嗎?落花居韻事若是鬧大,夫人一氣之下,回鄉找到父親撐腰。一家之主讓你夫婦解緣的話,被趕出家門的反而是你,到時可真是妻離子散,前途盡毀。可要完全按照玉蝶的意思行事,又豔福太淺,心有不甘。這才陷入左右爲難的境地,醞釀出足以痛下殺手的許多惱火。

“差官們若信了你,哪裡還會懷疑什麼?連動機也找不出,怎能指稱殺人?這一招偷天換日,實爲妙手!在下稱之爲莊周夢蝶——是蝴蝶夢到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到底是少爺變成了姑爺,還是姑爺變成了少爺?而明鏡寺之生死顛倒,則堪稱神手!世事如棋局,只需在關鍵處替換一子,局勢立刻顛倒。你的確聰明得緊!”

紅羽與管事在封家日久,從不知有這般內幕,只聽得目瞪口呆。封乘雲坐在原位,彷彿已不抱希望般全無動作,只剩下蒼白手背的筋絡微微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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