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零三

離春跟着亦然,往廳堂走去。

途經花園時,遇見那擡墓碑的一行人,在道上慢慢行走。前面的幾個,嗓門響亮地說着話。有些遠遠落在後面,低頭捻着手心裡的一小串開元通寶,顯是領了賞回來。

帶頭的一位,本來不耐地招呼掉隊的快走,但馬上發現,專心數錢才真正有福,因爲不用受迎面走來女子的驚嚇。

與離春他們擦身而過幾步後,他們立刻談論起來,一開始還略微壓低,幾句之後聲音完全揚起,絲毫不在意話語中提及的人是否會聽見。

“剛纔那位,你看見了吧?她臉上……哎呀!”

“長成這副樣子,多半是亂神館離娘子了吧?”

“我婆娘以前去過那館。她回來後,我問她那傳言中的館主長什麼樣子,她說:不用我細說,你只要記住‘相貌奇醜’四個字,見了面就能認得出。現在想來,她真是說對了。”

“自從聽說了這女人,我就一直琢磨,‘離娘子’這綽號,一定是她自己取的。”

“怎麼說?”

“你想,這種模樣,哪裡覓得到夫婿?這一生都不會有人叫她‘娘子’。她只好藉此讓全天下人都叫她‘娘子’嘍。”

一陣鬨笑。

“你們說話小心些。聽說,她身上真的有異術……”

腳步聲漸行漸遠。

自他們開口時起,亦然就頗爲不悅地瞪着那些人,不時擡頭窺測離春的臉色,卻看不出喜怒。聽後來越說越過火,他的臉便整個漲紅,一直紅到耳根。等到赤色更加往脖頸上蔓延,離春終於笑起來:

“說話的人,都不會害羞了,你又何必替他們尷尬?”

“可是,我怕……”

“怕我不高興嗎?沒事的,這些話,我早在七歲時,就已經聽習慣了。”

“這……”亦然眼中透出同情。

“怎麼?覺得我可憐了?”離春搖頭,“說實話,這世上可憐的人真的不多,自憐的人卻着實不少。如果我整日對自己的容貌耿耿於懷,豈不也成了後者?那就太沒意思了。”

說着,臉上忽然閃出一絲興味:

“要說有意思的,現在就有趣事一樁。他們剛纔的樣子,你有看到吧?不妨讓我來猜猜,你作個見證。這第一個人,感嘆‘哎呀’時,一定是齜牙咧嘴,五官扭曲,彷彿難以忍受;提起自己妻子的那位仁兄,想必面露得色,慶幸她比我貌美;後面的話,多半是說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一臉□□的笑容。最後終於想起我身上的異能,所有人一起扭頭,驚懼地盯着我的後背吧?”

“你!你都沒有回頭……”亦然目瞪口呆。

“別忘了,我可是能夠運用鬼神之力的人啊。你知道,什麼叫做‘鬼’?一個人,身死而心不死,就是‘鬼’了。所以,‘鬼’這東西,不過是人心。看得到‘鬼’的我,難道會看不到人心?”

離春微昂起頭,孤傲中攙雜些無聊與寂寞:

“天下人,天下事,何時才能稍稍出乎意料?”

兩人到了廳外,見大理寺的差官們已從椅上站起,正與封家主人道別。

“封爺,您就不要擔心了。那失蹤的丫鬟,我們會很快抓她回來的。”

說話的這人名叫丁燁,在大理寺供職幾年,資歷尚淺但已小有名氣。他看封乘雲又皺起眉,再補充道:

“要說長安宵禁,就是爲了防備這種事的。這丫鬟夜晚出逃,可在開禁之前,走不出坊去。解禁時分,街上已經有了些商販行人,自然就會有人目睹她往哪裡去了。現在我們找到幾個證人,掌握了一些線索,相信不久就可以將她緝捕歸案。”

封乘雲輕咳兩聲,爲難地囁嚅道:

“可是……爲什麼要到處找她呢?”

“她在尊夫人暴斃當天出走,很可能就是兇徒!”

“不!我不相信。紅翎是我妻子親自救回來的人,總不至於恩將仇報;而玉蝶她聰明絕頂,也不會認人不清,把那樣危險的人物,安置爲貼身丫鬟。我想,她絕不是行兇之人!”封乘雲疲憊地揮揮手,“就這麼放她去了吧,各位官爺也省得麻煩。”

丁燁道出案情進展,並無邀功請賞之心,只是忙碌多日終於有了點成果,欣喜之餘希望與人分享。但看死者家人沒有絲毫感激,還隱隱嫌他們多事,一口氣結在心裡,說話也冷硬起來:

“如果是欠債不還這樣的小事,自然是您民不舉,我官不究。但血淋淋的兇殺案件,可不是您想寬衍,官府就可以不當回事的。‘殺人者死’,自漢代流傳至今的鐵律,無人可以更改!”

說罷帶領一羣手下,大步往出走去。封乘雲回頭叫那乾瘦的人:

“趙管事,你幫我送……”

丁燁正要出門,回身抱拳:

“二位留步,不勞相送!”

一步踏出門去,轉回頭時,正好掃過離春的臉。他立時定住,下巴脫臼似的張着嘴,脣像離水的魚兒般不停翕動。

離春見狀,冷冽道:

“怎麼?見了本館主,也不懂得招呼?!”

說着揚起下巴,一手負在背後,“館主”二字咬得極重,十足自傲。

丁燁忙點頭,照樣尊稱一聲後,率衆人迅速離開,不時回首偷看上兩眼,神色複雜。

亦然拉着離春,來到父親面前:

“爹,這位是亂神館離娘子。她爲我孃的事情而來。”

“孩子年少不懂事,這樣莽撞請了您來。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封乘雲並不在意那駭人的容貌,面色如常地與離春寒暄兩句,把她讓到椅上坐下。

“亦然去勞煩您,是想查知這兇案的真相?”

“不是。他只是想,再見他娘一面。”

“見面?怎麼個見法?”

“把魂魄招來陽世,附着在我身上。”

封乘雲眼神璨亮,身子更傾向離春:

“附身之後,肉身還是你的,但裡面就是玉蝶了?”

“可以這樣說。”

“那麼,這個狀態可以保持多久?”

“視當時情況而定。時間一到,魂魄會自動離身。”

“等她離開後,過些日子,還能不能再招回來?”

“如果它沒有去投胎,應該還可以。”

“你要是能不斷地把她找來,她就不會轉世去了,對不對?”

“確實如此。不過,亂神館從來沒有接過這樣反覆多次的生意,而且,我們的收費,在同業中也是最高……”

“沒有關係,銀錢我家還是不缺的。就這樣定了吧,我買你一生!”

“您是要我,把尊夫人的魂魄長久地吸在身上,代替她活在世間?”離春一笑,“這樣,您倒是一世有嬌妻相伴,可我的一世又在哪裡呢?”

封乘雲神色迷惑。他似乎認爲,世上任何一名女子,都應該爲能夠承載玉蝶的魂魄而感覺榮幸,就這樣遲疑了好一陣子,才明白過來:

“這樣說,就是不行嘍?”臉上難掩失望,還附帶着些赧然,“那,就算了吧。”

離春點頭,也不講話。封乘雲再無話說,開始沉默。廳中頓時安靜下來。

一直站在主人身後的管事,非常乖覺地揀這時開口:

“老爺,您累了吧?”

“是啊。”封乘雲順勢應着,“這幾日一直精神不濟,你看我,才說這麼一會兒話,就又想回房歇息去了。”回頭吩咐管事,“你幫我招呼着。”

說完提着衣袖,站起身來,緩緩離去,走過亦然身邊時,輕聲說:

“你呀,有孝心固然是好的,但一個男子這樣戀着孃親,卻未必是好事。”

亦然仰頭反問:

“爹,您這樣戀着我的孃親,是不是好事?”

封乘雲苦笑,說不出話來。

封家主人走後,趙管事掀起小眼睛,瞟着亦然:

“小公子,老爺好像心情不佳呢。”

“任誰都看出來了。”

“既然你這樣有孝心,我覺得你應該……”

“我應該去勸慰他一番?”亦然眼裡發亮,“趙伯,說話不想被我聽見,直言就是了,這樣拐彎抹角又何必?我只是不明白,爲什麼你每次有點事情,都要揹着人呢?”

雖然這樣說,他還是轉身走開,把另外兩人剩在廳中。

孩子的身影剛剛消失在視線外,趙管事就如一條水蛭般,黏糊糊地湊向離春:

“離娘子,您的事蹟,我早有耳聞,可以說久仰了呀。”

“您客氣了。”離春不動聲色,等着聽他到底想說什麼。

“今日一見,您果然如傳聞一般不可思議。人說凡傳言皆不可信,倒也不盡然。”

“多謝誇獎。”

“以前聽人說,您和大理寺關係不睦,我真是一點也不相信。可是現在看來……或許你嫌我多事,可爲了貴館的生計,我還是要說一句,民不與官鬥!”

“初次見面,您就這樣爲我着想,真是少見的善心人啊!”

“對亂神館關注多些,也是因爲,我對鬼神一類的事情,一向頗有興趣。經常想尋個機緣,去請教請教這些事的行家。今天碰見離娘子……”

“您有什麼話,儘管說好了。”離春不着痕跡地一笑:嗯,這纔是正題吧?

“陰陽兩界的事情,想來就覺得趣味無窮。就比如剛纔說的附身……魂魄上了您的身,它的心事您就都知道了吧?”

“不。那段時間,我會意識不清,說話行事都由那魂魄支配。而我就如同做了一場夢,醒來後什麼也記不得。”

“哦,這樣倒很好呢。”趙管事的麪皮鬆懈下來。

“這附身,的確簡單方便。但也有麻煩的時候。比如說,一些冤魂會託付我點事情,爲了不被它們糾纏,也只好不辭勞苦了。有時想來,身負通鬼神之能,真是無奈。如果一隻鬼有什麼憋在心裡的話要傾訴,我想不聽都不行。”

離春泛起淡淡微笑,目光縹緲。見趙管事眼神遊移起來,索性點破:

“怎麼?難道你是怕,你家夫人會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

管事一驚,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您想到哪裡去了?怎麼會呢?我只是……只是爲封府擔心而已。”

“能夠請到您這樣盡心竭力的管事,你家老爺真是好福氣。”

“這恐怕是暗指我多管閒事吧?細想起來,確實如此。這麼說吧,我經常覺得,我與大理寺杜大人,倒很相似……”見離春擰起眉毛,轉過臉上下打量他,便露出意義不明的笑容,“當然,不是指容貌。杜大人的風姿,豈是我一介草民比得了的!我說的是,境遇、經歷這些東西。”

“我倒看不出,有何相似之處。”

“您想,按照我□□的事務劃分,不同部門應各司其職。審理案件,緝捕兇手,這些本該縣衙府衙負責;大理寺只管根據呈報上來的卷宗,斷獄量刑而已。可就因爲押解來的犯人喊了聲‘冤枉’,杜大人挑出案情上的些微破綻,這麼翻了幾個案子,從此一出了事情,報案人都直奔大理寺公堂,正應了那句話——能者多勞。”說到這裡,管事沾沾自喜起來,“不是我誇口,我也是如此。本來只是幫助老爺,照料些生意上的事情。感念他待我不薄,閒暇時就想更替他分憂,不免爲他操勞些家事,參與多了,也就名正言順。所以……”

“所以,您打聽附身的細節,完全是忠誠使然,不帶半點私心?”

“那是當然。”

“這我就更不明白了。招魂而已,有什麼值得憂慮?”

“剛纔大理寺差官與老爺之間的對話,您站在門外也該聽見了。”管事低下頭,語氣中含着道人長短的神秘,“這還不清楚嗎?老爺明顯不想把紅翎丫頭找回來。”

“他的態度,確實古怪。”

“既然是案件的疑兇,苦主理應比官家更迫不及待地尋找。可是,我家老爺並不。至於爲什麼——須知‘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一旦那逃跑的女人落在官府手中,過堂一審,難免外揚了家醜。”

“封家有何家醜可揚啊?”

“離娘子可知,紅翎是什麼人?夫人的貼身丫鬟!”

“紅羽也是貼身丫鬟。”

“這中間差別可大了。紅羽名爲丫鬟,實是伴讀,只在夫人讀書時伺候個一時半刻。除了洗筆、磨墨、剪燭花、謄抄詩稿曲譜這些份內的事,再也不用作其他。紅翎可不一樣,負責的是鋪牀疊被、梳洗打扮、擦抹傢俱之類的活兒,夫人散步時,也是她隨侍左右,真正‘貼身’的丫鬟。”

“下人間分工不同,也是尋常。”

“可是,”管事伸出猩紅的舌尖舔着脣,兩手互相揉扭,“女子房裡這樣的丫頭,正是最瞭解主子的人。女主人的一些私事,家裡夫婿都不知道的,她們卻往往知道。”

“一名女子,需要瞞着丈夫的私密,只有一種……”離春森冷一笑,“就是姦情!”

“哎呀,這可是離娘子你說的,我絕沒這個意思。”管事曖昧笑着,輕巧地撇清,“只是隨便說一句,順口而已。”

“那我真是誤會了。想必在您心中,你家夫人冰清玉潔,毫無操守問題?”

“那是當然。要說我們夫人,可真是位好女子,心地極其善良。一年前,一名男子來敲門,想找份差事作。夫人見他落魄可憐,一聽口音又是同鄉,當即收留下來。這人現在還呆在府裡,叫做莫成。”

“生活艱辛的人,本就值得憐憫。你家夫人的心腸果然好。”

“這莫成很有一把力氣,平時做事也勤快。偶爾偷懶,倒也不是出於本心,只是想什麼想得太過入神,把周遭一切都忘了。我幾次經過柴房,都見他拄着斧頭站在那裡,擡頭望天,眼神迷離,臉色緋紅,嘴角噙着淡淡笑容。”

“子曰:食色,性也。少年人偶爾思春,無可厚非。”

“莫成他,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少年人’啊。年輕力壯、身材魁偉、相貌英俊,這在心思活躍的女子心目中,可是偷情的上選。他也就是晚生了幾十年,如果早些時候,只要再學些詩詞歌賦,一定進了控鶴府。”

離春冷眼瞄着管事,嘴角綻出陰邪笑容:

“而您,自然是高貴了許多,外表上全無那些下賤面首的特徵。看趙兄年近不惑,身材消瘦,這相貌……嗯,可謂身具異相,一看就是仁人君子。”

管事眼底閃過一絲憤恨,神色卻不變:

“您說笑得倒也有理。我確是個正派人,不過僅憑表相就作此判斷,未免輕率。”

“噢?”離春以眼神提醒他以貌取人在先。

“我說莫成的那些話,可是有真憑實據的。”

“是嗎?”語調曲折,表示說話人根本不信。

“當然。”一連串辭句衝口而出,“某一日,我從外面回來時,恰巧遇到驛工送信給老爺。我順便代收了,持信在手,去書房找他。途經花園時,聽見假山後傳出一名男子的聲音‘你昨晚不來找我,我等得着急死了’。然後隱約響起女子的答話聲,當時距離尚遠,聽不真切,入耳的只有‘珍珠’二字。爲了一探究竟,我湊上前去,卻聽那男子說‘噓,好像有人來了’。我知道已被發現,轉身就走。走了兩步,聽見背後有人叫‘趙管事’。轉身一看,夫人站在假山邊,非常不悅地質問我在這裡作什麼,還說‘當下人的,都清閒得可以四處亂逛的嗎?’。就這麼冷言冷語地訓斥了我一頓,纔打發我走。”

“真是無妄之災呢。但也別有收穫吧?您想必聽清了那名男子的聲音。”

“一口閩南腔。”

“哦……”離春拖長聲調,作恍悟狀,“是你家老爺!”

“老爺的聲音,您也聽過。他來長安多年,鄉音雖然尚存,但已沖淡不少。而我聽到的,是出奇濃重的味道。我敢說,除去莫成,就沒別人了。”

“而與他說話的女子,也是不作第二人想嘍?”

“這我就不知了。只是現在想來,實在有些巧合——那天,正是夫人的珍珠丟失的第二天。”

“珍珠失竊的事情,我也聽紅羽講過。”

“她一定對你說,夫人一時心血來潮,想把珍珠取出觀賞,無意間發現丟失的。這倒有意思了,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也不是沒見過,又那樣貴重,怎不好生珍藏,忽然要拿出來一飽眼福呢?再說,這遭了賊,丟了東西,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卻爲何嚷嚷得闔府都知曉?”

“聽說,這完全是紅翎粗枝大葉,處事不當。”

“依我看,倒未必啊。”管事的語氣,別有深意。

“您的看法是……”

“珍珠只怕根本沒丟。”

“那又怎會消失不見?”

“釵環首飾,錦帕香囊,珍珠玉佩,這類的東西,拿去作定情信物送人,最是合適不過。”

“夫人監守自盜?若是這樣,這件事藏着掖着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自己曝露?”

“只怕是因爲,想瞞也瞞不住了。據我猜想,真正想看那珍珠的,是老爺呢。”

“他又爲何突發奇想?”

“那些見不得人的事,爲人夫君的,總是最後一個知道,但最終也總會知道。再說,老爺與夫人成親多年,怎會不知她的性情?出身名門,大家閨秀,要說這女人若是識文斷字,就是麻煩。整日裡希望有人陪伴她捕風捉月、吟詩作對,可是,男人要養家餬口,哪裡來的那麼多閒工夫?老爺生意繁忙,有時不在家中,她卻打扮得愈加花枝招展,也不知是要給誰看。這樣不懂得掩飾,日子一長,老爺還瞧不出蹊蹺?心底有了疑惑,自然稍加試探。”

“而試探的方法,就是提出想看夫人心愛的珍珠?”

“我想,老爺必是某一日,留宿夫人房中時,偶然發現那珍珠不見了蹤影。聯繫平日裡見到的詭異之處,也就揣測到了它的去向。爲了證實,故意對夫人說‘我記得你一直收着顆珍珠,什麼時候找出來,讓我瞧瞧’。那珍珠早給了人,到哪裡拿去?而老爺又要得急,來不及索回,這纔有了‘珍珠被盜’的那場大戲。紅翎經人授意,把事情刻意張揚,就是爲了讓老爺知道‘您要看的東西,丟了,被人偷了’。”

“這樣一來,你家老爺花的心思,豈不是白費?”

“倒也沒有白費。稍有心計的女子,都會從觀看珍珠這提議,想到老爺已經生疑,行事自然謹慎起來。比如,當晚沒有去赴幽會,纔會在次日讓莫成抱怨‘等得望眼欲穿’。她向他討還珍珠,兩人尚未作出結論,就被我撞破。從此自然更是膽怯,不敢再膩在一處。可是,情正濃時的男女,又清白得了多久?過不了幾日,還不是故態復萌?”

“這‘過不了幾日’,到底是過了幾日呢?”離春似笑非笑,對他的答案已心知肚明。

“自然是……到五日之前。夜半無人,重拾激情;歸還珍珠,舊事重提。可莫成他一個窮小子,幾文錢都珍惜得很了,怎麼甘心平白放棄那樣一件珍寶?男女之間,總是如此:戀姦情熱時,自然千好萬好;一旦清算得失,立刻反目成仇。爭吵之間,衝動之下,會作出怎樣的事情,可就難說了。”

“原來,是莫成殺了夫人啊!”

“這又是離娘子你說的了。”管事狡獪一笑,“我對兇手是何人,完全沒有主張,只是,這兇案中一些疑點,實在令人費解。屍體緣何身穿裡衣?外衣呢?自然是脫在別的地方了。說起來還真是湊巧,陳屍的水井旁邊,就有一間柴房。偏偏有些人以爲,那種粗陋的地方用來幽會,別有一番情趣。”

離春惡意笑道:

“看不出,您對偷情一事,倒是瞭如指掌!”

管事臉色微變,但很快恢復成諂媚又隱秘的笑容:

“對這門學問極其瞭解的,可不是我,而是紅翎呢。您道貼身丫鬟,怎麼會知道主人那麼多陰私?只因爲,這些有傷風化的事情發生時,她多半會奉命守望把風。如此耳濡目染,對偷情之事,只怕比那兩位身體力行者更爲熟稔。也正因她深知兇案關竅,案件沒有偵破時,兇手須放不過她這知情人;案情若是明朗了,老爺自會追究她替姦夫□□隱瞞,知情不報,說不定就把她送官處置了。這樣的情勢下,她自然腳底抹油。”

“哦?”離春疑惑道,“這樣想法,也太過紛繁了吧?我倒覺得,事情十分簡單,兇案當天失蹤的人,就是兇徒了。當然,在下只是個神婆,對探案這種事一竅不通,徹頭徹尾的外行。但大理寺的差官,總是行家。他們的看法,似乎與我相同。”

“不,這紅翎絕不是兇手。縱然夫人手無縛雞之力,同是女子的紅翎要下手,還是有些困難。依我看呢,這喪盡天良的人,無論如何都是名男子。”

離春緩緩轉頭逼視他,語調震顫起伏:

“與你和你家老爺一樣的男子嗎?”

“這……”管事正要照例以嬉笑矇混過去,無意對上那陰氣滲人的雙瞳,竟然囁嚅着說不出話來。

離春再開口時,聲音已與先前截然不同:

“你說了這麼多,到底是爲了什麼?”

“我,我只是隨便、隨便……”

“隨便?我看是刻意!”脣間吐出傲慢陰笑,“在世間飄蕩這許多年,對凡俗之人的一點小心思,理解得十分透徹。通常,男人貶低男人,女人貶低女人,多是爲了妒忌;而男人詆譭女人,只有一個理由——求之而不得!就說青樓楚館的佳人,最是爲人詬病,居然連男子也義憤填膺。我倒不知,世人何時變得如此懂得廉恥了。還不是因爲,她們容貌標緻,裝扮美麗,卻只伺候那些達官貴人。餘下親不到芳澤的,罵兩句也暢快!再說到你,對夫人可真是上心啊!是不是深知她春閨寂寞,動念替代你家老爺的位置未果,於是懷恨上了?”

離春眼睫半垂,不似人間的眸子緊盯着他,一點點貼近。趙管事嚇得臉色煞白,一步步後退,直靠到廳柱上,正要攀爬上去時,忽見離春向後一仰,身子晃了幾晃,像有什麼東西從她身上抽離。好容易穩住腳步,慢慢擡起頭,臉上一片迷茫。四下環顧後,深深一揖:

“抱歉,剛剛失禮了。”

這一句已回到初始的聲調,雖然陰森,卻並不凌人。

管事縮在柱後,小心翼翼探出半個頭:

“你……怎麼……”

“許是這幾日過勞了,與人談着話,竟然也會睡着,您可要多多原諒。”

“你睡着?”管事兩頰抽縮,表情扭曲。

“是啊,說着說着,只覺十分睏倦,耳邊縈繞着您的話音,好像在說什麼杜大人。我竭力要聽清,卻越來越是模糊。再後來,就不知道事情了。”

“那,方纔與我談天的,是……”

離春似沒聽見,另起爐竈道:

“我聽說,除了你家夫人,這宅子裡還有另一隻鬼?”

雖是向趙管事提問,卻不看他,只定定地望着虛空中某處。管事順着她的眼神尋覓,兩眼略微翻白,身子禁不住篩糠。

離春仰臉微笑頷首,轉過身賠禮:

“一位新結識的友人,邀我去閒聊兩句,失陪了!”

說完衣襬一旋,瀟瀟走出門去。身後的人抱着柱子,慢慢滑下,跌坐在地上,把顫抖的雙手提到眼前,直愣愣盯着:

“難道,那就是鬼上身?難怪人說,被離娘子的鬼眼,少看上一時半刻,情願折壽幾年!”

5.零四16.十五23.廿二2.零一12.十一7.零六23.廿二14.十三20.十九22.廿一20.十九21.二十5.零四5.零四20.十九4.零三5.零四22.廿一2.零一14.十三10.零九23.廿二3.零二8.零七18.十七8.零七17.十六17.十六23.廿二5.零四4.零三14.十三21.二十10.零九21.二十5.零四13.十二20.十九18.十七12.十一2.零一22.廿一13.十二4.零三2.零一8.零七13.十二13.十二10.零九15.十四6.零五13.十二21.二十18.十七15.十四6.零五10.零九23.廿二19.十八7.零六14.十三12.十一14.十三20.十九9.零八2.零一12.十一11.一零22.廿一15.十四21.二十19.十八6.零五5.零四18.十七7.零六23.廿二20.十九12.十一9.零八21.二十7.零六8.零七16.十五11.一零22.廿一2.零一13.十二10.零九17.十六20.十九20.十九4.零三21.二十22.廿一3.零二
5.零四16.十五23.廿二2.零一12.十一7.零六23.廿二14.十三20.十九22.廿一20.十九21.二十5.零四5.零四20.十九4.零三5.零四22.廿一2.零一14.十三10.零九23.廿二3.零二8.零七18.十七8.零七17.十六17.十六23.廿二5.零四4.零三14.十三21.二十10.零九21.二十5.零四13.十二20.十九18.十七12.十一2.零一22.廿一13.十二4.零三2.零一8.零七13.十二13.十二10.零九15.十四6.零五13.十二21.二十18.十七15.十四6.零五10.零九23.廿二19.十八7.零六14.十三12.十一14.十三20.十九9.零八2.零一12.十一11.一零22.廿一15.十四21.二十19.十八6.零五5.零四18.十七7.零六23.廿二20.十九12.十一9.零八21.二十7.零六8.零七16.十五11.一零22.廿一2.零一13.十二10.零九17.十六20.十九20.十九4.零三21.二十22.廿一3.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