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春回到亂神館時,館中正不得安寧。
通常,這裡紛擾嘈雜,絕非因爲人多。廳裡滿打滿算,一共兩人,一坐一站,一男一女。坐着的男子,手捧一盞獨葉茶,意態悠閒。站着的女子,正在快速走動,牙齒咬着下脣,賭氣抱怨道:
“你這人,就是愛賣關子。”
“誰叫你那麼喜歡打聽?”
“反正是要告訴我家館主的,先和我說一下,怎麼不行?”
“反正是要告訴你家館主的,等她回來我再說,又怎麼不行?”
“我回我自己的地方,想求個安靜,怎麼就是不行?”
吵得樂在其中的兩人,循聲往門口看去:
“館主!”苑兒驚喜地頓住腳步。
“離小姐!”孟白恭敬地站起身來。
離春一手扶着門框,沒精打采地跨進門來:
“你們兩個眼裡,居然還看得見我啊?”
苑兒跳過去扯住主人衣袖,整個人貼在她身上,扁嘴道:
“館主,他欺負我!”
生着胎記的臉一偏,眉毛挑起:
“你不去欺負人,已經令我欣慰了。”
孟白重新坐在椅上,拍手贊同:
“還是離小姐講道理!”
那雙鬼眼斜過來:
“若你意猶未盡,定要完成這場未競的爭論,我給你一柱香時間。”
要說這兩人,性子雖然活潑,卻也懂得察言觀色。一見這情形,都蔫下來,不敢造次了。離春左右看看,挑孟白旁邊的椅子坐下,閉目養神,嘴裡喚着:
“苑兒啊,去幫我弄些吃的來吧。這一整天,幾乎水米未進。”
“你又這樣輕忽自己的身體?!”這丫頭急起來,立刻反僕爲主。
“與那羣封家人談得太過投機,”蒼白到青慘的臉上,自嘲一笑,“不知不覺就忘記了。”
“你啊……”苑兒抱怨一聲,就奔去廚房尋覓吃食了。
離春擡起手臂搭上桌子,長袖垂下,對孟白瞟去一眼:
“到底有什麼事情,可以告訴我了嗎?”
目送苑兒背影消失,這廳中只餘兩人了,孟白才領悟到自己面對的,是令許多人望而生畏的亂神館離娘子,方纔吵嚷時的興奮,已被絲絲寒氣壓下,又回到平時低着頭口稱“離小姐”時的拘謹。
“您還記得,回去等一個月的那位錦衣公子嗎?”
“還用特別‘記得’?今天上午的事情……”
“果然如您所料。他這三個月四處尋寶,被母親阻攔,不堪其擾下,竟然將生身之母軟禁起來。家裡一名忠心的丫鬟,趁着他今天出門來這裡的空隙,將主人放了出來。老人家在這丫頭的攙扶下,直接來到京兆府衙,狀告兒子侍母不敬,不聽勸告,在家中胡亂翻掘,將好端端的祖宅弄得不成樣子。這位公子出了館門,沒有兩步,就被拘到公堂上。上面剛喝問一句‘你爲何這般不孝’,他就嚇得伏地顫抖,一古腦全招了。原來他曾多次看到自己的父親蹲在牀邊,不知擺弄些什麼,如果恰好有人來,就慌忙藏起手裡的東西。於是,他便臆測自己要找的,就埋在牀底地下。而且,那些日子裡,他父親惱他整日遊手好閒,眠花宿柳,就扣下他的月錢,想切斷財源,逼他走正路。這樣一來,他對銀錢的需求也就更加迫切,如果能夠得到他惦念已久的財富,自然很好;再能順便掌家,以後都不必受人掣肘,就更是一樁美事。打過如意算盤,正巧父親偶感風寒,煎藥時就下了毒。得手之後,他迫不及待搬開那牀,掀起磚石,下面有隻木盒。裡面卻只是一些手稿,是他爹年少爲官、意氣風發時,所作的詩詞,還夾着些追求他孃親的日子裡,兩人互通的信件。約莫是年紀大了,懷念過往,又不好意思讓人知道,就死了個冤枉。也正因這不孝子白白殺了人,卻找不到想要的,自然急切焦躁,這才露了馬腳。”
此案前前後後,與離春先前的猜測全無二致。孟白描述時,也掩不住目光中的欽服,但聽者非但沒有沾沾自喜,反而有些迷惑:
“怎麼?他真是兇手?”
孟白驚得張大嘴巴,幾乎說不出話:
“可是您早先說得條理分明,證據確鑿……”
“那樣也叫‘證據確鑿’的話,這世上又不知要多冤死多少人了!”離春凝眉反思一通,“雖然推斷得頗有道理,但我原以爲那公子只是懵懵懂懂被人利用,而幕後主使另有其人——比如某位與他有共同利益,卻彬彬有禮、口碑極好的同胞兄弟?換言之,我是期待真兇是一個更加聰明的人,一個更加懂得隱藏的人,一個如我一般有些‘亂神’氣質的人,而不是那樣惡行外露的。想想那人,做壞事都到處招搖,這樣毫無深度,居然也能作兇手?唉……”無奈長嘆一聲,“等大理寺杜大人回來,我定要向他哭訴:是不是那些稍有心機的犯案者,都被你抓得乾淨了?”
孟白哭笑不得勸說道:
“離小姐啊,人家沒有拆掉你的亂神館,已經仁至義盡了。”
“噢?是嗎?當年他要拆的時候,我也沒攔着;現今我要他拆,他也不敢啊。”
離春起身,在廳中走動兩步,微微一笑:
“說起這個,倒要謝謝你呢。幫我瞞住苑兒,不叫她知道。”
孟白羞愧地低頭:
“也沒多想什麼,只是平時和她兜圈子兜慣了……”
“那丫頭——你我都知道——每日蹦蹦跳跳,精靈古怪的,真讓她獲悉此事,非得去瞧熱鬧不可。她是沒什麼別的心思,但只要出現在圍觀人羣裡,被京兆府尹看見了,必然以爲是我授意,要去搶他難得的功勞的。那何大人小肚雞腸,嫉賢妒能,又非止一日了。真要惹上,就更添麻煩。”
“離小姐不須爲這等人憂愁……”
離春搖頭,笑出幾分傲慢:
“對強於自己的人,略有敵意,不過是人心小小的晦暗,連骯髒都談不上。如果這樣也憂愁,那終日面對這一件件中人慾嘔的事情,我愁也早愁死了。”
孟白雖知離娘子一向自視甚高,聞言也不禁氣惱,只因剛備下的幾句勸慰之辭,沒了用武之地。搜刮心中積存的名目,似再也無話可說。偷偷望了眼內間的簾子,不見人來挑動,正要告辭時,離春開口問道:
“對了,關於那個封家……”
“哦。今天剛打聽了兩句,就叫方纔那件事給耽擱了。只能說有了點眉目,但還不很確定。等我多問些人,再告訴您切實的消息。”
“好。”離春稱許道。
苑兒端着碟子撩簾出來,廳裡已見不到除離春外的第二人。不禁轉着頭尋找了一圈,眉梢嘴角微微垂下來,把手裡東西撂在桌上。
離春偏頭看去:
“這是什麼?”
“館主怎會不認得?這是近日來一直吃的胡餅啊。”
“就是近日來一直吃它,纔不敢相信今日依舊……”
“那有什麼辦法?你又沒有事先吩咐,一下子哪兒來得及準備,只好出去買了。城西本就多胡人,只好找些他們的吃食。想要煎炒烹炸的菜色,要到城東去呢。”
“好了好了,我就不挑剔了。”
離春執起胡餅,咬了一口。
苑兒再三往門口張望,終於忍不住問道:
“孟白人呢?”
“已經回去了。”
“怎麼走得這樣匆忙?”
“再過些時候,就要閉坊門宵禁了,你還指望他能呆多久?”
“我是說,連聲招呼也不打,虧我還給他也備了一份。可現在……唉,也不能浪費了。”
妙目一飄,離春立刻擺手:
“你不必看我。我食量小,手裡拿的這些足夠了。”
苑兒嘆口氣,神情懈怠,但沒一會兒,眼神又靈動起來,坐在方纔孟白的位置上,貼着桌面向離春滑近:
“館主啊,他都和你說什麼了?”
“向我討了你去作妻子,”不顧對面瞠目結舌,離春扔下咬了幾個缺口的胡餅,繼續一本正經,“他自然是沒說。”見苑兒擡手要打,忙往一旁閃避,“他只是來告訴我,拜託他調查封家的事,還沒有進展。”
苑兒的嘴張得更大:
“辛辛苦苦跑來一趟,只爲了一句‘沒有’進展?真是服了他。難怪不肯和我講了,一定怕我笑他辦事不牢。”
“嗯,或許吧。”
“不過,這人說話一向不知坦白,想從他口裡知道什麼,真是難了。”
離春平淡一笑:
“他若不說,你也可以自己問他。”
“那人,嘴緊得像蚌一樣,怎麼問啊?”
“你一個勁兒扯着他念叨‘告訴我吧’,自然是不行,總要有些手段的。”
“手段?用了呀。我滿不在乎地對他說‘哼!你能有什麼重要消息?只是向我吹噓的吧?’”
說着把自家館主當作孟白一般斜睨着,眼中光點不停閃爍。離春搖頭無奈道:
“你若要表示不屑,歪他一眼也就夠了。如你這般,不到一盞茶時間,瞟他數十回,不要說是他,我都禁不住想刁難你了。”
“館主……”
“若要從別人口中套出些事情,須牢記我亂神館的準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這我也知道。有時聽你說話,只覺得精妙,心裡也佩服嚮往,但到我自己這裡,卻總是……”
苑兒慢慢搖頭,離春卻微笑:
“這便是天性了吧?機靈精明,你是足夠了,但是心機全無啊。雖說跟了我這麼久,該沒有的,還是一點沒有。”見眼前人張口欲分辯,笑意更深,語調卻愈加懶散,“不過,話說回來,心機越少的人,越容易活得逍遙自在,倒是令人羨慕啊。”
“哦?館主今日怎麼有感慨的興致呢?”
“只是發現,人與人,真的天差地別。自封家回來館中,看見你與孟白在吵嚷……”
苑兒略低下頭,眼色柔和:
“真是對不住,你在外面那樣勞累,我們卻還攪擾你。”
“當時,倒是沒有覺得喧鬧,心裡反而頗爲欣慰——我身邊的,是這樣的人啊!不像今日見到的那些,幾乎個個都是遣辭造句的行家裡手。若鎮日裡被他們圍繞,一舉一動,只怕都要用盡心機,謹小慎微了。這樣的日子,我倒是十分心儀,但過起來,到底不夠安穩。不知道那封家夫人,是不是如我一般想法?”
這一番話,挑起苑兒的興致:
“怎麼?今天遇到的,都是些滿腹機心的人嗎?”
“稱不上滿腹機心,但心底的小算盤,各自倒都敲得挺響。你知道,‘一句話,十樣說’,這至理名言在他們身上,可真印證到底了。舉個例子,你剛纔所言,‘孟白是壞人’這話……”
“我可沒這樣說!”
離春不理:
“他們可以說得五花八門,多種多樣。”語調忽變,一下子顯得說話人小心謹慎,深諳進退,“‘離娘子,你看這孟白,說話從不坦誠,總好像藏着些什麼,這樣的人,若還不是壞人,倒真不知怎樣的纔是壞人了。’”餘音未落,又還回離春獨有的陰柔嗓,“會這樣說的,便是丫鬟紅羽。”
苑兒皺眉:
“不知怎的,聽這話音,我便不喜歡她。”
離春不予置評:
“若是趙管事,他必然會說‘我一向對面相學頗有研究。人言相由心生,看孟白這張臉,真是詭異。再觀他言行舉止,也耐人尋味……’一直沒人搭腔的話,他便會旁徵博引地,一路說下去,只是絕不吐出‘此人並非善類’這種話語。一旦有人順着他的語意,接茬說:‘這麼說來,孟白是壞人嘍?’他就會一邊分辯‘這可是你說的’,一邊焦急擺手,其實心底暗笑不止。”
揣摩着離春學來的語音,苑兒的眉頭皺得更緊:
“這調調,讓人覺得張口欲嘔,又什麼都吐不出。”
“不錯。”離春點頭,“如同一隻癩□□,趴上你的腳面,不咬你,卻活生生噁心你。”
苑兒清脆笑開來:
“這比喻,倒是貼切。”
“算了,吃着飯不提他,改說他家老爺。我很懷疑,他會不會說出‘某人是壞人’這樣的話。要是別人這樣說了,他反而會替那人鳴冤。自顧不暇,居然還有心思去悲憫別人,真是有點意思!雖然那一身的悽切,會帶得他人情不自禁傷感起來,但比起他委以重任的管事爺,倒令人愉悅得多!”
“管事‘爺’?館主不是最蔑視這些敬稱的嗎?”
“不是我要這樣叫,而是自長工莫成那裡學來的。那人講話,倒是不會轉彎,有什麼就直說出來,‘孟白是壞人,孟白真的是壞人’,就是這樣簡單。但言談之間迸發出的熱情,好像這人拼了命般,不遺餘力地相信自己所說的。所以,即使出自他口的,是最荒謬不過的言論,卻也叫人深信不疑。”
“我剛剛對這人有些讚賞,聽你這麼一說……要對付這樣一羣人,難怪累壞了。”
離春笑得自負:
“別說只是這種程度,就算真的精似鬼,比起巧言令色來,又有哪個是我的對手?這不同性子的人,就有不同的應對方法。有一種人,想主動把事情告訴你,但不會一古腦全說出來。太急切地把消息全扔給你,怕你反而起疑,就一點點,慢慢告訴你,並誘導你自己去想。親歷親爲思索出的東西,總不會不信了。”
“這人是,紅羽?”苑兒猜測。
“是。這樣的人,期望你信她,你便應該作出十分信任,甚至感恩戴德的樣子,誇獎她觀察入微,描述得體,彷彿她說出來的事情,令你受益良多,豁然開朗。她一見這樣,就會覺得這段話說得很具功效。但是,她要是認爲,你已經完全相信了她,就極可能藏起一些,不說出來。所以,也不能一味讚揚,還要在語氣裡,留下一絲懷疑的尾巴,比如,說她聰明時,刻意攝人些、叵測些。如此這般,自然能讓她心中打起小鼓,以爲你已經對她如何弄鬼心知肚明。可話沒有說開,她也不好解釋,只好比原先計劃的,更多說一點了。”
“我本以爲,與人說話,不過是上下嘴脣相觸碰,可沒動過這麼多心眼。現在聽了這些,真是有理啊。一字一句都要精細至此,怪不得人都說館主你是妖魔鬼怪了。”
苑兒嬉笑,卻現出幾分畏怯。離春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在意,她已完全沉浸在計算中,眼神悠遠,眸光閃動,與臉上胎記相映生輝:
“也不知今日埋下的那面鼓,敲得怎樣了,總覺得她還有些事悶在心裡,沒和我說。不過,總而言之,這種類的人,算是容易對付的。另外一種嘛,比起向你傾吐來,更偏愛探你的口風。雲山霧罩說了一堆,清楚明白的一句沒有。這種愛賣關子的人啊,就是要輕視,就是要不信,這樣他才能越說越多。但一路置疑下去,萬一惹惱了他,反而三緘其口,可麻煩了。所以,當他甩出個話尾任你揣測時,不妨順着他的意思打個圓場。雖然看他得意招搖的樣子,心中不快,但爲了能從這人嘴裡掏出更多東西,也不得不爲。再經過一番醞釀,明日碰面時,想必會有更精彩的表現。”
“‘醞釀’?你又裝神弄鬼,嚇唬人家了?”
“他若心裡沒鬼,我又怎麼嚇得住他?再說,也不是騙他害怕,只是,他百折不撓地,非要把一件事情,植入我心底。我纔要讓他以爲,與他對話的,是一隻鬼。既然那些話,都被鬼聽了去,他所說一切,我就全不知曉。若他真是那樣執着,定要我知道不可,就會拿更詳細的說法,更確鑿的證據。”
離春眼一掀,望着苑兒道:
“怎麼樣?明白了嗎?”
“明白什麼?”錯愕。
“講話只講半句,喜歡吊你胃口的人,相處起來都大同小異。”
“啊,我懂得了!”苑兒綻開笑容,眼睛靈秀地閃動,“現在忽然對孟白的來訪,期待起來。”
“是啊。”離春起身,往內間踱去,“雖然性子上有些許相似,但孟白這人怎麼看,都誠懇可愛,而另一位……我說的:人可真是千差萬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