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在華陽洞書院中的學生紛紛開始晨讀的時候,作爲華陽洞書院山長柳重教卻於一大早來到了唐浩然的房間,認真的看了眼唐浩然,然後略點下頭。+
“若唐君欲往廟中拜祭,可先於房中更衣!”
面對其準備好的三套儒袍,這儒袍與朝鮮儒生的儒袍有些區別,顯然是其特意準備的漢家衣衫。
面對書院準備的儒袍,唐浩然卻是沉默着,儘管他並不願意承認,但卻又不得不承認,這幾日於書院之中,無時不刻的被這裡的氛圍所觸動着,他似乎明白了,爲何晚清曾有國人云“往萬東者無人不泣”。
非但唐浩然如此,縱是隨唐浩然一同來此的韓徹、李涵二人,在過去三天間心情亦也是時而掀起陣陣波瀾,目睹着碑林中數千篇追思前朝、痛心華夏陸沉的文章、詩篇,百般滋味於兩人心間交雜着。
一襲淡青儒袍穿於身上瞬間,無論是韓徹亦或是李涵,只覺得那心臟猛然急跳,一種從未曾生出的情緒在胸間中瀰漫開來。
“這,這是……”
這是我們中國的祖衣!
喃語着,韓徹卻只覺得眼眶一熱,那淚水似乎就要涌了出來,而李涵卻感覺像是被人擒住喉嚨一般,甚至不能呼吸,看着身上這闊別兩百四十餘年的故國衣冠,那種複雜的情感在他的心間瀰漫着。
別說是他們,便是明知道自己此行不過只是爲了利用這些朝鮮儒生的唐浩然,在穿上漢式的儒袍後。心思頓時難以平靜起來。眼眶微熱。雙目更是微紅,爲什麼會生出這樣情緒?
那是一種凝固於血脈中的歸屬,對民族的歸屬,這種心靈上的歸屬感絕不是長袍馬褂能夠帶來,也同樣不是西裝所能帶來的,回過頭去看着身後的兩人,他們似乎也不比自己好多少。
“先生、大人……”
韓徹、李涵無不是顯得有些緊張,在他們的緊張中。唐浩然卻摘掉了戴着的假辮子,然後看着二人。
“知道爲什麼來這嗎?”
看着與自己年歲相仿的三人,唐浩然反問一聲,韓徹沉默着,而素來沉默寡言的李涵,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衫,卻在一旁輕聲說道。
“先生,我等是漢人!”
在他擡起頭的時候,衝着一旁並不大的鏡子看去時,那眉頭時皺時緊。突然他的視線投向那柄隨身攜帶水手匕首,那是水手於船上割纜的。自然極爲鋒利。
“ ……”
在韓徹的驚喊中,卻見刀身劃過後腦,留了二十六年的辮子被李涵割斷了。
“大人。”
將斷辮扔在地上,李涵看着唐浩然認真的說道。
“現在,大人可帶我等去拜先帝了!”
一聲輕言、一根斷辮似乎意味着某種絕裂,有時候,一些話不需要去說,一些事物早已植根於人們血脈之中。
當唐浩然三人從房間走出時,柳重教以及柳麟錫三人臉色無不是微微一變,旋即神情又是一正,肅然而立的柳重教向唐浩然恭行一禮言道。
“唐君請!”
此時已經不需更多的言語了,有的只是一種肅然、一種凝重,今天的拜祭只有六人罷了,位於書院後方山頂的萬東廟最高處祠堂正寢三間,東西夾室各一間,前堂五間,寢閣與閣堂垂以簾,室內在祭祀時供奉明神宗和崇禎帝的靈位,在兩個牌位上貼白紙,上書“神宗顯皇帝神位”和“毅宗烈皇帝神位”。
一行六人進入廟內之後,首先看到一座石碑,只見碑上石刻着:
“嗚呼,函夏腥穢,九廟顛覆,天子之祠,寄降於稗海下邑、窮崖深谷之間,此天下之至變也。雖然使我東土義理則明,彝倫以定,以我當日君臣之志,上獻於先帝之靈,而永有辭於天下後世者,亶在於斯。其事微而其義深矣,彼拘拘以無於禮而擬於僭者,惡足以知之哉?”
碑上石刻文字間的痛心疾首之意頓時躍於一行人眼前,這隻令幾人心下無不是一陣感傷,從是先前懷揣着做夢之意的唐浩然,在進祠之後,神情肅穆的同時,內心亦越發恭敬。
唐浩然與韓徹、李涵三人莊嚴跪倒,稽首膜拜……祭臺上有書院準備着從國內帶來的土儀,這些祭品是特意從國內帶來的。
跪於神位前的唐浩然擡頭看着“毅宗烈皇帝神位”,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崇禎帝的絕筆,“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心有所思,眼眶頓時爲之一熱,叩道時便於心間默誦祭文。
“惟永曆二四四年(1),歲次庚寅,遺民唐浩然,敢昭告於神宗、毅宗先皇之靈曰:甲申年間,滿清竊國,兩百四十六年奴役,以至今日國亡種奴,星河浩瀚兮,唯見漢唐,日月昭昭兮,故國有明,今日遺民於二帝靈前許誓,他日定舉兵反清,以復我中華,望二帝在天之靈保佑……”
雖是默涌,可些許喃語輕音依還是從他嗓間流出,不過卻沒有人說什麼,或許,這次拜祭對於唐浩然來說,不過只是一種態度,只是一種姿態,爲了利用那些儒生而做的一場秀。
但置身此間,默誦祭文時,唐浩然卻發現自己整個人都沉浸於這種莊嚴而又悲痛的氣氛之中,以至於不可自拔。
在祭拜之後,唐浩然一行又來到了瞻星臺,這裡是摹寫御筆之處,這裡是朝鮮君臣摹刻明朝皇帝御筆和抒發思明之情的地方,自宋時烈開摹寫崇禎皇帝的御筆“非禮不動”之先河以後,以後又相繼摹刻了神宗御筆“玉藻冰壺”、“思無邪”望着石刻上的崇禎皇帝的御筆,唐浩然默默的念着這四字,但話至嘴邊卻又變成了。
“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
心念着這句話出自孫子兵法的言語,早已意識到自己過於張揚的唐浩然,並沒有前往煥章庵去觀賞御筆,而是選擇了離開,不過在離開時,唐浩然卻還是朝着那石刻看去,不過這一次吸引唐浩然的卻是宋時烈留下的“大明天地,崇禎日月”,或許對於他來對,對於“反清復明”並沒有任何興趣,畢竟他不姓朱,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明王朝這個漢人的最後王朝充滿着追思以及莫名的好感。這種好感來自於後世,而此時這種好感卻又因於華陽洞書院感受到的思明氛圍,而越發強烈起來,對他心態上造成的影響,甚至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只是在離開時,心情相比於先前,反倒是更加凝重了。
在唐浩然一行走萬東廟後,回首看着“萬折必東”四字,這四字語出《荀子》,意爲江河不論有多少曲折,也會向東流入大海,表明了朝鮮對明朝的忠誠,與“江漢朝宗”之意相同,
看着那四字,唐浩然的腦海中卻是浮現出五個字來。
“大中華思想!”
五字浮現時,轉身的瞬間唐浩然的脣角微揚,這正是自己欲喚醒的,不僅僅只是民族主義那麼簡單……一個帝國的構成從來不可能是一個民族!
這個帝國將是依據對文明的認同構成,正如同中國古代一般,自己所夢想的,不正是以中華思想爲核心的“東亞文明”的振興嗎?
想要重現中國昔日的輝煌並不僅僅只是發展科技,同樣重要的是找回失落的中華文明,一個完全西化、甚至失去傳統文明的中國,有可能做爲東亞的領導者嗎?有可能作爲東亞文明的領導者,進而同西洋文明對抗嗎?
無論是對傳統妥協的功利思想也罷,亦或是後世的教訓,無不在告訴唐浩然一個事實——傳統文明是不可拋棄的,如果放棄了自己的文明,哪怕中國有真的富強了,那也不過是別人的文化延伸,對於一個民族而言已經毫無意義,正如後世那個世界上人數最多,歷史最爲悠久的民族缺乏民族的歸屬感一般。除去身份證、學籍、簡歷這類東西上的兩個字外,還能有什麼能夠讓其想起自己的民族,他們甚至嘲諷自己的歷史、自己的文明,追捧着所謂的現代,所謂的西方,而那恰正是一個民族的悲劇——文明的滅亡,而文明的消亡纔是真正的滅亡,那個在世界歷史中曾經強盛一時的文明,千年不倒的民族,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都變成了神話,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之根源,還是一個民族嗎?
心思沉着,唐浩然看着身邊的韓徹與李涵,只是身上的漢服,便讓他們義無反顧的割下了頭上的辮子,這種骨血中對傳統、對文明的認同,是刻入他們骨血之中的,自己想要推翻滿清,就理應將驅使這種文明觀以及民族觀,進而令其爲已用,而不是高唱着無人能懂,亦無人能解的革命。
對於這個時代的中國社會精英以及百姓來說,他們能夠理解驅逐韃靼、匡復中華的道理,但卻無法理解革命,每一個時代都有着其時代自身的侷限。
“大中華思想!”
唸叨着這個詞,想到這個詞語背後貯藏的無盡潛力,唐浩然又想到了另一個人,自己的另一個學生,現在,他也應該快到仁川了吧!
(1:明清之際,華夏陸沉,一批明朝遺民流亡海外,他們使用永曆年號,即是對正統的承認。今日思來,數百年孤忠如此,怕也是舉世之罕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