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維新如是說來,作爲親歷者是最有發言權的。等到他把話說完了,龔銘那邊也立刻站了出來,談及了他在廣州辦理公務期間,也曾聽聞當年陳凱義救廣州,與林察進入零丁洋之後第一件事情亦是到南海天妃廟去祭拜。
有了這二人的說辭,朝中一些傾向於認同的官員也提到了媽祖在沿海地區的巨大影響力的問題——如今,陳凱請旨了,如果朝廷不同意的話,其結果不談什麼日後王師得不到媽祖娘娘庇佑的問題,于軍心民意上,只怕對朝廷、對皇帝亦是有損的。
如今明清之間似是進入了戰略對峙的階段,但是清廷的勢力依舊過於龐大,雙方的力量強弱之懸殊也仍然沒有得到真正的改變。
軍中士氣固然重要,但是民心的傾向於明廷而言亦是不可輕忽的問題,就連神祗那邊亦是要考慮到的——越是勢弱的一方,往往就越是像那等籌碼少之又少,卻又不得不下注的賭徒一般,將有限的籌碼擺在賭桌上,爲了博取更大的彩頭,往往更是恨不得要將褲兜子翻個底朝天才好。
在場的官員們隻字不提諮議局,因爲他們很清楚這事情他們站在怎樣的立場上都是不錯的,所以乾脆絕口不提,只是在褒封之議上下功夫。可是褒封的問題,原本就沒有討論的必要,當下陳凱請旨了,明廷是沒有理由不這麼做的,所以結果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了。
朝堂上的意見已是分明,坐在龍椅之上,永曆心中一陣煩悶,但卻依舊沒有任何辦法,只得如橡皮圖章似的準了陳凱所請。
天妃到天后,神格是要提升的。另外,褒封前綴的佳字也是要有講頭的。這些,倒是可以直接交給翰林院去做,作爲皇帝只要最後審批一下就夠了。只是這邊既然已經定了下來,除了那些翰林院的官員已經開始琢磨起了本職工作外,其他的官員則大多將心思收回到了他們原本今日打算上奏和討論的事情上面了。然而,話題尚未轉移,只見得永曆稍作沉吟,旋即又將另一件舊事給翻了出來。
“廣東巡撫陳凱這些年可謂是功勳卓著,大半年前更有收復南贛之殊勳。朕以爲,有功自當升賞,以免寒了臣子的拳拳報國之心。”
永曆朝廷移蹕雲南以來,對陳凱的升遷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遷延了下來,確實已經到了不得不解決的時候了。奈何,這個問題本就涉及到了朝廷與鄭氏集團這個藩鎮之間的勢力分野,早前朝廷忌諱讓陳凱接掌連城璧的官職,本就是在防着鄭氏集團進一步向內擴張。而此時,永曆的話說到此處,羣臣的心不由得吊了起來。
舊事重提,這位天子到底是想要幹什麼,羣臣心中完全沒有個數。倒是很快的,永曆便對他們的疑慮進行了完美的詮釋:“不過,兩廣總督一職與郭督師之間的權責存在重疊。所以,朕以爲,不如任命陳凱加兵部尚書銜,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總督廣東、南贛軍務,如此也可更好的在南贛戰場上用事。”
廣東和南贛,現在基本上都是鄭氏集團的地盤。廣東一省的光復,是陳凱輔佐鄭成功和配合李定國的成果,而南贛那邊,亦是陳凱節制廣東和閩西南的明軍所達成的戰果。將這兩地交由陳凱全權負責,確是可以讓陳凱更加名正言順的以南贛作爲突破口,繼續向清廷控制區展開攻勢。
官職,從來都是因時而立、因事而立、因人而立,並非要死咬着一成不變的。此間乍聽過來,粵贛總督的官職確實更加適合陳凱,也更加附和當下的內外局勢。但是,在場的官員無不是從黨爭中倖存下來的,又哪裡看不出這位皇帝的用意爲何?
朝堂上,君臣之間無需說得太過明白,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只是沒等旁人做出反應,也沒等永曆徹底將此事敲定下來,方纔一直沉默不語的馬吉翔卻突然站了出來。
“臣以爲,不妥!”
眼前的這個傢伙,可以說是整個朝堂上,或者說是整個昆明城,乃至是雲南省他最看不順眼的一個,沒有之一。原因,無他,正是那些年在安龍時的背主忘恩。然而,現在馬吉翔抱上了李定國的大腿,哪怕他是天子之尊也並不能怎樣了。
此間,一句不妥,馬吉翔硬生生的對永曆的提議做出了反駁,只聽得那位天子心中暗怒不已。只是朝堂之上,心中再不喜歡,以着他的性子也斷不會當面譏諷,只得壓着火氣向馬吉翔問起了緣故來。
“以臣之見,陛下有意升賞陳巡撫無論從哪個角度上去看都是正理。”肯定了永曆的說法,果不其然,那一句“但是”便緊隨其後:“但是,廣東巡撫陳凱自永曆元年投效王師以來,屢立殊勳,臣說句明白話,甲申以來,國朝的文官之中便再未有出過如陳凱這般的人物。”
這一番話說下來,直說得在場的文官們好一個無地自容。他們,基本上都是寒窗多年,從科場的獨木橋上考出來的,不是進士,就是舉人,哪怕是金維新和龔銘那樣的也還都是諸生的功名。可是陳凱呢,一個連科舉考試都沒有參加過的傢伙,自稱是童生,其實就是個白丁,讓一個白丁將他們全部秒了,說不氣,那纔是假的。
眼見於此,一個素來看馬吉翔不順眼,如今更兼着不悅於比一個白丁不如的年輕文官當即就站了出來,直接質問馬吉翔,以着陳凱的功名,朝廷仍舊對其不斷的升遷,可曾有過虧欠云云。哪知道那馬吉翔連理會都不理會他,直接對永曆將接下來的話說了出去。
“上一次的升遷,還是收復閩粵兩省之前的事情。最初乃是因爲秦藩無動於衷,等到陛下移蹕昆明,又有了種種情狀。依臣看來,兩省光復,陳凱於閩王、晉王皆有襄贊之功,收復南贛更是其人一力主導,更是完成了寧夏王和榆林王未盡的志願。這樣的功勳,僅僅加一個兵部尚書銜天下人會譏笑朝廷小氣的。所以,陳凱之功,該當賜爵,而且最起碼也是要一個侯爵,否則必不足以鼓舞天下人心。”
賜爵二字,馬吉翔說得理直氣壯。可是仔細想來,即便是那個年輕文官也無從辯駁,因爲陳凱的功績擺在了這裡,兩省光復的大功,外加上南贛,那可是當年李成棟和金聲桓都沒能奈何了的所在。
有明一朝,文官賜爵的確實比武將要少,但那正是因爲國朝有非軍功不得賜爵的祖制在,自李善長、劉伯溫之後,文官賜爵的也都是因爲軍功,以着陳凱的軍功,賜爵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旁的不說,何騰蛟那等把湖廣都玩沒了的貨色生前都能有侯爵的爵位,陳凱可是真真正正的收復失地呢!
馬吉翔一番洋洋灑灑,直說得永曆當即就沒了反駁的理由。緊接着,從震驚中迅速的恢復過來,金維新和龔銘亦是連忙出言附和。
此三人,乃是晉王府的親信,這一點朝堂上下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眼見着他們三人如此,其他人只覺得是得了李定國的授意。殊不知,這件事情本就只是個意外,馬吉翔的斷然出手,爲的正是應對永曆的那些小心思。
三人狐假虎威,再兼着陳凱的事情已經不能再拖了,賜爵的事情很快就敲定了下來,但是升遷卻暫且擱置了。這是馬吉翔主張唯恐升遷過快會讓陳凱失卻了奮進之心,於明廷而言,如今更是指望着陳凱能夠在東南給以清軍以更加沉重的打擊,這一點還是要顧及着的。
這件事情敲定了下來,也不用翰林院去琢磨頭銜了,朝堂上當即便把事情定了下來,並且當即由翰林學士書就聖旨,直接派了欽差送往廣州城宣詔。單單就效率上講,比之此前的那大半年的功夫,可真是天差地別了。
聖旨以着絲毫不遜於陳凱的請旨和郭之奇的奏疏的速度送往廣州,一路上無有些許停歇,直接就將聖旨送到了廣州城中。
這已經是永曆十一年正月下旬的事情了,陳凱越過了伯爵,直接受封大同侯,取的乃是他編造的家鄉。只是於他看來,這卻分明是一語雙關,尤其是他從欽差口中得知了這二字亦是由那馬吉翔定下來的,他便更是得到了確定了。
“大同,天下大同,這個奸臣很懂我啊。”
接了聖旨,陳凱便爲欽差安排了接風洗塵的晚宴。宴會上,陳凱表現得興致勃勃,頻頻勸酒,直喝得那欽差五迷三道的,接下來沒費什麼力氣他便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一如朝堂上的馬吉翔,陳凱得知了原本是升遷爲粵贛總督的官職,他亦是不由得暗自冷笑。這個官職對他而言確實是有利的,但卻並不符合現在的情勢。
從鄭氏集團的角度,鄭成功剛剛進行了集權的運作,永曆如此是在擠壓他與鄭成功之間的空間,同時給鄭氏集團以陳凱已經投靠了永曆朝廷的信號;而從朝廷那邊算起,陳凱的諮議局日後勢必會限制皇權和官僚集團的權柄,他們自然也不會與他是一條心的。接旨升遷了,那就是豬八戒照鏡子的下場。而且一個總督的官位,確實有利於陳凱對廣東西南部府縣的整合,但也會進一步的加劇他與粵西文官集團之間的矛盾,讓他在裡外不是人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除此之外,一個粵贛總督的任命下來,廣東和南贛這兩個巡撫的人選就可以提上議事日程了。南贛還在其次,現在陳凱在廣東搞諮議局,正是要在廣東掌握實權,起碼一直到諮議局根深蒂固之後才能挪窩的。否則的話,一旦被旁人架空了,那麼諮議局能不能達成預期的效果亦是兩說着的事情了。
“這位皇帝啊,也就是性子太過軟弱了,腦子還是很好使的嘛。只可惜,那個大奸臣現在是要抱着李定國的粗腿的,所以他便要助我一臂之力。”
現在尚且是敵強我弱,明清之間,鹿死誰手猶未可知的局勢。說起來,現在就開始考慮中興之後的事情,乍看上去確實有些太早了。最起碼的,也要等到熊死了再考慮分肉的事情。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未雨綢繆從來就沒有不應該的說法。關鍵在於,未雨綢繆歸未雨綢繆,搶佔一個更加有利的身位是對的,但不可本末倒置了。如今,馬吉翔他們的心思恰恰是在這個範疇之內的,所以陳凱一點兒也不覺得多餘,反倒是更加激賞於這一份的領悟。
“可是,夫君不是之前有說過那個文安侯馬吉翔不是個……”
晚宴結束,欽差當然是回了驛館休息。陳凱回到後宅,家眷僕婢的恭賀過後,鄭惜緣聽着陳凱將這些內情娓娓道來,腦海中浮現了千般的心思,最終落到了這一句“不是個好人”的話頭上,反倒是將她自己說了個一愣。
這世上,無論古今中外,絕大多數人的視野裡永遠只有簡單的黑白二元色——清官情結、影帝崇拜主導的思維模式之下,明君賢臣,自然是無所不能的,普通人只要將命運交託在他們的手上,就可以安享幸福美好。而相對的,那些昏君、奸佞,乃至是蠻夷都必然是愚蠢的,這些貨色能夠成事都只會是走了狗屎運的偶然現象。甚至,上升到更加深遠的層次,就連英雄也必須是白璧無瑕的,不能有絲毫的缺點和私心,否則就立刻會被開除出去。
殊不知,能夠成事的,運氣固然重要,但也須得有過硬的能耐,無論是任何方面,總要有出挑的地方纔能真正的脫穎而出。盲目的否定不喜歡的人和事,這是人所共有的習慣,但卻並不是對的,反倒是更加容易侷限了人的視野。
陳凱從來沒有小瞧過滿清,因爲越是瞭解那段歷史,越是瞭解滿清他就越是清楚這個華夏文明的生死大敵到底是何等的狡詐。此間,鄭惜緣的話尚未說完,她也立刻意識到了這種慣性思維的問題,重新將事情捋過一遍,馬吉翔這種人固然是卑鄙無恥,但是這些年來始終能夠混得風生水起,必有自身的優勢所在,而他此番襄助陳凱,歸根到底,無非還是那利益二字。
“我還需要更多的利益來收買更多人。但是,這個雪球現在已經開始滾動了——要不,成爲它的一部分;要不,就等着被碾成爛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