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沒有草木的山可以稱之爲什麼?荒山?不,它也有可能是足以使人心貪慾暴漲的寶山。章莪山,便是這樣一種存在,那滿山遍佈的各式美玉是財富的巔峰,卻也是良性泯滅的邊緣,多少人被這炫目的光彩晃花了眼,赤着雙目釋放出內心深處最醜陋的野獸,他們用沾滿鮮血的雙手恨不得將整座山脈搬回家裡,瘋狂的嘴臉如同來自地獄的餓鬼。
畢方橙紅的雙眸冷冷望着這一切,它是章莪山的守護者,它的職責是用山中的財富爲人間帶去幸福,可是現在,很明顯,人類的貪慾已將這一初衷改變,原本該讓人間更加美好的東西如今卻導致暴力橫生,血流成河,天沒錯,是人錯了。
振翅而飛,一片火紅的羽毛翩然落下,旋轉、燃燒、飄散,從此,章莪山中多了一條規矩:凡懷貪慾入山者,死。
歲月的無聲流淌是一件耗人心神的事情,它會使心沉澱,使感情淡漠,使生活變成一個只會單調旋轉的齒輪。畢方每天看太陽東昇西落,看潮風帶來種子,卻沒有一顆能在這裡紮根,春雨洗亮了遍山的玉石,卻始終洗不淨畢方那顆已經漸漸塵封的心,直到,那個人出現。
那是一個天氣晴好的夏日,千年之後畢方也依然記得那天陽光照在玉石上折射出的絢麗彩虹,而那個人就在這近乎迷幻的光暈中慢慢走來。畢方狹長的眼睛眯了眯,但見那人身材頎長,二十出頭的模樣,上身明黃的麻衣比之普通人的要略長些,而同樣明黃的褲子卻堪堪只到小腿處,腰間繫了一串獸牙,手腕上一圈虎皮,一頭長髮用麻繩綁了,整個人倒顯得英姿勃發。
“神獸可是畢方?”
來人開口詢問,語氣尊敬卻並無卑下之意,畢方早在他入山之時就在觀察他,見他眼中平和清明纔沒有第一時間就殺了他。
“在下軒轅氏,來此章莪山,是想向神獸求些仙石美玉。”
畢方沒有回話,銳利的眼神彷彿生了風,而軒轅氏卻似毫不在意般坦然直視,眼中,確實毫無貪念。
“跟我來。”
“神獸不問我作何用處?”
“沒必要。”
見畢方頭也沒回直直向山頂飛去,軒轅氏揚起一個瞭然的笑意,緊了緊腕上的虎皮向山頂走去。
也許是太久沒有人上山的緣故,畢方對這人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這章莪山遍山美玉,但畢方卻要軒轅氏上山頂拿取,說是捉弄,卻也是試探,如果此人耐心與毅力均不夠,便給他一些普通玉石,打發下山便是了。
章莪山雖不甚雄偉,卻也是不小的,加上無草木遮蔽,怪石嶙峋,想要順利登上山頂也是不易,但沒想到軒轅氏體力驚人,不多時,畢方便在山頂看見了這個稍顯狼狽但依舊精神煥發的人。見他沒有中途拿取玉石逃跑,還能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登上山頂,畢方的眼神不自覺柔和了下來。
“想要什麼,儘管拿去吧!”
軒轅氏聽聞頷了頷首,便彎腰在地上撿起玉石來,他並沒有刻意挑揀,大概撿了十幾顆便停了手,畢方疑惑,“不多拿些?”
“足夠便好,況且這裡的玉石都是上好的,隨便一顆就價值不菲,我拿了這些,已是賺到了。”
畢方眼角上挑,“哦?你還懂玉石?”
軒轅氏搖頭,“並不懂,但神獸相贈的豈有不好之理?”
山頂的玉石確是最好的,但卻極少有人得到,或因毅力不夠無法登上山頂,或被山腰的其它玉石絆住了腳步,是以這山頂最好的玉石卻是堆積得最多的。
“土德之瑞,軒轅黃帝?”
“正是。”
“想來你取石是爲了你的部族吧?人口衆多,你的那些玉石怕也是杯水車薪,你且多拿些,我可以送你下山。”
黃帝揚起一個笑容,向畢方恭敬地彎了彎腰,“謝神獸體恤,但軒轅氏此番取石實爲解一時之急,待渡過難關,生活還是要靠我們自己的,總不能因此教了他們懶散,坐吃山空絕不是長久之計。”
不勞而獲是貪慾最好的溫牀,黃帝懂得遏止,說明他真的是一個大智之人。畢方的眼神更柔和了些,它並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翅膀一揮將人送到了山腳。
一個小插曲就這樣過去了,生活又恢復了平靜無波,當畢方以爲一切又恢復了原狀時,才發現那件事已經成爲了那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漾起的漣漪沒有消失,而是一圈一圈的擴大,加深,直至掀起的水紋激盪在自己這顆以爲早已沉寂的心上,它開始希望改變這數年來的一成不變,已經涼透的熱情,又有了復甦的徵兆。
再見軒轅黃帝是在涿鹿的戰場上,當女魃飛掠章莪山時也帶來了部族戰爭的消息,第一次,畢方違背神的意志離開了它應永遠寸步不離守護的山脈。也曾猶豫過,因爲在它眼中人類是如此的弱小無知,一個受上天眷顧的神獸爲何要紆尊降貴去因一個渺小的人類而做出改變?但女魃告訴它一句話:“總會出現一個人成爲一段歷史的支點,而他就是那樣一個人。”
如果是這樣,畢方想,那它心中漾起的不平常的波瀾也就得到了解釋,時間的齒輪沒有誰能夠阻止,歷史的進程也沒有誰可以改變,如果它註定要被捲進這場洪流之中,與其反抗,倒不如隨波逐流。
兩個從未相識的人第一次相遇就要以死相拼,這便是戰爭。敵對雙方你來我往毫不相讓,蚩尤同他的八十一兄弟勇猛無敵,黃帝與炎帝聯合衆部落全力抗衡,風中的血腥味就沒有消減過。畢方沒有想過問風伯和雨師爲什麼會選擇蚩尤,因爲它知道它們的原因一定同自己會選擇黃帝是一樣的,這場戰爭沒有誰對誰錯,成王敗寇,勝利者便決定了真理的走向,它們和自己一樣,只是遵從自己的心選擇了自己應站的立場。風停雨止,畢方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所有的罪惡,就在這場大火中,消逝吧!
在各部落舉族歡慶勝利時,畢方卻清楚地知道自己離開的時間到了,從那些人類眼中畢方知道,他們已經自動將自己與其他神獸歸到了黃帝下屬這一行列中,但尊貴如它們,這無疑是一種辱沒,只是它們選擇了沉默,神獸的尊嚴制止了它們與這些無知人類爭論的行爲。從彼此對視的眼中看出了了然,衆神獸紛紛向黃帝道別,它們深知自己是這段歷史不可缺少的助力,但也僅僅是助力,人類的未來需要他們用雙手去創造,很多真理需要他們自己去領悟,很多歷程需要他們自己去經歷並學會從中受益,他們必須腳踏實地一步一步走向他們的未來,而那樣的未來裡,不會有它們的一席之地,因爲它們,註定只能存在於傳說之中。
畢方消失了,連同它守護的章莪山也一併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偌大的山脈竟像從未出現過一樣。那些曾被黃帝召喚的神獸們也在一瞬之間從人間蒸發,華夏大地,完全徹底的,交給了人類。
滄海桑田,潮起潮落,不知過了幾千年,畢方帶着章莪山遊走在人間各地,它去過很多地方,留下了很多有關寶藏的傳說和金山的幻想,它看遍了世間百態,經歷了朝代變遷,只覺得日子一天天積累,心卻越來越累。有人的地方就有私慾,有私慾就有隔閡,有隔閡就有戰爭,有戰爭就有殺戮,這廣袤的世間竟然沒有一塊它的立足之地。
又是一個晴朗的夏日,和那一天相似的有些重疊,畢方悄然出現在西安黃陵縣,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名義上的安眠之地,不出所料,這裡很乾淨,整個黃帝陵都被籠罩在雄厚的靈氣之中。畢方不知道黃帝到底是否真的飛昇成仙,自四千年前它跟隨女魃下山的那一刻,就已經被天界放逐了,畢方知道自己必須下山,也知道下山之後將會面臨的懲罰,歷史的波濤沒有給它回頭的機會,這一次的改變,是天界對它的一次歷練,只是這歷練歷時了四千年仍然沒有結束。
“你,想不想,讓這世間,變回他當初,創立時的模樣?”
畢方有些驚訝地看着面前不知何時出現的人,不,確切的說他並不是人,雖然他儒雅書生的模樣很容易迷惑人心,但他的氣息完全與人類不同。
但見他一身月白長衫,一頭深紫色短髮瑩瑩發亮,同樣顏色的紫瞳微微眯着,姿態慵懶得像一隻貓。嘴角輕揚,他開口,“我是墮,你不用想,我是誰?從哪裡來?想要做什麼?你只需要,思考我先前的問題,就好。”
先前的問題?讓這世間變回黃帝創立時的模樣嗎?這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問題,因爲這污濁不堪的世間早已讓畢方感到絕望,而與現在相比,四千年前的黃帝時期無疑是最乾淨的,只是,這有可能做到嗎?
“天火焚世,只要,一切回到原點,就能,重新開始。”
“不可能!”
天火焚世四個字讓畢方心驚,雖然它對現在的人類很失望,但卻從沒想過要毀滅他們,它沒有權利也不想就這樣剝奪他們生存的權利。
“你很在意,軒轅黃帝,不是嗎?你忍心,眼睜睜看着他的後代子孫,把他一手創立的,華夏大地,糟蹋成,這幅模樣?”
在意?可能吧?剛剛來到人間時,畢方對人類並不是沒有好感的,那時的人類很簡單,很單純,也很容易滿足,畢方很喜歡看到他們拿到玉石時開心的笑臉,就像父親看到孩子的笑臉時的那種溫情,可是慢慢的,那些笑容裡摻雜了很多其它的東西,畢方寬容過,理解過,可最後,一顆心還是被生生磨成了石頭。黃帝的出現是一縷陽光,他照亮了畢方的心,讓那層堅硬的外殼開始龜裂,想要再次相信人來的希望在這縷光線中開始萌芽,只是這芽還是太過脆嫩,四千年裡它不斷受到四面八方的摧殘,瑟瑟地牽扯着畢方的心也一陣一陣的抽痛,如果,真的能夠回到從前……
魔由心生,再無堅不摧的人也有可能從內裡開始崩壞、瓦解,而畢方的這一瞬猶豫便是爲墮的侵入打開了一條縫隙。
被困在一片黑暗的空間中很久了,耳邊不停歇的迴響着人類淒厲的慘叫,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爲何這麼痛苦?混亂,煩躁,畢方覺得自己快瘋了,它聲嘶力竭地鳴叫,做一切瘋狂的舉動,終於有一天,那個庸懶的聲音給了它迴應。
“想看看嗎?”
畢方後悔了,憤怒了,它後悔自己當初的那一瞬猶豫,憤怒一個魔竟然操控自己的身體做出了那麼多天理不容的事情,它是對現在的人類很失望,但並不代表它就可以接受那些生命無辜死在自己的手上,這份罪惡,它揹負不起。
“不用擔心,很快,你就自由了。”
畢方看見了那個屍林中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它不認識那個人,卻熟悉那副軀體內的靈魂,那個永遠特殊的存在——締結者。這一世她是一個小女孩,單純無害的模樣,在面對張牙舞爪的活屍時驚恐無助的表情讓畢方知道,她已迷失在了這幻境之中,但締結者,又豈會輕易認輸?艾雅然的拼命,都看在畢方的眼裡,所以當它看到蚩尤的怨靈時便憤怒了,那樣一個曠世英豪怎容得被這般侮辱!
畢方怒吼:“墮,天地都將不容於你!“
墮輕笑,“我本就不屬於這天地,又何須它們容我?”
黑暗中的畢方曾無數次嘗試擺脫墮的控制,但都以失敗告終,它想提醒艾雅然這是一個陷阱,但自身都難保的它只能眼睜睜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去,所以當艾雅然的手觸碰到那圓形的結界時,畢方閉上了眼睛,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從未想過帶給自己溫暖的火焰有一天會這樣刺痛心靈,當畢方終於從一片混沌中掙扎出來時,便看見了圍在自己四周的四聖獸,心下一沉,畢方馬上意識到剛剛襲擊自己的那一羣怪物不過是虛假的幻想。青龍說:“你需要去彌補。”
彌補……畢方低下頭,看見腳下肆虐的一片火海,混亂的嘈雜聲中飄散着焦糊的味道,這一瞬的光景,讓畢方想起了四千多年前的涿鹿大戰,心中一直以來不能釋懷的某些情緒在這一刻終於清明,其實過去與現在,一直都不曾改變過,因爲無論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亦或是將來,人類一直在做的,只不過是生存而已,他們不斷摸索,找尋最適合自己生存的方式,創造最符合他們的時代,而一直無法接受甚至否定這一切的,只有一直無法改變的自己而已。
人類並不完美,但他們卻在矛盾中找到了很好的平衡,正與邪相互制約,善與惡互爲抵消,有貪得無厭的人,也有知足常樂的人,有頑固不化的人,也有隨性灑脫的人,整個人間紛繁的如同一個萬花筒,卻也簡單得就像陰陽兩極,黑白分明,卻在融合中延伸出無限的可能。這樣的人間,怎麼能就這樣毀在自己手中?
畢方向四聖獸點了點頭,俯身衝向火海,它將體內的力量匯聚一點,一聲鳴叫之後如同煙花般燦爛綻放,那橙紅色的光點飄灑在人間各地,熄滅了火焰,挽救了生命,讓被毀壞的一切恢復了原狀,而畢方最後的表情則定格爲了安然的微笑,慢慢幻化成了一顆橙紅色的蛋。
玄武閉了閉眼睛,滄桑的聲音緩緩迴盪着,“它的劫數,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