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榮痛得渾身沒氣力,只能在喉嚨裡發出一管嗚咽的聲音再一擡頭,已經是滿臉的淚,雙眼迷濛能看見紅彤彤的燈光搖曳在風中熟悉的不熟悉的,憎惡的扭曲的面孔在她的眼前如同虛影一般相互交錯而過,她癱在九陽的身上恍惚間像是看見了榮昌的臉。
怎麼會?榮昌不可能知道的。
文榮扯開喉嚨尖叫了一聲,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周皇后,想撲過去卻險些從九陽的手臂間劃下來,一雙桃花眼睜得大大,嘴角囁嚅聽不清楚在叫些什麼。
九陽將她攏在懷裡頭,一下一下地拍着文榮的背,輕聲安撫着周皇后神態自若地吩咐人將文榮擡到炕上又連聲吩咐人打熱水上熱茶來,先讓乾元帝避到了內間,又請長安大長公主落了上座,這才半坐在了炕邊兒,拉過文榮的手發現她手心裡頭汗津津的,不由心頭大快。
“你且忍着點兒,是吃壞了肚子還是其他的什麼,咱們都靜下心來好好治,千萬莫要諱疾忌醫。宮裡頭的小娘子從初葵來就月月拿藥將養着,哪會出了嫁倒還小日子一來就疼得上吐下瀉的?”
周皇后眉眼緩和下來,溫聲緩氣地勸她:“鄭院判是本宮素來得用的,劉院正更是皇上欽點的太醫,兩位名家會診,你只管放心,鐵定診不錯兒,病多重都不要緊,最怕的就是誤診延診了……”
鳳儀殿五進五出,舒雅待着的花間走到正殿旁邊兒的裡間,鄭院判一路上走出了一腦門子汗,鳳儀殿的小宮娥知機一路領在前頭,自出了花間就再沒說過話。
一進裡間,氣氛沉悶,鄭院判鼻尖能嗅到輕輕的血腥味兒,心裡頭一顫,跟着便瞧見了蓋着褥毯臥在炕上的緊鎖眉頭,闔着眼,面色卡白的文榮公主。
“平身!”周皇后一揮手止住了鄭院判的行禮,又加緊道:“快給公主瞧瞧!一直滲着血,問她肚子痛不痛,她也只說不痛,可這樣哪像不痛的樣子啊”
鄭院判佝着身子伸手去把脈。
周皇后本是陪長安大長公主坐在一旁,如今也緩緩起了身見鄭院判的神情愈漸凝重起來,心頭也跟着懸吊吊的,輕聲問:“可是急難?”
鄭院判如今像置身於火中,又像在凍冰層裡,脈來流利,如盤走珠,指尖在脈上能感到珠子在盤裡滾動時的感覺一樣,文榮長公主的這把脈,分明就是喜脈!
可胎兒的脈動已經變得十分細微了,又聞身後出血,鄭院判張了張嘴,口中生澀,他竟然在一個寡居的皇家公主身上診出了喜脈!
周皇后問過一遍便沒有繼續問下去了,眼瞧着鄭院判的臉色從青到白再到青,輕咳一聲,說道:“鄭院判沒診出來?世事難料,馬有失蹄,人有失手,縱是國醫聖手,也有被疑難雜症難住的時候。可長公主一直在滲血,總要先將血止住吧?”
鄭院判僵在凳上,腦袋裡一片空白,他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一輩子,一路升遷,不僅靠的是他一手過硬的醫術,更是靠他懂得趨利避害,一向離皇家秘辛遠遠的……
懷了孩兒,瞞得過一兩月,哪裡瞞
得過十月瞞得了十月,到了呱呱落地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鄭院判發了懵,他知道不將這件事說出來的後果,更知道將事實說出來的結局!
“將話兒藏一半說一半……害的既是病患,也是病患的家眷,更是醫者自身……”
腦中陡然想起了剛剛去給四公主診脈時候,四公主旁邊舒大小姐說的話。
再擡頭看了看文榮公主,卻看見了她嘴邊噙着的那抹若有若無的笑,嘴角囁嚅正想開口,卻聽見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
“鄭院判,你一定要救我的孩兒……”文榮嘴角扯開一絲笑,反手握住鄭院判,聲音低低的,卻含着哀求和決絕的力量,“您沒診錯……含參片也好,喝黃芪也好,求求您一定要薄這個孩子……”
文榮的眼淚伴着話聲,簌簌落下,一滴一滴打溼在襟口。
“文榮,你有孕了?”
長安大長公主騰地一聲站了起來,鬢間花白的老人家將音量提得高高的。
一陣風“呼呼”地吹來,除了能聽見枝椏晃動的聲音,大殿裡頭的人還聽見了長安大長公主的這句驚天之語。
平地突起驚天雷。
大抵說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大殿裡頭“轟”地一下炸開了鍋,幾家外臣夫人恨不得將耳朵眼給堵上。
首輔夫人不可置信地朝裡間望去,面色一斂立馬反應了過來,連忙起了身,轉身便要向朝陽告辭。“文榮公主突染惡疾,臣婦身爲外命婦心裡焦急,只是人都堆在這裡頭,病患最忌空氣污濁……”
朝陽心頭的猜想被證實了,眼從那扇隔板兒上一閃而過,將才周皇后離開前說讓她招待的那句話,就等於將她放在了鳳儀殿暫時主事人的位置上,面色微沉,一一掃眼過去。
腦中電光火石,直覺這件事兒不簡單。
“幾位夫人就先回去了吧,文榮公主好與不好,明兒個我都給你們遞個信兒。”
朝陽臉上稍縱即逝的震驚瞬間換成了嬌俏,邊說着話兒邊親親熱熱地去挽過首輔夫人的胳膊扶着往外走:“……你們家小娘子是個貞靜賢德的,我恨只恨自個兒還沒生兒子……”
話裡話外,沒伏筆也沒警告首輔夫人的心落下一半,轉頭看了看華燈久上的鳳儀殿,人來人往的,這等醜事估計想捂都捂不住,不過她總算可以走了。
周皇后是個謹慎冷靜的人,走一步想十步,將才分明就覺出了文榮的不對,還讓默許這些人都留在殿裡頭,或許她壓根兒就沒想捂住……
朝陽陪着幾個夫人出殿門,皇后沒出來讓其他嬪妃走,一直不敢惹周皇后的珍妃根本不敢動,斂着頭規規矩矩地坐在桌邊兒,長安大長公主掃了珍妃一眼,緩緩起了身,扶着宮人的手臂便往裡頭走去。
一進去就聽見了乾元帝壓抑着震怒的聲音。
“這到底是誰的孩兒!你若鐵了心不說,朕就一個一個地問,從你身邊兒的丫頭到你府裡頭的媽媽,看看是牢裡頭的刑具硬氣,還是人的嘴硬氣!
”
長安大長公主“唰”地一聲撩開簾子,眼前是狼狽不堪顫顫跪在地上,嚶嚶哭着的文榮,一臉鐵青坐在上首的乾元帝,還有面色如常卻眼中帶了些心憫的周皇后。
長安大長公主見她進來,眉眼一挑,指着跪在地上的文榮語中有揶揄有鄙夷。
“都說我們王朝的公主一輩兒一輩兒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今兒個算是瞧見了小文榮的嘴硬。”
只哭着要自個兒肚子裡的孩兒,餘下的什麼也不肯說,氣得乾元帝不行。
乾元帝一聽更加抿了抿脣,再垂眼看看哭得面目全非,還不忘緊緊捂住肚子的文榮,氣上加氣,連聲道了幾個“好”。
他提高了聲量,吼道:“鄭院判!配一碗落胎藥來!藥力要狠!要讓長公主一氣兒喝下去再沒了後顧之憂!”
“您這就是關心則亂在說氣話呢!”
周皇后攔住乾元帝,上前兩步輕輕周皇后攔住乾元帝,上前兩步輕輕提起文榮,素日冷肅的語調緩了緩“如今在場的都是你的至親,你有什麼就說,這樣生氣做什麼,文榮也是近四十的人了,今後就算是嫁了人還能有多少機會能懷上孩子?這世上女人家最辛苦的就是一輩子沒孩子……”
周皇后話說到這兒,神情黯了下來,看着文榮微抖的毫無血色的脣瓣,還有裙後愈漸加深的殷紅慢條斯理開了口。
“皇上是誰,是你親哥哥!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長!你不鬆口,你叫皇上怎麼幫你做主?怎麼保你肚子裡頭這個爲父不詳的孩兒?”
文榮一聽,佝下身子捂着肚子,明明就沒了精氣神兒的人,眼陡然迸發出一道精光,又如同隕落星辰一樣堪堪黯淡下去。
她直搖頭,像停不住了似的,哭着去拽乾元帝的手,語聲淒厲似乎是用盡了一聲的力氣,念着:“皇兄,孩子快保不住了,我能感到他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滑,皇兄……”
乾元帝眉間鎖得愈深,到最後索性一把扭開頭,不再去看她。
周皇后嘆了口氣兒,帶着斟詢的口氣問乾元帝:“您看,要不就先讓鄭院判……”
“皇后,如今可不是宅心仁厚的時候!”
長安大長公主打斷周皇后的說話,皺着眉頭將文榮從乾元帝腳下拉開:“前朝高陽公主和辯機和尚通姦,辯機被斬,高陽幽禁。萬一三娘懷的是小廝,和尚,街頭走巷無賴的種呢?保下來平白打咱們皇家的顏面嗎?您別忘了,您的四公主雲榮還沒嫁人呢!索性先將孩兒落掉,再一步一步地把孩子父親身份逼出來,是賜碗藥下去也好,還是杖斃也好,這都是後話了”
文榮往前撲,撲了個空,縱是痛得像一把鈍刀在她的體內一點一點地磨,她也清楚地知道不能將林穆遠講出來,至少不能在這個時候講出來!
她心裡清楚地明白,她的地位四絕對比不了榮昌的,若是這個時候她說出來了,那最後慘的絕對不止林穆遠,還有她。
如果被查了出來,就算她是公主,也逃不掉三尺白綾,更別說林穆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