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已經嚇壞,看着躺在地上的父親雙眼緊閉、臉色蒼白,淚水早已盈眶,卻又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顫聲叫着:“父親,父親——”
前田石夫輕聲溫軟地安慰小玉:“小玉,別緊張,有阿姨呢。所長會沒事的。”說着,她利落地解開吉登巴揚上衣,將他的頭部往一邊側過,將手指放在他鼻子底上拭了拭,又托起他的下巴,同時以手搭脈。
小玉看着前田石夫一副鎮定的神情,驚慌的情緒漸漸平息下來,又試探性地說:“要不,我們先把父親抱到他辦公室吧。”
“不可。”前田石夫說:“我們就在這裡等待醫生的到來。”
說着話,就見五六名醫生帶着十來名護士匆匆趕到。吉登巴揚是A國國保級科學家,聽說吉登巴揚暈倒,醫院豈能不重視,當即派出一個醫療組急速趕來。好在醫院距離研究所不遠,說到就到。帶頭的醫生聽取了前田石夫的情況介紹,在助手和護士的配合下,蹲下來給吉登巴揚做檢查,不一會兒,他擡起頭來,臉上已經露出輕鬆的神情。
“吉登所長是體力虛弱,剛纔一氣,急火攻心,是一過性暈厥,等一會兒就會沒事的。”
小玉聽罷,大大鬆了一口氣,本來是跪蹲在父親跟前,此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臉上卻已經轉悲爲喜。在場的人緊繃的神經也放鬆下來。在醫生的指揮下,幾名護士用擔架把吉登巴揚擡回他的辦公室作進一步的救治。
醫生說得一點也不錯,自實施地球人1號計劃以來,吉登巴揚帶領着團隊攻克一個又一個難題,期間的種種艱難,不是三言兩語能夠道盡的。作爲一名五十出頭的科研工作者,他無論在精神上還是體力上,都承受着超負荷的壓力。特別是最近一個月,爲了保證萬無一失,他親自坐上飛船,穿越浩瀚太空,飛臨地球,對原先物色好的抓捕對象作最後的觀察,認爲符合他們定下的指標後,才下達抓捕指令。從地球回到天球,又分妙必爭,對小水的身體作了全面檢查,記錄了數千個數據,在確認沒有異常反應、一切指標全部正常之後,對他注射了免疫針,實施甦醒措施。現在,第一步計劃已經圓滿結束,而他的體力也到了極限。他太需要休息了。剛纔,在交待完畢事情之後,他本來是想在辦公室小憩一下的,沒想到剛巧在視頻上看到了小水被機器人老四踢傷,而傷的位置又是敏感部位,不覺大吃一驚,又匆匆忙忙趕過來。而宏達央民又自以爲是地演了那麼一出,他心裡一氣一急,體力支撐不住,竟然當場暈厥過去。此時一進入辦公室,他悠悠然籲出一口長氣,醒轉過來了。見到自己躺在擔架上,先是又吃一驚,隨後想起了剛纔發生的事情,急切地詢問道:“小水呢?小水怎麼樣了?”
前田石夫的心思都在吉登巴揚的身上,倒是疏忽了小水。此刻見吉登巴揚見問,就說:“他還在展廳,我這就過去看看。”
吉登巴揚一聽就生氣了,看着前田石夫的臉說:“你們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連輕重緩急都搞不清楚?小水被踢傷了,又在鬧情緒,你們竟然沒有一個人去關心他。萬一……,就悔之完矣。”說着,從擔架上起身,就要再去展廳。
前田石夫被吉登巴揚兜頭這麼一批評,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心想你這個老頭,倒是一點面子也不給,一醒來就給人家這麼一下子。不過她理解他的心情,趕緊按住他,說:“所長,是我疏忽了,我這就過去看他,你需要休息,千萬別下來。”
吉登巴揚哪裡攔得住,非得下來不可。前田石夫見攔不住,以目光向醫生求救,醫生卻並不攔阻。原來他剛纔已經讓護士給吉登巴揚注射了一支補充營養兼補體力的針劑,覺得讓他下來沒什麼問題,只說了句:“吉登先生,您透支太厲害了,請注意勞逸結合。”就放他走了。
吉登巴揚重新回到展廳的時候,小水正坐在靠近展廳一面牆壁的地上。周圍零零散散站着幾個機器人。宏達央民則遠遠站在機器人的後面,神情有些萎靡。前田石夫是細心人,已經看到機器人老三老四光着身子,此刻跟過來的時候,讓人取了兩套衣服,讓老三老四穿上。老四知道自己闖禍了,乖巧地站在原來的位置,一雙驚恐的眼睛盯着小水不放。前田石夫見小水雙手抱腿坐在地上,臉上雖然有怒氣,卻沒有了痛苦的神情,知道他的傷勢沒有大礙,不免鬆了一口氣。
吉登巴揚試着走近小水,然而小水非常排斥,在吉登巴揚到了距他三四米的距離的時候,就叫道:“不許你過來。”吉登巴揚只得停下了,也蹲下來,跟小水保持平視。
“小水,我對剛纔機器人老四對你的侵犯向你致歉,也對宏達央民的粗魯行爲向你致歉。”然後他回過身來,喝道:“老四,宏達央民,你們都過來,當面向小水道歉。”
機器人老四聽到吉登巴揚的呼叫,趕緊過來,恭恭敬敬一連給小水鞠了三個躬。宏達央民則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過來了,給小水鞠了一個躬,看其鞠躬的動作,很是勉強。他料不到地球人的力氣那麼大,剛纔出糗出大了,現在還要向他道歉,心裡是一千個不情願,只是吉登巴揚讓他道歉,他再不情願也只得服從。
小水已經知道吉登巴揚是這裡最大的“官”,剛纔看見他暈厥過去,鬧得那個場面如此之大,誰知沒隔多久又回來了,不免有些意外;又見他和和氣氣跟自己說話,讓老四和宏達央民向自己道歉,又是一個意外,心裡的氣稍稍的消了一些。但是他仍然不願輕信他們,保持着一副戒備狀態。
吉登巴揚讓老四和宏達央民退下去,又和和氣氣地說道:“小水,雖說我們,沒有得到你滴同意,就把你擄到,我們天球上來,是對你滴很大,侵犯,而且剛纔老四和,宏達央民,又冒犯了你,但是請你滴相信,我們滴對你,沒有任何惡意。我們滴已經,爲你準備了房間,你滴現在,可以去你滴房間休息,順便,我們也檢查一下你滴傷勢,你說好嗎?”
小水眼睛盯着吉登巴揚看着,卻不答話。
吉登巴揚見小水不吭聲,又說道:“小水,你滴對我們,還有什麼意見,也請說出來。”
小水聽吉登巴揚說有什麼意見可以說出來,膽子大起來,說道:“我的意見,就是請你們立刻、迅速、馬上送我回地球。”
小水這話一出,吉登巴揚就有些尷尬了,他咳嗽了一下,說:“小水,你滴知道,你滴這個要求,是無法立刻、迅速、馬上實現的。但是我滴說過,待實驗結束,我們會送你回地球滴。”
“不是你讓我提意見嗎?我遵照你的吩咐提了,你又說無法實現,你這樣不是很虛僞嗎?”
小水跟吉登巴揚的對話只有小玉聽得懂,這時見他頂撞父親,不由得生氣了,在一旁氣呼呼地說道:“小水你說話放尊重一點,我父親可是長輩,別這麼放肆好不好?”
“是我放肆嗎?你要覺得我放肆,大可不理我啊,我又沒求你們跟我說話。”小水見小玉小臉氣得通紅,心裡有一種解氣的感覺,不免油腔滑調起來。小玉被氣得就要掉眼淚,好不容易纔忍住。
前田石夫雖然聽不懂吉登巴揚和小玉跟小水之間的對話,但看雙方神情,知道是說不通,於是低聲跟吉登巴揚說道:“所長,看來小水的傷勢不要緊,我們且不着急,讓他在這裡呆上一陣子,呆一天兩天也不要緊,讓他一個人慢慢想,總有氣順的時候。”
吉登巴揚也是無計可施,聽了前田石夫的話,覺得有道理,就又對小水說道:“你聽不進我們說滴話,也不肯回我們,給你準備滴房間,既然這樣,我們也不勉強你,你且先一個人,在這裡靜一靜,自己想一想,什麼時候想通了,我們什麼時候再對話。”說完,站起身,向周圍的人交待幾句,就走了。
小玉見把小水獨自留在展廳,有些不忍,對吉登巴揚說:“父親,就讓我留下來陪小水吧。”
吉登巴揚看了小玉一眼,又看了坐在地上的小水一眼,一時間心頭涌上一陣難以言說的情緒。他明白女兒的想法,她是想即刻負起做地球人女伴的責任。他將眼神重新轉回到女兒臉上的時候,已經是滿臉的關愛。
地球人1號計劃第二步中小水的女伴,吉登巴揚心裡清楚由小玉承擔是再合適不過了,但他還是有些私心,捨不得,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同時也感覺小玉不懂兒女情長,說不定會節外生枝。更令他擔心的,是他跟妻子赤阪裡奈關係不和,如果聽說小玉被選作地球人的女伴,萬一鬧起來,他可就被動了。在一再的猶豫之下,最終決定向外界物色。誰知小玉還是提出了申請。小玉的自告奮勇讓全所的人都感覺驚訝。倒不是因爲她是所長的千金,而是,小玉在男女情感方面太另類了。在天球,人們的性觀念是很開放的,一般男女在婚前都有好幾個公開的情人,女人因此懷孕,更是人人羨慕的天大好事,單身母親、帶着拖油瓶結婚的女人被視爲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情。甚至,那些生育過孩子,帶有孩子的女人反而更受男子青睞。天球的年青人只有結婚之後,纔會中斷跟情人的來往,專屬於自己的伴侶。即便如此,婚外戀、婚外情仍然是高發事件,人們見怪不怪。然而小玉卻是個例外,已經二十歲的姑娘了,在別人都已經換過好幾茬男朋友了,可她至今守身如玉,不肯跟任何一個男人親密接觸。這讓很多人不好理解。小玉不是那種條件不好的女子,而是太好了,追求她的青年男性至少有一個班,這在天球是個很大的數字。其中,在研究所負責安全保衛工作的宏達央民更是發了瘋似地追她,多次碰壁之後仍然賊心不死,至今還圍着她狂轟爛炸,大有不追到手誓不罷休的架式。
還有,擔任做地球人的女伴,她和小水的生活,除了上衛生間之外,是全程監控的,也就是說,她和小水的一舉一動都被錄像,包括**。雖然規定她跟小水**時,研究所裡所有的監控都必須關閉,只留下前田石夫那一個,但就是如此,也夠讓人難堪的了。就算天球風氣再開放,也沒有哪一位姑娘會樂意讓自己跟男人滾牀單的畫面被人窺視,並記錄在案。
由此我們知道,這個極端保守的小玉,主動站出來做小水的女伴,需要多大的勇氣。
但是未等吉登巴揚點頭答應,前田石夫卻說道:“所長,讓小玉也回來吧。小水一時難以冷靜下來,誰跟他說都沒有用,不如徹底把他涼在那裡,涼一段時間,再跟他講道理。”
吉登巴揚認同前田石夫的看法,就讓小玉跟他一同出去了。
轉瞬之間,諾大的展廳,除了幾個機器人之外,就只有小水了。他坐在地上,突然之間的寂靜,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單。他想起遠在四億光年之外的自己的星球,想起生活了十八年的狥窩窩村。思念猶如漲潮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進來,涌進來,把他整個身子給淹沒了。我的村子在哪裡,我的衆多的大嬸大嫂在哪裡,靜文妹妹在哪裡?他的心一酸,眼淚溢出了眼眶,一滴一滴滴下來。
他就這樣背靠着牆壁,坐在地上,閉着眼睛想啊想啊,眼淚流了一地。到最後,想累了,頭一歪,睡着了。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又一個清晨了。但他並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只以爲自己只眯了一小會兒。可是他的屁股坐得有些生疼,他只得變換了一下姿勢,就這麼一動,發覺自己肚子餓得慌。恰在這時,老四走到他身邊,問他:“你肚子餓嗎?是回房間吃,還是就在這裡吃?”
他問:“現在是什麼時候?”
“早上。你已經睡了十多個時辰。”
他不由得略略吃了一驚,剛要說“就在這裡吃吧。”眼睛掃視了一圈空蕩蕩的展廳,一種辛酸又襲上心頭,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心一橫,一個念頭上來了。“我要跟他們鬥爭,我要絕食,直到他們答應爲止。”他想起在地球上時,看電視節目,總會看到誰誰爲了真理或者自己的權利開展絕食鬥爭,那時候他對他們總是有一份敬佩。此刻自己仿照他們做出絕食鬥爭的決定時,內心不免也有一些悲涼和激動,甚至有小小的亢奮。於是就不回答老四的問話。
老四見他不理自己,自作主張要來一份早餐,放到小水跟前。她跟老三已被指派照顧躺在展廳的小水,做的格外認真。誘人的香味直衝小水的鼻子,引得口水一陣一陣地上來。他強忍着誘惑,堅持不看擺在跟前的食物。時間很快過去,中餐,晚餐,老四打過來的飯菜都原封不動撤走。再過去一天,他感覺到的不僅僅是飢餓,而是身體的虛弱了。他不得不躺在地上了。讓他驚訝的是,他絕食有兩天了,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詢問一下,跟他談判,講條件——那也是電視裡常看到的——可是沒有,跟他說話的就倆機器人。他又有了失望和怨恨,然後是更深的孤獨。他們就這樣直接無視我?他們要拋棄我?這並非沒有可能,他想。最多,人家再去地球抓一個嘛,幹嘛非得在你這棵樹上吊死?想到這一層,他就有了恐懼,深深的恐懼。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兩種結局,一是在飢餓中死去,被像一隻死狗似的被扔掉;一是向他們繳械投降,像一條謙卑而可憐的狗一樣活着。他開始後悔了,自己不該不知好歹,盲目逞強,這裡是天球,不是地球,他們既然有能力把你從地球上弄過來,豈能受你擺佈?
他不知道的是,他在展廳裡的一舉一動,吉登巴揚、前田石夫、以及小玉在他們自己辦公室看得一清二楚。到了第三天的時候,小玉已經心生不忍,跟前田石夫提出過去陪他。
“我本來就是他的女伴嘛,他受難的時候不陪他,他以後會怎麼看待我?”她說出了自己的理由。
前田石夫一聽有道理。怎麼說,她得跟他增進感情的,否則的話,即便他認輸了,可是他因此討厭她,實驗也沒法進行下去。於是答應了。但是告誡她,在他面前不可過於軟弱,不得流露太多的同情心。小玉答應着過去了。
“喂,絕食英雄,這幾天的味道怎麼樣?”小玉在小水對面坐下,雙腿盤在跟前,開口說話。事先,她已經在心裡蘊釀了半天,就像做學問似的,把自己要說的話,該怎麼說,已經在心裡演練了一遍。
小水本來見小玉過來,心裡有了一陣竊喜,想今天到底有人來了,而且還是小玉這丫頭,想見絕食還是有用的。誰想小玉一開口就嘲笑他,不覺整個心又冷了下去。他白她一眼,不搭話。
“行啦,鬧也鬧了,打也打了,絕食也絕食了,真正有智慧的人,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就此打住吧。”小玉說着,將盤着的雙腿向前移了兩下,移到小水跟前,笑了一笑,俯下身子,臉湊到小水的臉跟前,說道:“肚子餓得難受吧,要不要我餵你吃飯?”
“不用。”小水恨恨地說了聲,卻沒趕她走開。
“喲,這脾氣還沒消去啊。你還想絕食到什麼時候?”
“或者我死,或者你們滿足我的要求。”
小玉直起身子,突然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小水,你其實比我還清楚,你提的要求是不現實的,既然如此,爲什麼非得堅持下去,按照你們的說法,一條道走到黑?你要知道,這是在天球,我們不會受你要挾的。”
“你們天球人,科技發達,文明程度高,爲什麼像野蠻人一樣不講理呢?”
“我問你,你想要什麼樣的理?是你們地球上的理,還是天球上的理?”小玉問道。
“這難道不一樣嗎?”
“一樣。沒有兩樣。”小玉答道:“不管是地球上的理,還是天球上的理,都是人定出來的。既然是人定出來的,就必須服從一個大前提。”
“什麼大前提?”
“實力。”小玉慢慢吐出這兩個字。然後繼續說下去。“難道你們地球上不是這樣嗎?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所謂的講理,都不是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之上嗎?所謂物競天擇,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所謂成王敗寇,不都是這個理嗎?你可以把它說成是強盜邏輯,但這就是現實,非常殘酷,卻非常現實。你說說,一個大國跟一個小國之間,有哪回是大國聽從小國的理?一個大人跟一個小孩,說不過的時候,不就是一個巴掌煽過去的理?否則的話,你們怎麼會說出落後就要捱打的理,說出發展是硬道理的理?而你現在要跟我們講理,你要什麼理?是我們聽你的話的理,還是你聽我們話的理?”
小水一下子愣住了,他想不到會從小玉、這麼一個小女子的嘴裡聽到這麼強硬的“理”,他猶如醍醐灌頂,有恍然大悟之感。他怔怔地看着小玉,看了許久許久。
“這麼看着我幹什麼?我可是小女子,打架打不過你的。不過也請你放心,你在我們這裡生活,該講的理我們還會講的,或者說比你們地球人講得還好。”小玉心裡有些得意,看來自己的功夫沒有白費,收到效果了。
吉登巴揚跟前田石夫在視頻裡看着小玉跟小水講道理,也都看得目瞪口呆,敢情,他們也是沒想到小玉會講出這麼一個“理”來,講的還蠻有意思。
事情就這樣解決了,當天小水就被小玉牽着手接進地球研究所爲他準備的房間。也在地下城,也在研究所內,房間的格局是可以隨意變動的,現在分爲裡外兩間,小水住裡間,小玉住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