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小玉預料的,飛船飛出黑洞之後,離天球就沒有多少航程了。當小玉、小水、宏達央民一行人從飛船上下來,前田石夫已經等候在那裡迎接。直到此刻,他們才發現一幕極爲兇險的情景:飛船的屁股後面,被高熱反覆燒灼的外殼已經變成焦黑一片,而中間位置,赫然是一個拳頭般大小的豁口,豁口邊緣的鈦合金薄如紙張。他們之所以沒有葬身在太空,除了沒有被進一步炮轟之外,全靠飛碟之功。置放飛碟的船艙跟正艙是相對獨立的單元,飛船屁股被轟開之後,暴露在外的首先是飛碟,而正倉沒有受到影響。此後,繼續射來的粒子束全被飛碟擋住了,使得正倉和後倉之間的艙壁得以安然無恙。但即便是這樣,粒子束的灼熱也已經穿透飛碟而印在了正倉和後倉之間的艙壁上,如果再拖延一時半刻,待飛船屁股後頭的豁口進一步擴大,更多的粒子束直接擊打在正倉和後倉的艙壁上,飛船被擊毀也是必然的事情。
小玉小水和宏達央民在看到飛船後面的情景和千瘡百孔的飛碟,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慶幸自己死裡逃生。而前田石夫在聽了小玉介紹一路上驚心動魄的經歷後,也是震驚不已。她心情激動,上前擁抱了小玉、小水。當她要擁抱宏達央民時,後者則是滿臉的羞愧和落寞,避開她的擁抱,獨自默默地走了。
吉登巴揚得知飛船在太空成功擺脫敵國的追殺而安然無恙回來即是後怕不已,又非常興奮。後怕,是因爲飛船裡一個是自己的女兒,一個是他們千辛萬苦擄獲的地球人小水,萬一發生不測,他惟恐自己承受不住心靈之痛。而興奮也是顯而易見的,飛船不僅安然回來,三個孩子穿越黑洞的大無畏的舉動,印證了他的關於黑洞的理論是正確的,這是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巨大收穫。女兒的堪稱完美的表現,小水的在危險之際挺身而出,跟女兒同心協力戰勝敵國飛船的表現,也都讓他感到由衷的慰藉。
但是,小水在回到地球研究所,最初的激動過去之後,又沉寂下來,滿腦子全是靜文。那張蒼白的臉一直是那麼清晰地在他的眼前晃動,即便是夢裡也未曾消失。悲傷、痛惜、懷念,讓他陷入了孤獨和沉默之中。他經常坐在房間發呆,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或者獨自現身在研究所後面的花園裡,對着扶疏的花木、通幽的小徑、蜿蜒的流水掉淚,一整天一整天不說一句話。那個原先曾經思索過的問題重新回到他的腦際,既吉登巴揚、小玉他們是不是跟靜文的死有關,每次,他都想把他們排除掉,可是每次都無法排除,這更讓他感到煩燥不安。他想衝誰發脾氣、摔東西,可是他的善良的天性又不容許他這麼做,剩下的只有沉默。
他這個樣子,連小玉都不敢近身跟他說話。她想不明白的是,她放他去地球了,回不迴天球的決定權已經掌握在他自己的手裡。他迴天球是他自己做的選擇,她沒逼他,即便他原來對她以及父親有看法,有怨氣,至此也應該結束了。況且,在太空上,當他們遭遇追殺時,他表現得是那麼的出彩,那麼的無所畏懼,他們倆相互支持、鼓勵,最終挫敗了B國飛船的攻擊。可他現在爲什麼如此的萎頓?
一次在房間裡,老四見小水又獨自坐那兒沉思默想,也是好心,想跟他開開玩笑,把他從痛苦煩悶中拉出來,就走到他跟前,嗲聲嗲氣地說:“小水,你在飛船上幹嘛老是給我出難題,一會兒讓我脫衣服,一會兒又讓我趴你身上,你是不是成心擠兌我。”
“別煩我。”小水大吼一聲,一拽,把老四拽得老遠,甩個屁股蹲,它被嚇得不輕。
“幹嘛幹嘛,發這麼大火幹嘛,不是想討你的好嘛,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老四從地上爬起來,不滿地說。
“你說什麼,說我是一條狗,你再說一遍試試?”小水霍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眼睛裡竟然噴着火,以手指着老四說。
老四被嚇到了,趕緊後撤,一退退到門口。
這時小玉剛好從外面進來,看到這一幕,對小水說:“小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你也不能隨便發火啊。”
“是啊,一點男人的風度都沒有。”老四見小玉幫它說話,膽子又大一些。
“你別裝好人,你們都一樣,你們都是殺害靜文的幫兇。”小水還在氣頭上,直接把這樣傷人心的話毫不客氣地說了出來。
小玉頓時感到萬分委屈,心裡冷到極點。如果說在擄掠小水這件事情上她有一份責任,她能夠接受,可是靜文的死,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啊,跟她沒有關係的事,爲什麼非得栽贓給她?她是天性單純的人,既不會無端指責別人,也不樂意被別人冤枉。於是說:“小水,我們對靜文的死也很痛心,可是我們怎麼就成了殺害靜文的幫兇?我們連地球的地面都沒有去過呀?”
“是,你們是連地球的地面也沒去過,可是不照樣把我給擄到天球了嗎?”
這不跟剛來到天球時一樣,毫無理性,完全由着性子來了?小玉聽罷大爲傷心。
“這是兩碼事。”她辯解說。
“不,是一碼事。如果不是你們把我擄掠到天球,靜文怎麼會獨自在省城生活?不會獨自在省城生活,又怎麼會獨自外出?不會獨自外出,又怎麼會遇上壞人?”小水犟着脖子說,這是他認準天球人跟靜文的死有關係的惟一憑證,此刻,他在悲痛傷心的主宰之下,不由得也當着小玉的面說出來了。
“你,你的邏輯,太牽強附會了,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完全沒有道理。”小玉聽小水說出這樣一番毫無道理的話,氣極,說話聲音不由得高了。
“你說我沒有道理,那你說說,你們把我擄掠到天球就有道理?”
“你爲何老是糾纏這件事情?有意思嗎?”
“我幹嘛不提它,幹嘛不提它?”小水氣勢洶洶說。
“你,跟你沒辦法說清楚。”小玉眼睛紅了,淚水在眼眶打轉。她想不到的是,此趟的地球之行,特別是在一起經歷了太空那場嚴酷的挑戰,她本以爲她跟小水之間已經撤除了所有的阻礙,他們將會如真正的情侶一樣廝守在一起。誰知,靜文之死,打破了她所有美好的想法,他們的關係,甚至還不如之前呢。
她不知道的是,通過幾個月的相處,她的心靈上慢慢地滋長出一種原先所沒有的東西。她最初接近小水,跟小水呆在一起,是因爲她要完成一項任務,她是帶着任務的觀點接近小水的。而現在,那種出於責任感的情愫一天天淡去,她更多的是出於自己心靈上的需求,她是自覺自願的去接近小水。因爲,她在接近小水,跟小水一起生活的過程中,得到了原先從來沒有過的歡愉之情。那種歡愉之情,猶如一雙來自上天的巨手,拂去蒙在她情感之上的灰塵,點燃了她的經受長久壓抑的情感之火,令她激動、令她窒息,令她欲罷不能。實際上,她已經陷入感情的泥淖裡了。
“說不清楚是吧,這就對了,你們能說清楚嗎?”
兩個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鬥嘴,鬥到最後,是小玉抹着淚跑出去。
“孩子,讓你受委屈了。可是,你也不要責怪小水,我們確實對不起他。”吉登巴揚得知消息,來到小玉辦公室,心疼地安慰她。
“父親,我知道,我不怪他,我只是恨自己安慰不了他。”小玉擦乾眼淚,露出笑容說。
“他忘不了地球上的女友,爲她的死傷心,這也是人之常情,是他感情專一的表現,你總不希望跟一個朝三暮四的人在一起吧。”
“是的,我知道。”父親的話,也是她的想法,也正因爲此,她纔沒有半點責備小水的意思。
吉登巴揚對地球人靜文的死,也是錯愕不已。天下的事情竟會有這樣的巧合,就在小水返回地球看看老家的時候,發生了女朋友被害致死的事情,這擱誰身上都不好受。傷心是難免的,沒有其他辦法,只能由時間這個萬能的手段逐步稀釋、淡化小水對靜文的思念,使他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只是,他不知道這個過程需要多少時間。
吉登巴揚對把小水從地球上擄掠到天球,心裡一直懷有負罪感。雖然擄掠小水的目的是爲了天球人的子孫後代,但怎麼說強行擄掠他離開地球,來到遠隔4億光年的天球,對於他都是一種巨大的傷害。每一條生命都是高貴的,每一條生命都是尊嚴的,每一條生命都是自由的,這不是天球人信奉的最高宗旨嗎?我們對天球上的所有生命包括動物和植物都能夠信奉這個宗旨,爲什麼對於地球人就可以拋棄這個宗旨呢?難道就因爲他是出自另一個星球?難道就是因爲他們的科技比我們的落後?他這次同意小水回去看看自己的村子,明面上的說辭是通過太空之旅,讓小水釋放心情,早點拋開思念的羈絆,其實還有一層意思,就是通過接受小水的請求,讓他覺得他也是受到尊重的,從而改變對天球人的看法,從而能夠認可天球人,接受天球人。他們在太空的經歷,也確實證明此次的太空之旅是有必要的。特別是當他獲知小玉放小水回地球而小水能夠守信回來,讓他感動莫名。他一點也不責怪小玉。他相信經過這趟地球之旅,兩個孩子之間,再也不是拉郎配湊在一起那麼簡單了,他們都已經跨越了天球人、地球人身份的心理界線,而是進入到作爲人的那種發自於內心的相互愛慕的境界,今後如要將兩人分開,恐怕不那麼容易了。然而,靜文的死到底還是擾亂了小水的情緒,使得他本來已經平復、沉澱下去了的不滿情緒重新被撩撥起來。他看着小水跟老四發火,跟小玉發火,真覺得這事情不好處理。那麼,就讓小水發發火火,泄泄憤吧。
眼見小玉被小水氣哭了,前田石夫覺得自己應該出面了。她來到小水房間,在他對面坐下來。她畢竟沒有吉登巴揚那樣的心理負擔,所以說話也方便些。
“小水,”前田石夫說,神情有些嚴肅。“既然你認定小玉和我們是殺害靜文的幫兇,那麼我們也是壞人嘍,那我問你,爲什麼小玉放你回地球,你卻守信回來呢?你可以不必回來跟你認定的壞人在一起啊。”
“人都已經死了,我還呆在那裡,有意思嗎?”小水不看前田石夫,說。
“你是說,你跟我們這些壞人呆在一起,比留在地球上有意思一些?”
“那是我一時衝動做出的錯誤決定。”小水改口了。
“是這樣嗎?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吧。”前田石夫說。“你是個誠實的孩子,你心裡很清楚,殺害靜文的兇手是地球人,跟我們天球人八杆子打不着。你把靜文的死跟我們聯繫在一起是沒有道理的。是,是我們把你從地球上擄掠過來,這是我們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是,就算是我們沒有擄掠你,就算你跟靜文一起來到省城,你就能天天陪着靜文?可能嗎?因爲你跟靜文面臨的第一任務是生存。這生存兩字,不說如何殘酷,至少是沒有溫情可言。它要耗掉你大量時間,會讓你忙得像陀螺似的轉,何況你還要讀書,上成人學校。你會有時間成天到晚陪着你心愛的女人談情說愛嗎?說到底,靜文的死是你們地球上惡劣的治安環境造的孽,是地球上還有作惡多端的壞人,是這個作惡多端的壞人殺死了她,你要恨,應該恨他。”
小水把臉轉過去,不說話。
“你跟靜文青梅竹馬,”前田石夫繼續說下去。“兩人關係很好,靜文的死你很難過,這我們理解,我們也爲你難過。但是再難過,也不能把怒氣隨意撒給跟此事無關的人。小玉跟你相處好幾個月了,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子,你還不瞭解嗎?說到底,她不是你的垃圾筒,她們沒有義務承受你的怒氣。你說呢?”
小水把頭低下來,仍然不說話。
“悲傷和思念是每一個人在親人遇難、或者離開我們時不可避免會出現的情緒,”前田石夫還在說。“它是我們人類內心深處最珍貴也最具普遍性的情感,正因爲有這樣的情感,纔有人與人之間的那一份柔軟和溫情。但是,任何一種情感,都不是可以不分場合、不加控制、不問對象、沒完沒了地濫用和發泄的。濫用和過度發泄,不是一個正常的人應有的態度和表現,它不僅會傷害別人,也會傷害自己,難道不是嗎?所以,我尊重你對靜文的那一份情感,同情你因靜文的死而引發的悲傷,但是也真誠地希望你把對靜文的思念珍藏在心裡,然後健康和快樂地生活下去。”
前田石夫走了有好一會兒了,小水仍然坐着沒動。
第二天,毫無徵兆地,小水走到小玉面前,抱住她,向她道歉:“對不起小玉,我不該說你是幫兇,我也不該衝你發火。”
“哼,我就是殺害你的靜文的幫兇,你向我道什麼歉?”小玉一把推開小水,走到一旁去。
小水尷尬地站在那裡,用手抓抓自己的後腦勺:“那不是一時的氣話嗎?你別當真好不好。”
小玉轉過身子,不理他。
老四正站在不遠處,見狀走過來,說:“那我呢,你也該向我道歉。”
“向你道什麼歉,滾開。”小水衝老四吼了一嗓子。
“不道歉就不道歉,幹嘛這麼兇。”老四一扭屁股,氣哼哼地走開了。
關於地球人的故事繼續在網上發酵,愛出風頭的小麗小娜被一些人捧成明星似的,知名度火箭般噌噌往上竄,把她們給樂得,完全不知東南西北。她們更不甘寂寞了,又寫了許多文字,把跟小水在一起的一點一滴都給抖落出來,那簡直就是十二級地震哪,幾乎把網絡熱爆了。還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人也頻頻貼出文字。大有掘地三尺的架式,把小水自打來到天球之後做的事情一一搬出來,比如赤手空拳打死貓虎,憑着自己的勇猛解救被掛牌批鬥的吉登巴揚父女,用麪粉作武器打敗連身機械裝,救出被控制的十多個孩子等等。還有專門稱頌小水強悍體質的,文章用辭特別有意思,比如一段形容小水外表的,說:“用一個字概括,酷,用兩個字概括,酷酷,用三個字概括,酷酷酷。”有唸叨小水平易近人、不擺架子的,這些文章的寫手大多是那些被解救的孩子們。那真是津津有味啊,把他怎麼溫柔體貼攙扶她們走路的,一路上怎麼關照的,全給細緻地描摹出來。別說,天球上的孩子,文章寫得那個好,可是地球人望塵莫及,真個叫感情充沛、內容紮實,文字得體,感染力超強。
於是,人們的胃口一直被吊着,研究所外面天天圍着人,就是不散。這些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要求見小水的情緒被激發出來,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式,勸不開,趕不走。他們不是動亂分子,沒有爆粗口,沒有動胳膊,你也不好意思跟他們使橫啊。啊呀,這可難壞了吉登巴揚和前田石夫。讓他們見小水吧,擔心現場人多,難以維持秩序,萬一有歹人混進來,傷到小水,可就不好辦了;不讓見吧,不說門外的人不肯輕易罷休,就是社會輿論也扛不住哪。地球人是神仙寶貝,連露面都不讓露,什麼意思?是不是覺着自己身份高貴,不屑見我們這些市井匹夫?網上諸如此類質疑的話越來趙多。硬着頭皮頂了三天,出現更加令人不安的苗頭,別的地下城的居民也露面聲援了,紛紛要求地球人去他們那裡見他們,說,如果拒絕的話,他們就過來添熱鬧了。
再這樣下去,恐怕有人上房揭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