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麼我那麼喜歡你,卻是別人每天能見到你。
難民營裡的情況很不好,WFP(世界糧食計劃署)的救援物資還沒有到,有的難民已經很多天沒有領到食物了,大多數人一天只吃一頓,營養不良的情況很嚴重。
一到難民營,如願他們就見到一個在地上爬的人,看不出男女,像是某種黑夜裡的生物,枯瘦如柴,四肢又長又細像是火柴棍,宛如一隻僅剩下四條腿的蜘蛛。因爲飢餓,他的眼球突出,見到如願他們到來,只是麻木地看着他們,然後又緩緩地爬回了他身後的窩棚。
這種窩棚便是難民營裡大多數人的家,聯合國分發的帳篷有限,很多難民都只能領到一張塑料布,把塑料布綁在樹上,便是他們平時居住的地方。
袁飛想要拿點吃的給那個人,被如願攔住了。
“你知道過去幾年有多少WFP的工作人員死在難民營裡的衝突中嗎?14個。”如願按住袁飛要取食物的手道,“我們只是來工作的,做好我們的工作就好。”
袁飛有些驚訝,他知道如願說得有道理,但總覺得這不像是她會說的話,在他印象裡如願並不是這麼冷漠的人。“我以爲按照你的個性一定會第一個衝上去幫這些人呢……”
如願聽不出來袁飛語氣裡的不悅,老實回答道:“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跟你一樣不計後果。”
“然後呢?”
“然後好多人來找我要食物啊,糧食不夠發,我自己的都快給完了,人們就上來搶,跟我一起來的聯合國的同事爲了救我還受了傷。我被一個手上出了膿的人抓傷了,嚇得要死,怕會不小心染上艾滋病,這裡又沒有任何儀器和藥劑,當時簡直就是認命的心態,給我哥哥的遺書都寫好了……幸好回去之後檢查結果是陰性的。”
袁飛沉默了,熱血冷了下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如願笑了笑,安慰他道:“這裡絕對不是一個會讓人感到快樂的地方,我們救不了所有人,但我們總歸能夠幫到一部分人,一點點也足夠了,就這樣想吧。”
“出了那樣的事情,你爲什麼還願意來?這些難民這樣不知恩圖報。”
“哎喲,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本來就沒覺得我是他們的恩人啊。”如願笑起來,神色平靜地說,“我沒想當聖人,我就想做好我的工作而已。我是一個疾控醫生,我的工作不是拯救世界,也不是救人性命,更不是自我犧牲。我的工作就是控制疾病不要在人羣中蔓延,僅此而已呀。師兄,我覺得我們只有認識到這一點,纔好調整心態繼續在難民營裡工作。”
袁飛想了想,點了點頭。
“好,我懂了。”
他心裡覺得很壓抑,又有些佩服如願,她看起來沒心沒肺的模樣,其實比他要成熟。
到了難民營,他們也沒時間多休息就展開了工作,袁飛和如願一起帶着控制流感的藥品去了紅十字會的醫療隊。
在車上,袁飛準備戴口罩,剛想給如願一個,可如願卻先給他遞了一個防毒面具。
“戴這個吧,口罩沒用的。”
車子到了醫療隊,袁飛才知道自己之前對人間地獄的認識還是太簡單了,這裡纔是真正地獄。
卡車拉着一車車飛滿蒼蠅的屍體離開,可依舊有層層疊疊的屍體堆在地上,屋裡都是病人,沒有什麼消毒措施也沒有任何隔離方式,病牀有限,許多人都躺在地上,有的痛苦地在嚎叫着,有的不停地在咳嗽,有的在吐血,有的甚至耳朵都在流血……
袁飛被嚇住,當時他是自願來難民營幫忙的,如願阻止過他,他卻覺得如願這樣的小女孩兒都能忍受,沒理由他不能忍受。他也是窮苦人家長大的孩子,吃過苦。可他現在才知道,最恐怖的場景是無法靠想象描繪的,現實總是更血腥、殘酷。
他懷着澎湃的榮譽感而來,現在卻只有深深的挫敗感。
袁飛看向如願,如願已經開始往醫療隊搬東西了,紅十字會的醫生與如願都相熟,如願向人介紹了一下袁飛,便催促着他一起趕快做事兒。
在難民營裡做醫生是一件非常讓人感到挫敗的事情,在如願他們來之前,這裡只剩下最後一片阿司匹林了,醫生們能做的不過是安慰一下這些病人,讓他們儘量走得不太痛苦。但基本上,這些人來這裡只是等死而已。
“流感嗎?”袁飛感嘆道。
“嗯,確定了,是甲型流感,不過現在還沒有大規模爆發。”如願平靜地答道,給病人喂藥,記錄病人的情況,詢問他們發病的時間和染病的原因。
“這是瘟疫啊!”袁飛站在一旁激動地說,“爲什麼沒有人重視!”
要是在國內,這麼多患者,這簡直就是重大疫情,全國都要戒備起來。
“這裡是難民營,他們最大的問題是能夠吃上飯,能夠不被餓死,不是疾病。”
“這些難民長期營養不良,免疫力都很低,這裡又缺乏藥品,那要是真的爆發了大規模的疫情怎麼辦?”
如願無奈地嘆息。“無可奈何……”
袁飛無言以對,只覺得像是有人在他心臟上錘了兩計重拳似的。
他不再說話,沉默地跟着如願一起工作。
這裡的一天像是一年那麼長,到了夜裡他們開車回帳篷休息時,袁飛已經是精疲力盡了,如願倒是精神很好,指着星星給大家講中國的古典星座,順便給人算算命,說這個命犯桃花,說那個未來的老婆一定很有錢,把大家逗得嘻嘻哈哈的。
“你不累嗎?”下車之後袁飛問如願。
“不累啊。”如願笑眯眯地拍了拍袁飛的肩膀道,“其實工作量也不大,又沒有安排我們去埋屍體,你主要是心累,過幾天習慣了就好!”
袁飛無奈苦笑道:“我只怕是習慣不了的,這裡的一天實在是太長了……”
“度日如年是吧?哈哈哈,我一開始也是這樣。但是我後來就想通了,找到跟這裡的生活相處的辦法,日子就好過了。”
“你怎麼想通的?”
“我原來總覺得痛苦是一件壞事兒,悲傷也是壞事兒,只有快樂和幸福纔是好事兒。”
“難道不是嗎?”
“不是啊,爲什麼要把喜怒哀樂分個三六九等呢?喜怒哀樂,都是我們的情緒而已,是平等的。幸福的事,痛苦的事,都是一件事而已。所以就讓他去吧,快樂會來也會走,悲傷會來也會走。情緒是流動的,不是一成不變的。你覺得這裡的日子讓你難受,你就讓它難受,難受完了你就讓它走,不要刻意去留住它。感到開心的時候就儘量去開心,不需要因爲別人的苦難就不讓自己開心了。你沒有任何理由一定要爲了別人的悲劇折磨自己,能開心地活着並不是壞事,不需要內疚和慚愧。我們每個人能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可我總想爲他們做點事,卻什麼都做不了,這讓我覺得很沮喪。”
“你做了啊,你不是已經做了一整天了嗎?”如願不解地問,“你還想做什麼?”
袁飛忍不住笑起來,道:“還是你看得開。”
“你每天跟這些人生活在一起,也會看得開的。生活在苦難裡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哲學,要不然怎麼對抗痛苦呢?”
天空沒有一片雲,沙漠裡星光璀璨。如願擡起頭看着星星,走得蹦蹦跳跳的,袁飛看着她的背影,又泛起一陣溫柔來。
他總想找一個合適的時候跟如願表白,總覺得應該等到他們都回國,安定之後再考慮感情的事情。可是如願說的對,感情來的時候就該讓它自然而然地來,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合適了。
“如願。”
如願站住,回頭看向袁飛。
袁飛正準備叫住如願向她告白時,有人先他一步叫住瞭如願,袁飛疑惑地回頭看去,見到一個***在他身後,風塵僕僕。
是他,那天去醫院找如願的男人,說要來難民營找如願的那個男人。
如願呆住,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顧向陽走到她面前道:“抱歉,來得有些晚,那邊需要我幫忙安頓。”
“你不用跟我抱歉,我沒有要你來。”
“我知道,是我自己要來的,你放心,你不用管我,我認識這邊難民營的中國維和部隊,我住在他們那裡就好了。”
如願低着頭不說話,袁飛走上前要替她解圍,說:“如願,回去休息吧,明天也會很辛苦的。”
“我送你進了帳篷就走。”顧向陽說。
三人都不說話,袁飛先到帳篷,營地裡大多數是男人,大家一起擠一個大帳篷,如願自己一個人住一個小窩棚,跟那些難民住得差不多,幾片布綁在樹幹上。
顧向陽把如願送進去,還不待她說話就先說:“我走了,你好好休息。”然後就出了帳篷。
如願心裡納悶兒,就過來看她一眼就走了嗎?這人也是不怕麻煩……
如願收拾好吹熄煤油燈準備睡覺,卻隱約見到外面有一個人影,她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又覺得那個人影似乎有些熟悉。
“顧向陽?”如願試探地叫了一聲。
顧向陽立刻衝進帳篷裡來,緊張地問:“出什麼事情了嗎?”
如願無奈嘆息,坐起來道:“你不是已經走了嗎?”
“你明天醒了去工作了我再走。”
如願皺眉,無奈地說:“你這是做什麼,報恩嗎?”
“嗯。算是吧。”
“沒關係的,我也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幫忙,你放心吧。”
“我不放心。”
“我不會出什麼事情的。”
“你一個人我就是不放心。”
“你怎麼老是這樣,把我當智障一樣!”如願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愣住了。
“對不起啊……”如願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無奈地說,“一不小心把你當成他了……”
他從前也總是這樣,明明如願是個很獨立的女生,什麼都能自己做,他卻總覺得她會出事兒,下去買個醬油都怕她會迷路,一定要跟着。別人都覺得如願聰明,只有他總覺得如願傻。
氣氛微微有些尷尬,顧向陽覺得自己快要到極限了。
“你休息吧,我在外面守着。”
顧向陽掀開篷布走了出去,閉上眼強忍住心裡那澎湃的感情。
他當然覺得她傻,因爲她傻到竟然不知道自己有多麼的珍貴。
對於顧向陽來說,如願就是他心底最珍貴的寶貝,是他潛意識裡的終極。
可這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越是愛的人你越是見不到,偏偏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你天天都能見到。還好,上天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讓他又遇見她。
顧向陽坐在如願的窩棚門口,像是一個騎士。
裡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快就安靜了,隱約可以聽到如願均勻的呼吸聲。
從前如願也是這樣,一睡着就睡得很沉,也不大動,就安安靜靜地睡在牀邊的一角,一直到天亮。看着如願入睡,又看着如願醒來,是從前顧向陽每天最快樂的事情。
顧向陽靠在樹幹邊看着天上的星星,他一點兒都不覺得累,雖然他一路趕來風塵僕僕,但是知道如願就躺在他身後的帳篷裡,睡得安寧香甜,他就覺得很滿足。
其實他們第一次重逢的時候,顧向陽並不打算做什麼的,他想她一定很恨他,或者已經忘了他,如果是這樣,爲什麼還要打攪她的生活呢。也許不相見纔對彼此最好,免得又給她帶來新的痛苦。
可是如願踢了他一腳。
顧向陽坐在地上忍不住笑了起來,她還是老樣子,愛跟恨的表現都這樣激烈。他陰暗卑鄙地感到快樂,她還願意恨他,真好。
顧向陽耐不住心裡的渴望,所以他對自己說,就試一試,問一次,要是問一次就能找到她,他就去見她,問不到那便是老天爺不讓他們相見。
沒想到問的第一個人就認識如願,把他指向了穆拉戈醫院。
後來如願說再也不想見到他的臉,顧向陽便決定不再糾纏她,他以爲老天爺要帶他回她身邊,可也許老天爺是看他思念了太久,要讓他知道她的心意,要讓他死心,不再思念吧。
可是他又第三次遇見她,又是那樣巧合,那樣偶然。
宇宙真的很奇妙,走了那麼多彎路,受了那麼多相思之苦,以爲將就這樣了此殘生的時候,命運卻又把她帶回了他身邊……
顧向陽知道,上天給一個人的機會是有限的,所以在去往肯尼亞的公路上,他下定決心這一回他不會走了。就算是錯的,他也不回頭,就算是命運陷阱,他也要往裡跳。就讓上天嘲笑他的不堅定吧,他經受不住這樣反覆的考驗,他能抵抗所有的誘惑,除了如願。
從此之後她去哪裡,他就跟到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