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治病救人了,也不出生入死了,我們就做兩個世上多餘的人,好不好?
一輛吉普車在如願面前停下,一個瘦高的男人坐在駕駛位上,他長了一張陰狠的臉,手臂紋了一隻蠍子圖案的花臂,習慣性地機警地看了一圈周圍的情況。
“蠍哥……”如願走到車邊,一臉抱歉地說,“對不起啊,這麼晚了,還麻煩你跑一趟接我。”
“沒事兒,上車。”
烏干達沒什麼公共交通,大晚上的私人的小巴又不安全,哥哥是絕對不讓她坐的,所以如願只得打電話叫蠍子來接他。
“今天怎麼沒開車。”
“跟朋友吃飯……就沒開車。”
“什麼朋友這麼不靠譜,把你一個女孩子扔馬路上。”
如願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不怪他,是我要他走的……”
看如願這個模樣,蠍子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了,問,“你哥哥是跟我說你最近交了個男朋友,要我盯着點,就是這個吧?”
“不是男朋友……”
“分手了?”
如願懶得解釋。“算是吧。”
蠍子忍不住笑起來,如願不滿地問:“你笑什麼勁兒?”
蠍子立刻又嚴肅起來,道:“我覺得你哥哥知道了一定特別高興。”
“我都28歲了,又不是18歲……”如願嘟囔道。
“在你哥心裡,你永遠都只有8歲。”
如願心裡一酸,沉默起來。
他們的父母過世的那一年如願剛好就是8歲,從那個時候開始,哥哥對於如願來說就既是兄長,又是父母。
木如夜大如願8歲,他們的父母都是吸毒人員,死於艾滋病。這對兄妹從小就受盡白眼和欺辱,尤其是如願,她的童年過得非常糟糕。所以木如夜對她總有一種補償心理,永遠把如願當做一個需要保護的小女孩兒。
其實不是如願沒有長大,是哥哥從來都不願意她長大,這樣子木如夜才能償還16歲時無法保護自己小妹的情感缺失。
如願心裡一直都知道,所以在哥哥面前,她願意做一個小孩子。
“我哥最近又去忙什麼了啊?這半年總是見不到他的人影……”如願從來不當面問哥哥他自己的事情,總是通過蠍子他們旁敲側擊。
“哦,去搞資源勘探去了。”
“資源勘探?”如願一臉驚訝地問,“我哥什麼時候開始搞這個了?他不是一直搞進出口貿易的嗎?”
“進出口貿易能掙幾個錢啊。他雖然不會勘探資源,但是他救的那個女博士會啊!人家可是業內專家,多少人搶着請的。”
如願嘆息一聲,無奈地說:“我其實一直都不知道我哥哥到底想要做什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
“對於你哥哥來說,做什麼都不是最重要的。”
“賺錢才重要嗎?”
“賺錢也不過是手段,獲得權力纔是最終的目的。”蠍子一隻手握着方向盤,伸出另一隻手來,拍拍如願的腦袋道,“算了,這些你也不懂,你哥要是知道我跟你說這些又要跟我發脾氣。”
如願怎麼可能會不懂,她只是裝作不懂。
從小到大,他們這對兄妹受了多少欺辱和白眼。哥哥那樣驕傲的個性,可爲了生存,多少次的拋下尊嚴,只爲了求得他們兄妹的苟活。
所以如願知道,哥哥心底最渴望的是什麼。
他渴望像別人當初掌控他們的生活一般,也去完全掌控別人的生活,他要再無人可以欺辱、控制和強迫他。
如願心疼哥哥,心疼哥哥那一顆永遠在被灼燒的心。
“我最近有些事情要忙,可能暫時顧不上你。”蠍子說,“這段時間,你好好照顧自己。”
“嗯,我就待在坎帕拉,不會出什麼事情的。你也要去我哥那兒了嗎?”
“不是,是你哥和我一直在找的人有消息了,說起來也巧,好像說那人也來烏干達了。”
如願也不多問,問了蠍子也不會說,這幾年一直聽說他們在找人,也不知道是恩人還是仇人,神神秘秘的……
蠍子把如願送到家門口,如願問他要不要進來坐坐。
“別!被你哥知道還不得殺了我。”
如願無奈得很,道:“你他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就是我他纔不放心。”蠍子拍拍如願的肩膀道:“行了,好好休息,我現在要去見我們的線人,你有事兒電話聯繫我。”
蠍子連再見都沒有說就急匆匆地走了。
看來他們要找的那個人,對於哥哥來說比她這個妹妹都重要!
如願洗了澡出來,卻一直在打冷戰。天氣並不冷啊……
窗簾在飄,窗子開得很大,如願便走到窗前想關窗,卻見到樓下停了一輛吉普車,車邊有一個筆直的身影。
如願套上外套,急匆匆地想要下樓,可是走到門口卻猶豫了。最終還是輕輕拉上窗簾,脫下外套,關上了燈,緩緩地躺回了牀上。
見不到如願的日子,就連夢都生了鏽。
顧向陽也知道自己不該來,但是卻還是不自覺地把車子開到了如願家樓下。樓上的燈光熄滅,如願應該睡了,顧向陽也靠在車裡閉上了眼。
那一日,顧向陽與如願在那家印度餐廳分別之後,他便再也找不到理由去找如願了,所以每次從外面執行任務回來,顧向陽都會來如願樓下,看着她家的窗子,直到燈光熄滅。
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既變態又卑鄙,但是他只有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纔能安睡……
第二天顧向陽早早就醒了,他照常把車子開到不明顯的地方,想看着如願去上班了再走。可是很奇怪,今天等來等去也等不到如願下樓,眼看都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也沒有見到如願的影子。如願不是一個會隨便對待自己工作的人。
顧向陽的腦海裡一閃而過那些陳舊的畫面:凌亂的屋子,一地的血污,順着樓梯一直綿延下來的血手印,被吊住脖子開腸破肚的狗,還有坐在屋子中間已經陷入瘋狂的姐姐……
顧向陽感到一陣恐懼的顫抖,也管不了那麼多,衝上了樓去敲如願的門。
沒有人開門。
不會的,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這些年他們都沒有找到過他,現在來了非洲,怎麼可能找來?
可是他不敢保證,那些人窮兇極惡,他什麼都不敢保證。
顧向陽正準備踢門的時候,如願打開了房門,她神態很憔悴,臉色難看,似乎還沒有睡醒,愣愣地問:“你怎麼來了?”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顧向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調整了一下呼吸,顧向陽故作鎮定地說:“見你還沒去上班,怕你出了什麼事情。”
“你去醫院找我了嗎?我請假了,今天有點不舒服。”如願有些搖搖晃晃地,打開門讓顧向陽進來。
“你生病了嗎?我開車送你去醫院看看吧。”
如願點點頭道:“有點難受,現在就想睡覺,你能給我燒點水嗎?我口渴。”
“好。”
顧向陽立刻進廚房燒水,一面在心裡嘲笑着自己的草木皆兵,幸虧如願沒有追問,要不然怎麼解釋他跑到他家樓下偷窺她的事情。
正接着水,顧向陽卻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聲巨大的悶響。
“如願?什麼聲音?”
沒有人回答他。
“如願?”
外面依舊安安靜靜的……
顧向陽立刻放下手裡的水壺,慌張地衝出去一看,發現如願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整個人已經燙得像是燒起來一樣……
顧向陽抱着如願衝下樓,把她放在副駕駛上,立刻開車去穆拉戈醫院。
路上如願醒來了一會兒,可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每次醒來都痛苦地嚷着頭疼,叫着難過。
如願是一個非常能忍受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很痛,很難過,她不會叫出來。
顧向陽着急得恨不得從行人身上碾過去!可是這裡是坎帕拉,根本就沒有交警指揮交通,顧向陽焦急地開着車在車流裡穿行,可這時候一個交警把他攔了下來。
坎帕拉的交警總是會攔中國人的車,沒有原因,就是找碴要錢。
顧向陽丟給他五十美金,讓他趕緊讓開,可這個警察覺得顧向陽這麼大方,哪裡肯就這樣罷休,非要顧向陽把護照給他看,糾纏不休。
這世上只有如願的事情顧向陽沒得商量,他拔出手槍,指着那個黑人警察,憤怒地說:“拿着這五十美金滾開!”
他再不讓開,顧向陽覺得自己真的會開槍。
顧向陽的眼神充滿了壓迫感,讓人不敢直視,黑人警察也不過是爲了要錢,立刻舉起手讓開了。
可是沒有開一會兒就又遇上了堵車,坎帕拉的路況非常不好,堵起來幾個小時都有可能。
顧向陽看了一眼副駕駛上的如願,她又閉上了眼,一張臉痛苦地皺成一團,一頭的冷汗。看她這個樣子,顧向陽急得要命。
路上寸步難行,顧向陽沒有辦法,只好就地停下了車,對昏昏沉沉地如願說:“堵車了,我揹你去醫院。”
如願打着冷戰,腦袋劇烈的疼痛着,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顧向陽背起如願就跑,恨不得自己能長出四條腿來。可是如願的手無力地搭在他肩上,整個人都是癱軟的,只要顧向陽稍稍跑快一點如願就恨不得要從他身上滑下去。
“如願,再堅持一下,我們快一點到醫院記好了。”
如願艱難地應了一聲,細細的胳膊環住了顧向陽的脖子。
她的身子那麼燙,她的呼吸那麼輕,她細細的手臂那麼無力,顧向陽感覺自己隨時都會失去如願。
“我好難受。”如願氣若游絲地說,“叔叔,我好難受……”
顧向陽的腳步緩了緩,眼眶不住的溼潤起來,悲從中來。顧向陽大如願幾歲,爲人處世比較老成嚴肅,如願從前總說他像個老人家,所以當年她對他撒嬌的時候,總是喜歡叫他叔叔。
“乖,不怕,就快到了。”如願帶着哭腔說:“叔叔,我想回家,回中國。”
顧向陽的心顫了顫,加快了腳步道:“好,病好了我們就回中國,我送你回去。”
可如願沒有回答顧向陽,她的手臂又垂了下去,徹底陷入了昏迷,顧向陽再怎麼叫她,她都不理。
“病好了我就帶你回家,我們不在非洲待了,哪裡都沒有家裡好。”
“我還有好多事情答應你了沒有做呢,你記不記得,有一場電影,我們看了好多次都沒有看成?不是遇到了流浪貓就是遇到了流浪狗,或者是遇到需要幫助的拾荒老人,好不容易沒有遇到需要幫助的人了,又遇上壞天氣,狂風暴雨的。我們一定要找機會把那場電影看了。”
如願依舊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迴應。
顧向陽哽咽着說:“你不治病救人了,我也不出生入死了,我們就做兩個世上多餘的人,對別人沒有用處的人,好不好?”
如願不回答,她沒有力氣說話,她的身體正在被疾病攻擊和摧毀,她用最後的力氣伸出手,又輕輕地環住了顧向陽的脖子……
能做兩個世界上多餘的人,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