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一片池塘,裡頭的荷花早已衰敗。兀朮邊走邊道:“宮裡這幾年雖大費周章的修葺過,但氣候所限,風光終究是不及中原和江南。”我點頭道:“那是自然,荷花能開就算不錯了。”
他捏了捏我的手心,側身溫柔笑道:“以後我若再南下,一定把你帶上。”我垂頭不語,心亂如麻,現在是什麼情況?他帶我出宮,我肯定是願意的,畢竟不管以後如何,先逃離皇宮纔是首要大事。可是出了宮……看兀朮的意思,八成是想把我就此拴在他身邊了……
腦中一閃,方纔和裴滿鳳翎的對話還歷歷在耳。我停住腳步,帶着三分怒氣質問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兀朮疑惑道:“故意什麼?”我瞪他道:“你還裝!裴滿鳳翎之前說要留我到她生下男胎爲止,剛剛她卻說早就不想留我了……你搞的鬼是不是?”
兀朮哈哈大笑,黑眸狡黠,嘴角帶笑,“不錯。合剌要把你遣送至浣衣院時,我本可以直接把你要出來。但我人在汴京,你若出宮了,難免又落到他人手中……所以,我只好讓鳳翎先把你困住……”
我狠狠掐了他一下,怒道:“這樣心狠手辣的女人、你也放心我呆在她身邊?”心中大罵,我可是日日盡心盡力拿着醫書和秀娥研究懷男胎的秘方。你倒好,居然把我耍的團團轉!
兀朮斂了笑意,目光投向永壽宮,“我起初也沒料到她會那樣做,後來……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我輕哼一聲,兀朮像是想到了什麼,抓住我的胳膊問:“鳳翎說胳膊是你自己弄傷的。你當時是被燒糊塗了麼?”
我推開他,悶悶道:“既然要毀,就要毀徹底。毀的真實。”
他看了我幾眼,最後說了句:“也許如今纔算是真正瞭解你了……顏歌,你的性子……比我想象中的要剛烈。”
“哈哈哈……這也是仰仗陛下英明……”有一陣談笑聲從拱橋的另一端傳來。此時我和兀朮剛踏上拱橋,待走了兩步後。那端一抹明黃的色彩讓我下意識的止住了腳步。再細看下,來人不少,而那儀仗架勢,分明就是……
我拉住兀朮低聲道:“咱們換條路吧。”他微一眺望,嘴角輕輕彎起,帶着我繼續往前走,“怕什麼?有我在。你無須害怕。”我心裡發急,這人還真是亂來,還是說這金國的權臣個個都這麼牛,不把皇帝放在眼裡。
與合剌照面的那一刻,我感覺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原本還帶着餘熱的八月天,也在此刻瞬時冷了下來。我不敢擡頭,只盯着腳下的石磚,聽着兀朮和他對話。
“陛下今日真是好興致。”兀朮率先出聲,一貫的朗朗悅耳。氣勢逼人。
“四伯的興致也不差,不在溫柔鄉里左擁右抱,跑到朕的後宮……要把朕的人帶走?”合剌語氣平和,但聾子也能聽出來他此時的不滿和生氣。我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小步。兀朮許是察覺到我的害怕,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陛下日理萬機,怕是忘記了,她是皇后的人,可不是陛下的人。不過……從今往後,顏歌就是臣的人。臣也多謝陛下成全,日後必定盡忠盡力,爲陛下開疆闢土,效犬馬之勞。”兀朮這一番話說的滴水不露,別有玄機,簡直就是恰到好處。皇帝雖是一國之主,但後宮之事,理應由皇后做主。多謝陛下成全?他應該是指當初合剌廢去我郡主封號,又因嫌棄我毀容而沒有立我爲昭儀,表明我是陛下主動放棄的,不是他兀朮硬搶的。最後一句聽着像是一般臣子對陛下表忠心、表感謝,但那句“爲陛下開疆闢土”顯然是提醒了合剌:你雖是皇帝,但這大金國的領土可是由我兀朮掌控着,天下兵馬不是在你皇帝手中,而是在我兀朮的手裡……如此,陛下你還要再說什麼嗎?何況,我帶走一個區區宮婢,你也要爲難我不成?
正在心裡誇他會說話,一個讓我全身一震的聲音驚然響起:“說到開疆闢土,皇兄方纔還在說收復河南、陝西的事,四王叔如何打算?”淡淡的口吻,低平的音調,如同一陣疾風,劈頭蓋臉的朝我刮來。
我震驚的擡首,意料之中的,對上了一雙深沉黑暗的狹眸。我身子輕輕顫抖,不知所措的望着他……迪古乃怎麼會在這兒!
將近兩年未見,他刀削般的臉龐分明精緻更勝從前。眉眼間英俊依然,卻因爲軍旅的磨練,添了幾分硬氣和堅毅。皮膚稍稍黑了一些,下頜開始長出若隱若現的青色胡茬,遠遠瞧着,竟覺得有些頹然和蕭索。我心下一嘆,終究是照面了,卻不想是在這樣人多紛亂的場面。他身邊,還有他的父親宗幹,以及我欠了三次人情的胙王常勝。看樣子,這是父親和兒子們在一起遊園子了……
迪古乃只是掃了我一眼,便移開了視線,與兀朮說了幾句話。對於他的冷漠,我雖難過痛心,但話題終於從我身上扯開了。此刻我只想逃離,逃離這個讓我受盡委屈苦楚的地方。於是我佯裝輕咳一聲,兀朮會意,向合剌告退:“陛下有收復二地的決心,臣深感欣慰,陛下可以隨時召臣入宮,再詳細商議此事。”
合剌不語,只是微一頷首,我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了。兀朮一笑,拉着我剛邁出一步,宗幹忽然輕笑出聲道:“出兵之事還是擱着明年再說吧,年底我打算讓迪古乃和徒單家的大女兒早點成婚,四弟你就不要急着走了。我近年身子不好,還有很多事需要你來幫大哥操心。再怎麼說徒單氏也是咱們女真顯貴有頭有臉的家族,切不可怠慢草率了。”
我眉心緊擰,極力剋制着心頭的哀痛,肩頭忽地一暖,兀朮已經鬆開我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把我往他懷裡輕輕一帶,“大哥吩咐就是了,迪古乃是我最看重的侄兒,他成婚我這個做叔叔的自然得多操心。明年再走也不遲,何況……弟弟我也得在今年爲自己辦一場婚事了。”
聞得此言,我心中一驚,兀朮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他真的要娶我?
“走吧。”兀朮低頭看我一眼,我忙提步前行,步伐卻是極其紊亂,幾近摔倒。路過迪古乃身旁時,我下意識的擡手按住了自己的面紗,生怕一陣風吹來,讓他目睹了自己的殘顏。
不過,一切已經毫無意義了不是嗎?他看見或是沒看見,如今,還有什麼分別……
再過幾個月,他就要成親了,和那個擁有秋月般美貌的少女成親了……就像兀朮所說,佳偶天成,金童玉女,如花美眷……
也許,我真的該夢醒了,真的不該再奢望,奢望一場如鏡花水月般的愛情了……
出了皇門,上了馬車,兀朮見我悶悶不樂,伸手攬住我哄道:“怎麼了?出來了還不開心?”我拿開他的胳膊,淡淡道:“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他老實的坐好,一副納悶的樣子,“自然是去我府上了。”
我擡頭看他一眼,拒絕道:“我回莊子上住着就行了。”兀朮搖頭,望着我無奈的說:“你就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彌補你這幾年所受之苦,由我來照顧你不行嗎?”我默了一會兒,撥弄着手上的戒指,“我已經二十一歲了,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再說還有秀娥、花漣她們……何況我所受的苦,也並不是源於你,這是我的命……”
兀朮還想再說,我閉上了眼,靠在車廂上假寐起來。只聽得他嘆息一聲,未再作聲,卻把我拉進懷裡,我掙扎幾下未果,索性就靠在他胸前,實在太累了,太累了……
卻不想真的睡着了。
醒來時自己已經在牀上了,秀娥說是兀朮把我抱進屋的,隨後他又從自己府裡調派了十多名侍衛,五名下人來了莊子上。我微微嘆氣,兀朮他,真的是很用心,可我真不願,再這樣接受他的好意。畢竟我從未打算過,要把自己嫁給他,實在難以回報他丁點。
秀娥伺候我洗臉,花漣在旁給我收拾衣服。方纔醒後,花漣跪在牀邊哭了好久。我問她爲何還沒嫁給泰阿丹,她說想等着我出宮後再成親,這讓我不得不感動,心裡也開始醞釀起來,等安頓幾日後,就着手爲他倆操辦婚禮。
然而我也疑惑,花漣怎麼會認爲我還有出宮之日。
花漣聞後輕笑,走過來道:“拓雅姑娘當初跟我們說小王爺一定會把娘子帶出宮的。而前些日子小王爺回京後,跟我們說不出半月,娘子就能出宮了。”我大吃一驚道:“什麼?他來過?”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迪古乃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一直在設法把我弄出宮?
秀娥也是怔怔,花漣面色疑惑,不解道:“是啊,花漣還以爲你們會和小王爺一同回來,卻沒想到是沈王送娘子回來的。”
我頓時愣在原地,溫水一滴滴從臉上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