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濃就這般毫無意識地應下了,待反應過來時,人已上了楚璃的車輦。原本要貼身服侍她的初一,被甩去後一輛馬車中。
剛一踩上車轅,微濃已爲這車輦裡的佈置所驚歎。長長垂下的流蘇車簾之內,是釘死的四把楠木座椅和一張小案。座椅上鋪着夔龍紋樣的深紫色錦墊,扶手上雕着鏤空花紋,花樣繁複,微濃叫不出來名字。那同樣雕紋的小案上,整齊擺着三個紅木雕花食盒,還有一套餐具、茶具,俱是芙蓉白玉材質。
而楚太子璃,便坐在正對車門的那張椅子上,身畔另一張椅子上坐着個宮婢,看樣子是專程負責端茶送水的。
今日的楚璃,仍舊身穿一襲服喪白衣,卻與昨日略有不同——腰間多了些裝飾,一條石青色螭紋腰帶環着勁瘦的腰身,絲絛上綴着琅環碧玉,素簡而不失地位身份。
見微濃掀開了垂簾,他便緩緩站起身來,禮道:“公主。”他身邊的宮婢也及時起身行禮:“奴婢水月見過公主。”
楚璃與宮婢一站起來,微濃才發現,這車輦從外頭看算不上大,可裡頭竟然別有洞天,粗略估算可坐十人有餘,就連楚璃這般身形高大的男子也能挺拔而立,毫不委屈。不僅如此,車裡還鋪着厚厚的暗紅色絨毯,車壁四周皆以各色牡丹爲飾,好不精緻敞闊。
微濃畢竟是“半路”做的公主,從前在房州何曾見過如此排場,即便到了燕王宮也是深居簡出。再者燕國崇武,衣食住行絕不如楚國考究,燕人也不如楚人風雅。微濃打量這近乎“豪華”的車輦,竟有一種如置宮殿的感覺,險些要失儀讚歎出聲。
楚璃見她一直站在車轅之上,雙眸亂轉也不上車,便朝她走近幾步,笑着伸出右手,似是想要拉她一把。
那是一隻骨節勻稱而修長的手,微微曲成平滑的弧線,掌心裡沒有絲毫澀感,揭示着主人的養尊處優。這樣一隻手,與聶星痕習武之人覆滿薄繭的手掌完全不同,卻與之同樣溫熱有力,同樣寬闊厚重。
至少這一刻,令微濃感到無比安心。她便任由楚璃將她拉上車輦,在他旁邊的位置落了座。宮婢立刻將食盒打開,取出其中的各式點心,一一擺開在案几上,又將兩人面前的芙蓉白玉杯斟滿清茶。
一瞬間,茶香滿室。
楚璃便用右手輕輕握住玉杯,對微濃笑道:“吃我們楚國的風味,必須配上峨眉竹葉青。公主可以試試。”
聽到“峨眉”二字,微濃神色有片刻黯然,但很快恢復過來,端起玉杯啜飲一口,品鑑道:“這茶果然是味醇回甘、清香沁脾。”
楚璃便又一一介紹了點心的名字、來歷、用材、做法,講得聲情並茂,如數家珍。微濃感到很詫異,他堂堂一國太子,竟對吃食如此瞭解,可以想象必定是個講究生活細節之人。
微濃也不客氣,楚璃每介紹一樣,她便品嚐一種,最後竟將三大食盒裡的點心都吃了個遍。這般消磨着時光,車輦已漸行漸緩,最終在一處佛寺前停了下來,正是楚璃口中所謂的“高人”講學之處。
楚璃帶着她與幾個侍衛,從佛寺後門進入,熟門熟路地繞去了地方,在一處專供王公貴族休憩的小室裡落了座。說是小室,倒也不算,其與講學的大廳只隔了一道捲簾而已。但就是這道再普通不過的捲簾,象徵了某種身份,將王室與尋常百姓劃分開來,無人敢越雷池一步。
微濃自是對講學沒什麼興趣,楚璃倒是聽得認真,見她百無聊賴,也沒有勉強她旁聽,命侍衛和宮婢陪着她在寺裡走走。微濃對此簡直感激萬分,連忙逃離了那枯燥乏味的地方,在佛寺裡隨意遊逛。
直逛到晌午,講學才結束,她與楚璃在佛寺裡用了齋飯,下午她又去集市上閒逛。而楚璃,依舊留在寺裡繼續聽講學。直到傍晚時分,兩人才又重新會合,在天府城裡最大的酒樓用了晚膳,打道回宮。
這一日看似平淡無奇,對微濃來說卻是珍貴無比。自從她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後,便一隻被束縛在燕王宮中,而後又和親楚國,就像一隻供人豢養的雀鳥,從一個牢籠換到了另一個牢籠,毫無自由可言。
從前她也曾走鏢到楚國,卻從沒來過王都天府城,這是頭一次光明正大地遊覽,又礙着身份,便更顯得這短短一日彌足珍貴。臨進楚王宮宮門之時,她鄭重地向楚璃道了謝,雖未多言,但她認爲,楚璃必定能夠知她之意。
待車輦停到了毓秀宮門前,這一日的出遊便也完滿結束了。經此一事,微濃陡然覺得與楚璃親近了些,但實際上,她今日一直是與楚璃各忙各的,兩人根本不曾說過幾句話。
也許,這只是她“一廂情願”地親近了他。
“今日多謝殿下款待,青城……很感激。”她再次向他道了謝。
楚璃面上絲毫不見倦色,只道:“前些日子因爲母后薨逝,宮裡氣氛沉抑,我也忙於母后喪葬,怠慢了公主。今日權且算是賠罪,還望公主接納。”
他這一番話,着實令微濃受寵若驚,忙道:“殿下怎會這麼想?這真是折煞青城了!”
楚璃表情卻很是認真:“公主不怨怪我怠慢之罪,該是我向公主道謝纔對。”
怎麼反過來了?微濃自問說不過他,又記掛着寢殿裡還有個等着吃飯的竊賊,便主動起身行禮:“殿下言重了,您早日回去歇息吧,青城告退。”
“不忙,”楚璃卻並未鬆口放人,反而再次邀約,“聽聞公主曾在民間生活十五載,足跡遍佈九州。我倒還真有一事想請公主幫忙,不知可否?”
“您找我幫忙?”微濃有些驚訝,忙道:“但凡我力所能及,殿下儘管吩咐。”
聞言,楚璃緩緩噙上一絲淺笑:“今日天色太晚,公主若是方便,明日我請公主往天祿閣一敘如何?”
明日?這麼急?還是去天祿閣?那不正是失竊的地方嗎?微濃依稀記得,天祿閣是楚王宮的藏書閣,各種珍貴典籍、名家字畫皆藏於此處。
“明日……”微濃沉吟片刻,到底是沒有拒絕:“明日何時?”
“依舊辰時,我來毓秀宮請公主。”
“不不,不必了。”微濃也不知自己在擔心什麼,只是萬萬不願在毓秀宮見到他,連忙回道:“既然約好是在天祿閣見面,殿下便無須跑這一趟了,我自己過去即可。”
楚璃倒也未再堅持:“辰時二刻,我在天祿閣敬候。”
微濃胡亂點了點頭,再次向他行禮致謝。然而臨下車前,他卻突然命宮婢將一個小巧食盒遞了過去,解釋道:“這是今晚在酒樓點的一道點心,因上得太晚,我怕耽擱回宮的時辰,便命人帶回來了。公主可以嚐嚐,是道名菜。”
這盒點心來得真是時候!微濃不禁暗喜。她今日一整天都不在毓秀宮,此刻正爲黑衣男子的吃食發愁呢!她如此想着,連忙接過食盒道了謝,施施然下車而去。初一也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
一踏入毓秀宮門,微濃便將食盒遞給初一,命道:“你將這盒點心熱一熱,送到我寢殿裡來。”
初一不禁有些擔心:“公主,您今日可吃了不少哇……會不會積食?”
“殿下說是不可不嘗的美食,我想試試,不行嗎?”微濃故意反問。
初一不敢多言,提着食盒領命而去。微濃便徑自回了寢殿。
“你還知道回來?”她剛邁入寢殿,便聽到頭頂上傳來一聲質問。這一次可不是玩笑,也不是戲謔,是實實在在的惱意。
微濃覺得自己應該理直氣壯起來,便擡起頭來,對着屋頂反脣相譏:“你不是來無影去無蹤嗎?連楚王宮的東西都敢偷,區區一點吃食又算什麼?御膳房有的是!”
“呼”地一陣風起,黑衣男子躍下房樑,悄然落定在微濃面前,目色陰沉:“怎麼?有了楚太子撐腰,膽子大了?敢不要命了?”
微濃吃癟,只得狠狠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你的吃食拿去熱了,再等等吧!”
“傷藥呢?”黑衣男子又伸出手來。
“啊!我給忘了!”微濃失聲道。她今日是真得忘了,只惦記着不能教這竊賊餓死,倒是忽略了他尚且有傷在身。
“不過……你究竟是傷在哪裡啊?我瞧你很是生龍活虎,一丁點兒不像受傷的人。”微濃說着還湊近他身畔聞了聞:“而且,你身上也沒有什麼血腥味兒。”
黑衣男子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像是嫌棄微濃的靠近,他目中一掠而過惱怒之色,似是強忍着情緒,道:“明日不能再忘了。”
微濃敷衍着應了一聲。
不多時,初一也熱好了吃食,敲門送了進來。微濃故意裝作垂涎欲滴的樣子,當着她的面吃了一個小點心,纔將她打發了出去。
“喏,你的吃食。這麼大一盒,應該夠你吃的了。”微濃將食盒往桌案上一擱,冷冷說道。
黑衣男子也不客氣,坐到案前捏起一枚點心,剛吃了一口,又是眉目一蹙,進而笑嘆起來:“楚璃啊楚璃,有意思!”
“怎麼?”微濃不解地問。
“你可知這是用什麼做的?”黑衣男子指了指這食盒中的點心:“是刺梨,可以入藥,專治消化不良飲食積滯。”
微濃還是沒明白。難道是楚璃怕她今日吃得太多?才送了這盒刺梨給她消解積食?
“楚太子,果然名不虛傳!”黑衣男子看着手上的點心,感嘆道:“刺梨,即‘賜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