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咱們六年前見過,那你一定知道,我爲何會急着見雲辰。”微濃這一句,是反問,也是回答。
她的眸子在夜色裡淺淺閃爍,仿若天邊一抹盈盈月輝。祁湛從中看到了六年的流轉時光,她和他的,一樣天翻地覆,一樣歷盡坎坷,一樣……再世爲人。
祁湛沉默了,面對她通透的話語,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微濃卻是笑了:“我們一定都變了很多。”
是啊!怎能不變呢?六年的距離,早已物是人非了。六年前的楚璃、初一、元宵,都已沒了蹤影,只餘回憶留存在思念之人的心中。
“我猜你當時年少成名,定是一意孤行深入楚王宮。”微濃笑言。
祁湛仍未接話。
“後來你見到我,一定很震驚,沒想到我從燕王的私生女,變成了燕王的兒媳。”微濃自顧自續道。
“你很聰明,可你一直在裝傻。”祁湛忽地沒頭沒尾道上一句。
“你不也是嗎?”微濃依舊在笑,可笑聲中盡是嘆息:“你一直僞裝自己厚顏無恥放浪形骸,可到了黎都,你也裝不下去了。”
聽聞此言,祁湛沒再看微濃,轉而看向了窗外夜色。明月高懸,卻有夜風吹動烏雲飄來,讓那明月時隱時現,就像這茫茫未知的前程,更像這前程未卜的人生。
“你真的想見雲辰?”他聽到自己如是說。
“嗯,我要確定一些事情。”她聽到自己如是回。
“其實我查過了,他不是。”
“別人說的不算,我要自己去看。”
“好,”祁湛終是一口答應,“但你要保證不會失態,也不會攪亂我的正事。”
“我盡力。”微濃不再多問一句。
“夜微濃,我們還是朋友嗎?”
“當然。”
祁湛幾不可聞地嘆息:“但願你見到雲辰時,還會這麼說。”
三日後,微濃瞞着瓔珞,按照祁湛給的地址,來到一處名爲“鹿苑”的地方。鹿苑位於黎都城郊的半山腰上,佔地廣闊,圍山十里有餘,修建得很是氣派。雕樑畫棟,景緻開闊,園內甚至鑿了一處碧湖,長波遠岸飛橋環抱,非一般財力人力可爲。
而且,旁的園子門外都立着兩隻石獅子,鹿苑門外卻是狻猊和貔貅坐鎮,隱隱透露着王權之意。微濃心裡猜測,這裡應是王室園林。她雖不知祁湛爲何讓她來此,但既來之則安之,她還是大大方方地遞上腰牌,闊步走了進去。
迎接她的,是一個畢恭畢敬的中年男人,沒有蓄鬚,嗓音極細,微濃能猜到他的身份。他給了微濃一套宮裝,囑咐她不要隨意走動,還說祁湛稍後便會過來。
微濃也不好多問,便換了衣裳,在屋子裡閒坐着。她發現這身衣裳像是宮女穿着,難道祁湛要讓她打扮成宮女?
她帶着這個疑問等了一個時辰,才終於等來了祁湛。令她大感意外的是,祁湛也變得不像本人了,他不再穿那身簡潔利落的黑衣,而是着一襲玄色錦袍,袖口、袍角皆用金絲繡着巨蛟,在雲海之上傲然而立。
微濃見到這個圖樣,心中感到很震驚,不自覺地問出了口:“這是……蛟?”
蛟,龍屬。只不過龍有兩對爪子、五趾,蛟只有一對、四趾,而且蛟的尾巴像條蛇。但即便如此,這種圖騰也不是人人都能穿在身上的,唯有……
微濃無法置信地看向祁湛:“你是寧國王室?”
祁湛顯得很平靜:“以前不是。”
“天哪!”微濃忍不住掩口驚呼:“你是寧王的私生子?”
祁湛嗤笑一聲:“別把你的經歷加在我身上。”
“那你究竟是誰?”微濃不相信地追問:“你怎麼會去墨門做殺手?難道墨門是寧王室的心腹機樞?”
“說來話長了,以後再慢慢告訴你吧。”祁湛望着門外嘆道:“宴席快開始了,走吧!”
微濃只得收攏心神,跟着他往外走,邊走邊聽他在耳邊交代:“今晚你負責替我斟酒,你以前見過這種場合,定然知道該怎麼做。”
“我明白。”微濃立刻應道。
祁湛便沒再多言,故作悠閒地踱着步子,往宴會廳走去。微濃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心中越發緊張起來。直至兩人即將邁入宴會廳的那一刻,祁湛才又突然停下腳步,轉問微濃:“你真的還把我當朋友嗎?”
微濃點了點頭,又遲疑着補上一句:“只要拋去家國之爭。”
祁湛苦笑一聲,這才徑直邁步而入。當殿門打開的一剎那,只聽一個太監高聲喊道:“王孫殿下駕到!”
王孫殿下……微濃不由得腳步一頓,但心裡已經能夠平靜接受了。看來祁湛是寧國已故太子留下的唯一子嗣!
她隨着祁湛慢慢走入,看着他走上丹墀坐於主位之上,看到他的下手兩側依次排開,坐着沈覺、雲辰,還有許多她不認識的人物。他們各個垂首而立、肅然恭謹,必定都是朝內重臣。
“今日是私宴,諸位大人不必客氣,坐吧。”祁湛這一聲說得很隨意,也很慵懶。但微濃知道,他已和從前截然不同了,從前他是真的放浪恣意,而如今只是一種僞裝。
微濃就站在他的身後,舉目望向大殿之上。此時此刻,她心裡有千百疑問想要去找祁湛求證,但這一切都敵不過最最重要的一個人——雲辰。
遠遠地,她看到那個白衣身影翩然入座,寧靜的面容上噙着一絲淺笑,似與這虛僞的、觥籌交錯的氛圍格格不入。他依舊如此沉穩安然,這般遙遙看去,根本與楚璃的樣子別無二致,一樣的身形與輪廓,一樣的令她心悸和心痛。
她怎麼都無法相信,他會是祁湛、沈覺口中那個心機深沉、野心勃勃的人。而顯然,雲辰此時也已經看見了她,他面上掠過一絲疑惑,旋即又轉開了視線。
微濃有一種被勘破心事的心虛,忙將目光移向別處,再去看沈覺,恰好與其目光相撞。沈覺的面色更加難堪,似是在斥責她的不死心,還有她的自作主張。
微濃此刻回想一番,前幾日沈覺說的那番話,真的是句句都有深意。她和寧國的王孫做朋友,又執着追尋雲辰的身份,這都註定她將陷入寧國政局的泥潭之中,這與她遠離宮廷的初衷相違背了。
但蒼天讓她認出了祁湛,讓她遇上了雲辰,她已是別無選擇。
這般出神半晌,微濃根本沒聽見祁湛方纔說了什麼,只看到他突然起身,端起酒杯朝着丹墀下走去。她這才恍然想起自己今晚的職責——侍酒!於是連忙端起酒盅,學着從前那些宮婢們的姿勢,亦步亦趨地跟在祁湛身後。
他敬誰,她便倒上滿滿一杯,也因此認識了幾位寧國朝中要員。最諷刺的是,首座的一位,正是雲辰的親祖父淳于葉!她努力想要從這位當朝宰相的臉上看到幾分血緣之相,如此便可說服自己一切只是巧合。但她失望地發現,淳于葉已過耳順之年,鶴髮雞皮的面容之上,與雲辰根本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她又跟着祁湛敬了幾杯酒,兩人走到沈覺的位置上。祁湛似乎對沈覺十分尊敬,言語間很是謙虛的樣子。微濃心虛地不敢擡頭看,眼觀鼻鼻觀心,一味地低頭斟酒,安分守己。
看來祁湛是打定主意要將所有人都敬一遍了。微濃跟着他一路走下去,終於走到了雲辰的桌案前。她從祁湛身後偷偷瞄過去,見雲辰正淡笑謙謙,從容地舉杯起身。
“前日在聖書房,離侯一番高談闊論,着實讓湛受益匪淺。王祖父也曾多次提過您的才學。”祁湛彬彬有禮地道。
“王孫殿下擡舉了,微臣愧不敢當。”雲辰謙虛地回。
“日後湛少不得要請離侯指教,這一杯,湛先乾爲敬。”祁湛笑着言罷,款款執杯一飲而盡。
他這番話說得很體面,根本不像是“祁湛”所能說出的言辭。但微濃還是想提醒他,“高談闊論”並不是什麼好辭。
不過雲辰顯然並不在意,淺笑回道:“殿下真是折煞微臣了。日後若有微臣能效勞之處,定當供您驅策,無有不從。”
雲辰不緊不慢地說完,也是一飲而盡。微濃注意到,他用的是右手執杯,而左手從始至終垂在身側,毫無動作。這並不是一個恭敬的姿勢,至少在王孫面前,雙手執杯纔是周全的禮數。難道雲辰的左手有問題?
微濃正想着,但聽祁湛已經有意無意地笑回:“既有離侯這番話,湛可就放心了,否則真怕魏侯叔叔不高興呢。”
雲辰面色不變,拱手還禮,沒再多言。
聽到此處,微濃也明白過來,這兩人已經對上了。祁湛方纔那句“高談闊論”,也根本不是失言,而是諷刺!她不知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但想想祁湛橫空出現,必定是儲君之位的有力競爭者,可聽祁湛所言,雲辰是支持魏侯的……
那沈覺呢?他又站在哪一邊?今夜的這臺“私宴”,祁湛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是示威?是試探?還是拉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