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昇的海面上,七艘大船破Lang而至!最外圍的四艘規模都與慶華祥、福致隆相當,內之爲兩艘護航艦,大小與福衝號相類,位於最中心的,卻是一艘極大、極高、極具威懾力的六桅鉅艦!
七艘大船乘風而至,竟如七座城堡在海上移動一般!威勢煞是驚人!
龍造寺的家臣望見都慌了!這樣巨大的船,以日本的造船技術無論如何是造不出來的,因此必是中國商人無疑。且從船隊的規模看,只怕還是中國海商中的翹楚!圓月還倔在那裡不肯退卻,但當船隊開進,大Lang一卷,他所坐的小漁船便被衝出了老遠,龍造寺的家臣也不划槳,只是任小漁船在海Lang的衝蕩下漸漸漂離船隊。
東門慶當時跳海並非尋死,所以浮在海面上沒沉下去,沒一會毛海峰的人就跳了下來將他撈起。上甲板後毛海峰狠狠瞪了他一眼,跟着便率衆去與來船會合!
原來毛海峰的坐船卻是這支船隊的先鋒,這時主艦望見這艘前哨停在那裡,知道出事便放慢了速度,八艘船漸漸靠近,主艦與毛海峰的坐船先打了旗號,跟着又派出小船兩艘,過來問訊。毛海峰報了平安後,對東門慶道:“穿上衣服!跟我去見二當家!”
東門慶早在猜着這支船隊的來歷,聽毛海峰這麼說,便知道來的人果然是王直!心中一凜,李成泰已經在脫衣服,要將衣服也給東門慶穿,毛海峰道:“穿這種衣服,怎麼見人!”就讓人到舶主艙拿自己的衣服來。東門慶斜了他一眼,便讓李成泰別脫衣服了,但毛海峰的下屬把衣服拿來時,東門慶卻不肯穿。
毛海峰皺眉道:“你幹什麼?難道要赤身**去見二當家不成?”
東門慶笑道:“我全身上下,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就這樣去見五峰船主,又有什麼不妥!”
毛海峰怒道:“你!”但見東門慶一臉的憊懶樣,這話便說不下去,鄙夷道:“那隨你!反正丟臉的是你!”
因毛海峰的坐船已經掉頭,保持與後面船隊同樣的速度,所以他們是坐了小船,再攀上王直的主艦“徽碧落”。在毛海峰等登船之前,其它六艘大船聽到消息也各自駛出小船,東門慶隱隱望見那六艘小船船頭站着的人都各有氣概,料來不是無名之輩,定是其它六艘大船的首腦!
登船之後,便聽腳步聲齊響,來迎毛海峰與東門慶,分明是二十四隻腳,但那腳步聲卻像發自一人,顯然是訓練有素!踏上甲板之後,放眼一望,這甲板竟不像甲板,而像一個廣場一般!李成泰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在他的眼界中慶華祥、福致隆已經是極大的船了,當初金狗海盜集團的船隻中無一能及。但慶華祥與福致隆若和這艘船放在一起,那便如小巫之見大巫了!
從迎賓的兩隊共十二個禮儀水手中間走出去後,便是左右各四排一共二百四十名日本武士,個個伏貼於甲板上,動也不動!二百四十名日本武士後面,又是左右各兩排火槍手共八十支槍,人人精神抖擻,而且都站得筆挺,顯是久經訓練!火槍手再過去,纔是稀稀落落數十個中國人,這些人或站或坐,衣飾不同,姿勢也不同,顯然這些人乃是整支船隊的領導層,因爲身份較高,所以各有個性。數十人中,又有七八個人鷹視虎盼,這些人也不是特別高大,特別壯碩,但身上就是散發着一種奪人耳目的氣質,七八個人的威風交織在一起,便顯現出一股森嚴氣象來!
在這羣如狼似虎的海賊、海商中央,卻坐着一箇中年男子,儒冠儒服,氣態閒雅,東門慶雖未見過他,但這時一看,就知這人多半就是大名鼎鼎的五峰船主王直了!心道:“我渴見他多時了,卻不料在這等情形下和他相遇!”
李成泰登上甲板時是頭頸一縮,兩手緊緊捂住了光溜溜的胯下,走過倭刀隊時肩膀也縮了,過火槍隊時已忍不住發抖,等到了這羣人面前,竟嚇得整個人趴下了。
王直身子前傾,看了看兩人,含笑道:“怎麼搞成這樣?”
東門慶此時披頭散髮,遍體鹽巴,鹽巴中又帶着血污,全身上下只有一條褲子,而且還不是穿着,而是系在腰間,那點布料雖然遮住了他的子孫根,但海風吹來,兩片翹臀卻是暴露無遺!徽碧落上自中層幹部以下,人人代他汗顏,幾個首腦人物個個忍俊不禁。東門慶卻是一副恬不知恥的模樣,朝王直行了一禮,跟着便盤膝坐在甲板上,嘴朝毛海峰努了努道:“你問他啊!”
王直便問毛海峰:“怎麼回事?”
毛海峰本想東門慶這副怪樣到了船上非大大出醜、王直非大大不悅不可,沒想到東門慶臉皮如此之厚,他自己既不覺得羞恥,別人看他的眼光反而由恥笑之變成驚奇之,而王直竟然也沒生氣!事態發展到此,反而是毛海峰顯得十分被動!但王直既然問起,他便照直說了,他的敘述自是從他的觀點出發,內中摻雜着他自己的態度,但東門慶坐在那裡,兩手貼膝,一句也不駁。
王直細心聽完,才斥毛海峰道:“糊塗!”
毛海峰本是想告東門慶一狀,不料反被王直罵了,儘管他對王直素來崇拜敬服,這時也忍不住道:“二當家!他在日本幹出這樣的事情來,實在是丟了我們大明的臉面啊!”
王直哼了一聲,先讓衆倭刀武士退下,又讓衆火槍手退下,最後讓中層幹部以及李成泰也都退下,只剩下七八個首腦人物時,才道:“糊塗!糊塗!你只知道臉面,卻不知道‘親親’麼?我等行商在外,後方無朝廷爲援,前有羣倭窺伺!之所以能逍遙至今,與日本大侯分庭抗禮,憑的是什麼?憑的我們內無罅隙,以上邦大國之民的身份見重於倭人!正因如此,朝廷雖無一兵助我等,我等卻能借大明餘威,震懾東海,我等在大明不過一介罪臣,但到了海上,卻能令倭人鮮人不敢仰視於我等!如今你卻以他人之是爲是,以他人之非爲非,見難不救,見親不護,事情的本末還沒搞清楚,就妄論什麼是非曲折——這不是糊塗麼!”
毛海峰幹瞪着眼,他雖然因爲崇敬王直,近來也力學斯文,但畢竟根底淺薄,被這一篇宏論說得暈頭轉向,等王直罵完,才叫道:“我聽不懂!”
王直眼中閃過一絲慍色,但對這個執行力極高的手下素來愛惜,火便沒發出來,搖了搖頭,道:“你認爲像大內、毛利、細川這些人,都是正直無私的人嗎?”
這幾句倒是大白話,毛海峰也就聽懂了,道:“當然不是,這些人都不是什麼好鳥!”
王直又道:“那麼那些西洋人呢?”
毛海峰道:“也不是什麼好鳥。”
“這就是了。”王直道:“大家都不是什麼好……什麼正直無私的人,那套什麼公義道德,也只是拿來指責對方!真到了生死利害的節骨眼上,你見過哪個損己利人又有好下場的了?”又指着東門慶道:“慶官這事,人家日本人自己都沒出頭,你着什麼急!”
毛海峰道:“那、那……”
王直道:“以後遇事,見到自己人有難,幫了再說!那些是非公理,事後再論!”
毛海峰在別人面前又狠又倔,但在王直面前卻沒脾氣,被罵了後也心悅誠服地低頭道:“是。”
王直這才轉向東門慶,微笑道:“慶官你這身裝束,倒也別緻,只是天氣轉涼了,海上風大,還是到我艙裡換一身行頭吧。”
衆人見他痛斥毛海峰,此時又如此善待東門慶,心中對局勢的判斷便都有所偏轉。東門慶忙站起來作揖稱謝,便有王直的侍從過來,引東門慶下去,到了王直起居的船艙,換上了王直還沒穿過的新衣,又略略整理了一下臉面頭髮,再出來時,衆人都喝了個採,道:“好個慶官!不愧是泉州有名的風流子弟!”
王直過來牽着他手,道:“我來給你介紹幾位叔伯。”他一側身,身後便是四個大老,東門慶便猜是許、王麾下的四大天王!果聽王直指着第一個人道:“這位是黃岩澳主徐惟學,你從小尾老那裡來,應該聽過他。”
東門慶便知這四人果然就是四大天王,忙上前叫了聲“叔叔”。四大天王,地位相若,徐惟學隱隱爲四人之首,但年紀卻最輕,只有四十出頭,聽東門慶叫他叔叔,笑道:“你把輩分叫亂了!林國顯是我義父,我聽說你叫他伯伯,現在卻叫我叔叔,這不是把他拉低了半輩麼?”
王直笑道:“各交各的!我年紀和你差不多,與小尾老是兄弟相稱,和你不也是兄弟相稱!”便給東門慶介紹四大天王中的第二個道:“這是葉宗滿,人稱翻Lang蛟,水性了得,東海第一!”
東門慶忙禮見了,葉宗滿卻笑道:“什麼水性了得,東海第一?水性了得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默默無名,也沒人來奉承我東海第一!現在老得水都遊不動了,卻有有人來幫我吹噓了!”
衆人聽了都笑,王直又要給東門慶介紹第三位大老,卻是一個大胖子,一個肚子大如酒桶,東門慶見了道:“這位一定是方叔叔!”
王直笑道:“不錯!咱們這些人裡頭,數他最胖!這海上鍾離的外號,可把他的底給漏了。”
方廷助笑道:“你別笑我!按你最近這懶勁!再過十年就不在我之下了!”
最後一個卻是一個長得竹竿一般的瘦子,下巴上長着幾根老鼠毛般的鬍鬚,兩頰皺巴巴的,勉強嘿了幾下,似乎是在笑,卻委實笑得難看,王直道:“這位就是千里風謝和!人家都說他和風伯是親戚,海風總眷顧他!走了這麼多年海路,沒一次不順的。放在十年前,同樣的船,沒人快得過他!”
謝和下巴抽了兩抽,道:“現在也不見得有人能快我!”
王直笑道:“未必!別說剛剛來歸附的陳東、麻葉,也別說海峰、元亮,就是慶官手下,也有一兩個能和你撐一撐的。”
謝和哼了一聲,滿是不屑,道:“真有這等能人,等五島大會時,不妨大家賽上一賽,看看是我們老一輩爲王,還是這些小毛猴稱霸!”
旁邊一個年輕人道:“一時的快慢,那也算不了大本事。但十年海路,未遇惡風,這等運氣卻非我等所有!”
這句話強調“運氣”,明褒暗貶得好生露骨!謝和怒上眉梢,眼睛便橫了過去,那個年輕人一臉的無所謂,似乎謝和怒不怒他都不放在心上。
東門慶朝說話的人望去,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肩頭上聽着一隻尺來高的兇猛海鳥,也不知是何種類,而這年輕人的眼睛鼻子,也如那海鳥一般眼厲鼻鉤,謝和橫了他一眼,冷笑道:“十年海路,不遇惡風——只有呆鳥才相信那靠的是運氣!”
那年輕人眉毛一挺,道:“你說誰是呆鳥!”
甲板上除了王直東門慶之外,第三個穿着儒服的青年趕緊將他攔住,打和場道:“元亮你太沖動了,謝叔叔能稱千里風,靠的自然是預先察覺天氣變化的大本領!咱們小的,還要跟前輩多多學習呢!”
那肩停海鳥的年輕人不肯服輸,還要爭時,那青年儒生又道:“今天慶官剛來,我們還沒和他見過呢,你就鬧!”那肩停海鳥的年輕人看了王直一眼,終於忍了下來。
東門慶見了心道:“這些人果然賊性深厚,一個比一個兇!都不知道平時王五峰是怎麼彈壓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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