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回過神來,忙放開了洪迪通,道歉說:“洪大哥,對不起,我……我失態了。”
洪迪通安慰他說:“不要緊,不要緊,任誰聽到這消息都會着急的。不過你也別太擔心,或許霸爺只是一時氣憤,等火氣過了就回心轉意也說不定。”
但接下來的情況卻是越來越糟,他們一路南下,沿途打聽,方知道這黑道懸賞令走得比馬還快,這時已傳得極遠,假以時日,怕連兩廣、江浙都會聽說,東門慶白天窩在車上,晚上窩在店裡,每天都是天還沒亮就上車等着,直到天黑以後纔在洪迪通的掩護下進店休息。洪迪通對他也真好,不但不辭勞苦爲他掩護,就是吃的、用的也不虧待他。
眼看再過一日就要到達漳州,一路上的兩人住的都是齷齪小店,直到漳州才住進了一家比較像樣的客店。洪迪通要去採辦紗絹,讓東門慶呆在房中,洪迪通留了些乾糧在房內,卻忘記了叫茶水,東門慶肚子餓了吞嚥乾糧,吃了沒多少覺得口渴,卻也不敢出去叫店小二上茶,縮在房內挨着,慢慢地胡思亂想起來:“老頭子爲什麼這麼狠!難道我真不是他親生兒子不成?不對!我的五官和他像得很明顯,怎麼可能不是他兒子!”又想起幾個哥哥來:“他們爲什麼就不幫忙?是幫不了忙麼?”又因洪迪通對自己好而想到:“天下事急了起來,兄弟還不如朋友!”人一無聊就易多疑,一念至此這裡東門慶忽然想起一個問題:“說起來,洪迪通爲什麼這麼幫我?他這麼包庇我,若讓老頭子知道他恐怕就很難在福建立足了!”想到這裡跳了起來:“不好!今天他去了這麼久,不會是去告密吧!”眼見天色已經昏黃,試着推了推門,才記得洪迪通臨出門已將門鎖了!
東門慶大急,心想自己怎麼這麼糊塗!就這樣讓人鎖在房裡,若洪迪通真帶人來,自己不是會被他甕中捉鱉?這扇門雖然不是很結實,但要是硬撞出去非被店內其他客人發現不可!他遊目搜索店內一切,瞥見屋後有一個窗子,看大小可以爬出去,便搬了張椅子踮腳,拿刀要將窗櫺都卸了下來,正要出去時便聽門那邊有人開鎖,東門慶警惕地問道:“誰!”
便聽洪迪通的聲音說:“慶官放心,是我,沒其他人。”門除了外邊上鎖,裡面也上了閂,所以東門慶若不開門洪迪通便進不來。
東門慶略一遲疑,跳了下來將椅子搬開,湊到門邊從門縫中張望,見屋外沒其他人,纔開了門放洪迪通進來,然後便把門關上。洪迪通背後背了個大包袱,左手提着一隻燒鵝,右手拎着一壺酒,笑嘻嘻對東門慶說:“慶官餓了吧?來,今晚我們吃一餐好的。”說着便張羅起酒菜來。東門慶看着他厚實的背影,心想:“也許是我多心了。”再看看堆在屋內的貨物,心想:“這些貨物對他們生意人來說就是命根子,他肯放着我陪他的貨便是對我的極大信任,我卻懷疑他,真是不該。”心裡便有了幾分歉疚。
吃飽以後,洪迪通又叫店小二搬來一桶熱水給他洗澡,真是將他當公子哥兒服侍,東門慶更不好意思了,熱水搬進來後他從屏風後走出來說:“洪大哥,我現在是逃亡,不是在家,不用這麼張羅。”
洪迪通往他身上一嗅,搖搖頭說:“不行不行,你都幾天不洗澡了,泉州府第一美男子淪落到這等地步,我看着也痛心。”又拿出一些衣服來說:“看,我還幫你準備了些乾淨衣服,等會洗完了換上,那泉州第一美男子就回來了!”
東門慶笑道:“什麼第一美男子,洪大哥說笑了。”但也不再推辭,脫了衣服溜進大木桶洗澡,洪迪通在旁遞毛巾衣服,東門慶是久經風月的人,在人前赤身**素來不以爲意,洗完之後洪迪通也脫了衣服入桶,就着東門慶洗過的水洗澡,東門慶看見更是過意不去道:“洪大哥,這……這太髒了。”
洪迪通嘻嘻笑道:“慶官洗過的水,怎麼會髒呢?”
東門慶一笑,但洪迪通這有些古怪的笑容卻讓東門慶心中起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來,問道:“洪大哥,我記得你在麗冬院好像有兩個相好的,一個叫菊娘,還有一個叫什麼來着?”
洪迪通笑眯眯說:“**憐。”
東門慶哦了一聲,點了點頭,轉過屏風後面在牀邊坐下,臉色已經變得有些難看,原來那春憐不是**,而是個相公,東門慶既記起洪迪通是男女通殺,再想起自己方纔洗澡時洪迪通看自己的眼神不禁一陣發惡,但此刻正需要對方庇護卻也不好發作。
不片刻洪迪通洗完了澡,叫來店小二將髒水撤下,才轉進來,薰了香,到東門慶身邊坐下,含笑道:“慶官,咱們休息吧。”
這一路來兩人晚上都睡在一起,逃亡之際洪迪通沒不老實東門慶也沒想到什麼,但這時兩人都洗了澡,洪迪通又薰了香,東門慶雖然年輕卻已是勾欄裡的老手,看到洪迪通那一臉的笑容就知道他要幹什麼,低着頭不答應。
洪迪通笑嘻嘻的,又坐過來一點,手搭上了東門慶的肩頭,忽然門外有人叫道:“洪老闆,我們老闆有請。”洪迪通一愕,對東門慶道:“慶官,去去就來。”
他走後東門慶擡起頭來,卻已是鐵青着臉,鼻子重重哼了一聲自言自語:“我道他怎麼對我這麼好,原來是起了這等骯髒念頭!我東門慶已經淪落到要靠做相公活命了麼?”到箱籠裡將小冷豔鋸摸了出來,藏在懷裡,又想:“他雖然對我起了色心,但這一路來畢竟是幫了我的大忙,否則我只怕到不了漳州!現在又還沒吃他的虧,若要做了他未免太過,不如連夜走吧。”在洪迪通的行囊中搜出一頂帽子來戴上,又取了一些散碎銀兩放進衣袋。
這次洪迪通只是短出門,所以沒有上鎖。東門慶拉開一條門縫看看外邊沒人,偷步出來,他不敢走正門而走後門,將帽子拉低,垂頭找路,因進客店時是由洪迪通掩護着從正門直接進入客店,所以不認得店內曲折,又不敢問,結果要找後門卻找錯了路,正躊躇間,忽然一扇窗戶裡傳來洪迪通的聲音,東門慶一怔,便走到窗下將耳朵湊近仔細聽,隱隱聽見屋內一個人道:“老洪你別被他那張臉迷濛了!還是……拿了他去取懸賞來得……”那人和洪迪通似乎就在窗的另一邊說話,話聲隱約斷續,時高時低,雖然靜夜之中,若不是留心細聽還真聽不清楚,而不是當事人便是聽了這話也難以明白,但東門慶卻是聽得心頭一震,心想:“原來我的行藏早就泄露了!”
屋內洪迪通似乎嘆了一口氣,說道:“我捨不得。去年第一次見到……就迷上了……唉……但當時又哪裡敢動他?”有幾個字聽不清楚,但東門慶將他的語意與記憶、形勢互相拼湊,便知道洪迪通是早對自己起了心,但以東門家在泉州的勢力,他哪裡敢動自己?
和洪迪通說話的人顯然是洪迪通的商友,不住地勸洪迪通不要爲了好色誤事,勸他把東門慶交出去,拿了那筆賞銀,不怕找不到漂亮的少年。洪迪通道:“其實我也有這個心思,不過……等過了今晚再說。”
另外那人一聽yin笑起來,笑道:“他肯從麼?”
洪迪通說:“晚上我露了些意思,他貌似也沒怎麼抗拒,多半有戲。”
另外那人讚道:“洪兄了不起,若是能人財兼收,那便更妙了。”
這兩句話說得大聲了些,東門慶在外面聽得無名火起三千丈,握緊了懷中的匕首,心道:“你要把小爺當相公,那也只是瞎了眼睛!沒想到還想事後再把我賣了!那就是找死!”事已至此,他反而不走了,回到房中,也不脫鞋就上牀等候。
過了一會,洪迪通便回來了,見東門慶睡着了,推了他一把,東門慶挪了挪身子,卻不答應,洪迪通只當他默從,心頭大喜,脫了衣服就上牀,東門慶也不轉身,問道:“洪大哥,你這次去日本是一個人去麼?沒個伴?”
洪迪通聽他忽然說話反而一呆,隨口答道:“有一個姓羅的朋友作伴,怎麼?”
東門慶道:“我想我的事情,只怕你一個人很難解決,所以想如果有信任的朋友,可以請來一起參詳參詳。”
洪迪通笑道:“原來是這樣,我這位朋友確實信得過,只是沒得慶官答應,我不敢跟他說。”捱了上來說:“不過這事不急,明天再說。”就要去脫東門慶的褲子。
東門慶倏地反過身來,左手叉住了他的喉嚨,右手將小冷豔鋸高高舉起,面目猙獰,臉上哪裡還有半分俊俏?洪迪通要叫又叫不出來,只是嗚嗚地從喉嚨縫隙裡擠出一點聲音來道:“慶官……你幹什麼?”
東門慶冷笑道:“洪兄了不起啊!若能財色兼收,那便更妙了!”
這句話是剛纔那姓羅的原話,洪迪通一聽嚇得魂飛魄散,東門慶手起刀落,割斷了洪迪通的喉嚨,他雖是豪強門第出身,但親手殺人這卻是第一次,鮮血噴出時不禁一呆,手鬆了鬆,洪迪通掙扎着逃下牀去,被東門慶衝上去一腳踢翻,先將他閹了,跟着又連插了七八刀,直到洪迪通不動了,東門慶手裡小冷豔鋸落地,呆呆後退坐倒在牀上,喃喃道:“殺一個人罷了!沒什麼了不起的!”過了片刻心神寧定,將身上的血衣脫了,另尋了一件舊衣服穿上,待要走時,忽然想:“那姓羅的知道我的事情,若不將他也解決掉,斷斷逃不遠!”
想到這點竟然冒險出門,來到那姓羅的房前敲門,嘶啞着聲音道:“羅老闆。”
那姓羅的雖知道東門慶的一些事,卻不認得東門慶的聲音,在房內聽到,不疑有他,穿了衣服下牀,一邊道:“誰?”
東門慶道:“洪老闆請你過去一趟,有要事商議。”
那姓羅聽言語對路,便開了門,黑暗中看不清楚東門慶的面目,只是問:“洪老闆有什麼事情?”
東門慶說:“小的只是傳句話,不知什麼事情。不過洪老闆好像很急似的,像是丟了什麼東西。話傳到了,小的告辭。”
那姓羅的道:“你怎麼就走了?”
東門慶道:“洪老闆讓我傳了話就別多管閒事。”
那姓羅哦了一聲,等東門慶的身形隱於拐角處才喃喃說:“大半夜的有什麼事情?丟了東西?難道是那小子逃了?”終於還是出來,鎖好門往洪迪通的房間而來,敲了敲門,還沒聽見迴應門卻被敲開了,才知這房門只是虛掩,便推門進來道:“老洪,你也不怕有賊,竟然也不關門。咦,怎麼這麼腥?”
忽然身後呀的一聲,門被人關了,那姓羅的驚道:“誰?”背後已被人用刀抵住了道:“不許高聲!”
那姓羅的駭然道:“好漢!好漢!你……這是做什麼!”
這姓羅的身材較矮,比東門慶矮了一個頭,東門慶手一緊便格住了他的脖子讓他沒法大叫,說道:“洪迪通讓你去陪他。”小冷豔鋸找準背心捅了進去,這第二次殺人可就利落得多了。那姓羅的不斷掙扎,但每掙扎一下力量便弱了兩分,掙扎了十幾下終於不動了。
東門慶一夜之內連殺兩人,肝膽練得狠辣起來,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將沾血的衣服換下,搜索洪迪通行禮中的金銀細軟、珠寶紅貨,約值數百兩銀子,又將紗絹等易燃之物從箱籠、包裹中取出,淋了燈油,捱到破曉便放起火來,火勢成了氣候之後才大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天明時分人最嗜睡,聽到叫喊全都迷迷糊糊趕來救火,東門慶在混亂之中溜了出去,便如沒事人一般在店外立觀,這場火來得突然,店家搶救不及,連燒了四五間房子,直到天色大亮還沒完全撲滅,東門慶心道:“等他們清理房間看到屍體,事情便鬧大了。得趁着城門未曾戒嚴出城!”問明方向,離開了漳州城徑朝月港而來。
——————笑注:臺郎棒會,閩南語,即殺人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