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30多歲的工頭從外面進來,室內頓時安靜下來,都伸長脖子眼巴巴的望他。
精壯的工頭看着很多比自已年齡大的手下,想到他們每一個人的背後都支撐着一大家子肚皮,心裡也不好受,說:“剛纔跟老闆通了電話,他正在趕來的路上,有三件事給大家說一下。第一,這事不出也出了,具體責任該誰負,等消防部門的鑑定結果下來再追究。現在考慮到大家不容易,每個人發400元做生活補助,損失大的就算你虧了,損失小的就該你賺了,今晚太晚了,明天發。”
周圍傳出議論聲,有感激的,有抱怨的,也有阻止議論讓繼續聽工頭講話的。
工頭的旁邊有一個是夾着一口鍋逃生出來的,工頭取下皮鞋在鍋底敲了兩下,屋裡頓時安靜下來。“第二,今晚暫時住在這個賓館,明天搭起臨時工棚再搬出去。”
有人提出疑問:“誰出錢,不會等發工資時再扣吧?”
工頭舉起皮鞋,這次沒有敲下去,因爲大家都望着他。“聲明一下,住宿費公司承擔,不用大家操心,只是我們人數衆多房間有限,我宣佈,每四個人一間房,夫妻分開住,歇一天不會憋死人吧。”
周圍傳出一陣笑聲。
“第三,等一會兒若有記者來,你們都關門睡覺,若問起,就說不知道。聽見沒有,如果哪個亂說話,就喊他捲鋪蓋滾蛋!”
工頭說完,便以慣常的雷厲風行讓組長髮門卡。在等待的時候,週二寶好奇的問旁邊工友,“你住過賓館嗎?”
“住過,我前年到北京蓋‘鳥巢’的時候,剛下火車沒人接,花20元住的,就是沒窗戶。”工友大言不慚的說完,立即遭到周圍的恥笑,“那是地下室,笨蛋。”
週二寶與哥哥分到303室,跟在他們後面的還有兩位工友。週二寶朝席夢思上一坐,屁股下面軟軟的被子有一股宿舍的被子聞不到的香味,他立直身子,又使勁坐下去——沒想到這牀真他媽的軟,比騎在牛背上還舒服。再打量四周,白花花的牆壁,一切白得耀眼;檀木牀頭櫃,淡黃色寫字檯,伸手即摁亮的牀頭燈,令他充滿好奇。
他原來的工棚除了烏黑的牆壁啥都沒得。
衛生間裡半透明大玻璃圍成的浴室,引起四人極大的興趣。從浴室朝臥室看,檯燈灑着橘黃色的曖昧,令人有種裸着身子喝啤酒的衝動,站在臥室看浴室,朦朧的人影引人無限遐思——如果有位**女子沐浴,絕對比***夠勁!
“新婚之夜那一天,我就領老婆來這裡度蜜月。”週二寶摸着磨砂玻璃,像撫摸着未來女人,對哥哥發誓說。
“這很好,但等你有了老婆再說吧。”哥哥敷衍道。作爲爲人父的兄長,他在琢磨另一件事。難怪城裡人都逼着孩子讀好學校,念名牌大學,畢業分到好單位,敢情出差住賓館是享受啊。我操,這回算開了眼界,就是拼掉這後半生,也要在城裡置套房,把女兒接出來,說什麼也不能讓那些火車都沒坐過的老師誤人子弟啦。
在週二寶兄弟的頭頂,僅有的五個民工家屬擠在403室。週二寶的嫂子年紀32歲,不是這屋裡年齡最大的,但淋了雨,只穿了小叔子的工裝,裡面啥都沒穿,掛着“空擋”,又不斷打噴嚏,一副快感冒的前兆,大家便讓她先洗,好儘快上牀暖身子。
她的家鄉在寧夏西部,終年少雨,只有在每年春節時燒桶水洗回熱水澡。平常時候看烏雲從遠處飄來,忙從家裡套上襯衣拿着農具到田裡幹活,等雨水淅淅瀝瀝的落下淋溼衣服,趁機蹲着身子搓幾把,再回家換上乾淨衣服就算淨了身。
自從經人介紹嫁給週二寶的哥哥後,兩人聚少離多,偶而探親,到工地洗澡的地方是公用的,只有冷水,想洗熱水得提着鐵桶去鍋爐房打開水,她從不知道冷熱水可以調節。
這是她第一次住標間,跨進浴缸打開水龍頭,熱水就出來了,“這城裡燒天然氣,把水燒得這麼燙,這不白白糟蹋錢嗎?”她一邊埋怨,一邊冒着90°的高溫伸頭進去,燙得她眼淚滾,身子灼紅一大片。
有位家屬常跟丈夫全國跑工地,這會兒小便憋不住了,衝進去方便,看她全身紅得像猴子屁股,用毛巾沾水擦身子,感覺怪怪的。問道:“你要刮豬毛呀,整這麼燙?”
“我也納悶呀,這城裡人把水燒這麼燙,這城裡姑娘細皮嫩肉的怎麼受得了?”
那家屬將水龍頭扳向右,冷水出來了,才大悟她不知道水溫是可以調節的,笑得差點岔氣。“敢情你家沒安裝熱水器呀?大妹子。”
“結婚八年我們連家都沒有,哪裡用得上熱水器。”說完,她忽然鼻頭酸酸,想哭。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跟着孩子她爹這些年我圖個什麼呀?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把丈夫叫醒,拉到無人窺視的天台上,脫掉上衣給他看滿背的水泡。
他大驚,忙問被什麼毒蝨子咬的。
看託付終身的丈夫木得像水泥電樁,她忍不住哭起來,抽抽泣泣說了原委。
他聽完,心如刀攪,想罵娘,卻不知該罵誰,難過了好幾個月。
那邊,因爲燙傷,寧夏嫂子從此視賓館爲畏途;這邊,週二寶卻喜歡上了賓館的乾淨。“你相信不,這是我這輩子睡得最踏實的一次,還夢見娶了一個漂亮媳婦,雖然我抽籤輸了睡在地上。”
幾天後,週二寶跟我講起夜宿賓館的事,笑呵呵的,神情滿是嚮往,令我替他難過了好一陣。不就是地上睡了一晚上,怎麼搞得像娶了一個不花錢的俏媳婦,滿臉幸福亂竄?正待教育他一下,別學老一輩革命同志動不動就知足常樂,這社會要不要創新,這個人要不要進步?
他的電話響了,接了電話神采飛揚:“我得走了,我的一個老鄉幫我買好了今天的火車票。你等着,不出一週,我二寶給你逮回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弟妹!”
什麼,你要重走長征路?我大驚,卻沒敢說出來。有時候做朋友是不能澆冷水的,尤其在人家自認爲正確的時候。於是眼睜睜看他奪門而去,心裡,一片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