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崖。
萬仞陡坡,自山腳衝上山頂,尋常人無法一口氣完成的任務;然對修家來說,最孱弱的妖靈只需半個時辰,妖將實力強大,需要的時間更短;如換成它們的主人獵妖使,全速飛遁片刻即可抵達。
獵妖使沒有這樣做,他們藏身與妖將身後,妖將隱蔽在妖靈羣內,以相當整齊的步伐集體前行,顯得沉默而強硬。
決戰,意味着雙方不給對方留下退路,意味着不計效率只求結果,還意味着彼此都要做好死亡的準備,因而不再需要憐惜犧牲。獵妖使不會心疼妖靈死亡多少,但希望它們的死更有價值;假如對方滅殺這些妖靈妖將的時候能夠留下些空擋,自然再好不過。
會這樣想,證明獵妖使做了足夠充分的準備,也給予對手足夠多尊重。這種態度因累計而來,一路廝殺一路糾纏,他們對靈脩由輕視到重視,由重視到忌憚,最後竟演變出些許敬畏,當然還有欽佩。
嚴格來說,對方修士人數雖多,化神大拿卻只有一位,當然他實力確實出衆,比三人中任何一個都強。但他畢竟太孤單,在不能各個殲滅的前提下,獵妖使彼此照應着,完全可以應付。歷數靈脩隊伍中的強者,那名燕尾獨臂劍客實力出衆,餘者頂多不過大修士,甚至還有一羣修爲不過假嬰的學子。憑藉這樣的力量,靈脩軍團能夠支撐到現在不滅,非不易所能形容。
獵妖使知道問題出在何處,一方面,之前戰鬥中,他們的主將斷後未歸,對戰力造成極大影響。更重要的一點便是那名女子。被靈脩擁戴如女王般的女子,其神通天生能夠壓制妖靈妖將,還令其隊友戰力大增。
面對神輝,妖靈就像昊陽下的鬼怪難以駐足,鬥志與兇性皆如春陽下的寒雪快速消融,懶懶提不起精神。反之對方卻變得生龍活虎。個個彷彿認爲自己擁有不死之身一樣,極其難纏。
戰鬥糾結而且艱難,靈脩一方實力不夠固然辛苦,獵妖使也不容易。五個月追逐,雙方都覺得精疲力盡,均希望這種煎熬早點結束。
現在時機到了,天狐已歸,明確將那名讓人頭疼的女人劃歸過去;以天狐的能力,休說她正在衝化神。便是衝過化神又如何?如此一來,擁有三名化神的餘者只需解決餘下羣修......若還不能一戰而決,不如自裁謝罪來得乾脆。
以謹慎的態度,帶着必殺的信念,數千妖靈一路衝過重重險阻,擊殺無數毒蟲猛獸,“緩緩”逼近到距離山頂僅千丈處。從這裡,他們已經能夠看清靈脩的表情。留意到他們如自己一樣決然,臉上絲毫沒有因死亡到來而恐懼。
戰鬥的時候。沒有人希望遇到這樣的對手,但對一羣窮途末路只求恢復榮耀的人而言,能以這樣的戰鬥作爲終結,生死皆足以快慰。
“既如此,那便戰吧。”
老嫗老者心裡同時生出這個念頭,胸中被久違的豪情填滿。舉臂揮手,奮力指向前方。
“殺!”
天空層雲愈黑,似一條條棉被堆疊出磚塊的效果。很難說這是什麼原因,明明遠方飄來的雲朵潔白柔美,聚起來便像染了墨汁一樣。濃黑厚重塞滿心頭,讓人喘息不寧。
山頂中央,夜蓮仰面對着天空,望着一簇最合其心意的飛絮出現在視野,飄蕩滑行着融入那團濃厚內,心裡不知爲何生出悲傷的感覺。
她心想那朵雲團之前流露在外,雖孤單卻能自由自在,如今被強行拉到這裡來,豈非失去了自我?
很少有人想到,且不會相信,“自我”這個詞,對修士而言是一種奢侈。宗門、種族、國度、師徒,修行爲的是擺脫凡俗跳出塵緣;然而從修行的那一刻起,修士無時無刻不在增加牽絆,超脫從何談起?於是有人特立獨行,遠走山林不問世事,曰之爲:避世。殊不知,一個“避”字足以揭破此法真相,與超脫相差千萬裡。
“身在渦流而心寧靜,心處是非而魂無擾,三生感悟,三世苦尋,找的要的都不過是一個‘靜’字。”
心裡這般想着,夜蓮的脣角曲成一個從來沒有在她臉上顯現過、透着自嘲、但又包含有可愛無辜的弧度,神情有些默默。
“像我這樣,如何能真正靜下來。”
疊雲繼續增厚,神輝再度加強,周圍千尺被銀芒鋪滿,人人如同被鍍上一層閃爍的紗。正當頭,厚厚鉛雲徐徐轉動,開始匯聚化神修士必須引動的天道之門,或者說一條路,一個會給修士灌輸無窮滋補的法力漩渦。在此之前,修士需要先有所付出,將他們的全部能力展現出來,如此方能被認可。
至此,衝關破境可算正式開始;按照修士目前所知,那道漩渦打開後,冥冥中會有一股無形力量透看修士全身,根據它制訂的標準決定是否降劫。
後面的事情比較簡單,修士歷劫,要麼身死道消魂飛魄散,要麼得到更大認可,從天道那裡得來的賞賜也更多。
夜蓮實力強大,所修道法獨一無二,極有可能引來天劫;但那是後面的事,眼下聚靈漩渦尚未完全成型,意味着她還需加大力度,將潛力再逼一逼。
“人人修道,名爲逆天實則虛妄,否則,何來的‘壽與天齊’這句話。”
收斂心神,夜蓮神情回覆淡漠,平靜問天、問道,同時也問一問自己的心。
“我爲三生。三生者,前世、今生與來世;若三生真可徹醒連續,意味着輪迴不滅則三生不斷,本身便是‘壽與天齊’。既如此,我又爲何而修?”
眼裡帶着思量,夜蓮默默低頭,不理會周圍風雲變幻,不看那天空浩蕩轟鳴,只在心中捕捉那一縷若有若無的念。
“人者,到底不過生靈一種,之所以號稱萬物之靈,因其永不知足於現狀,孜孜以求從不停歇;中途或有迷茫失落,整體趨勢始終向前。”
“修者,究其根本不過一絲念頭,實則就是那一絲不自足作祟,或可表述爲外在。”
化神必有一絲道念,或表述爲意境;不管叫什麼,它都是修士探索真道時、不斷探索與發現過程中帶來的感悟。所謂有意境方可稱得道,意境真才能動於天,實際上便是與天道契合。當然這種契合僅僅是一部分,是千萬大道中的一條。
“三生三世,輪迴不滅,本就是天道給衆人提供的一條路;比如這草,前世可能是一隻狗;再比如這人,下一生可能成爲一塊石。天道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實則爲大仁大愛;它早就給人留好了路,讓他們能夠一直走下去,遲早會摸到自己,追上自己,之後......或許會變成自己。”
呢喃中,一股悲憫肅穆的氣息轟然散開,以夜蓮的身體爲中心,周圍千尺無不受到波及。凡被神輝籠罩的人,浮躁沸騰化作寧靜,哪怕手裡拿着刀槍,神情也都變得安詳。
頭頂處,層雲翻騰漩渦驟劇,一條寬八尺、深不見高遠的通道緩緩成型;恍惚間,衆人耳邊似傳來一聲嘆息,帶着讚許與欣賞,透些安慰與喜樂,將每個人心裡的重重波瀾撫平。
人人驚歎並有豔慕,夜蓮卻輕輕皺起了眉,似有些不解。身處正中,她的感受比其他任何人都強烈得多,濃重得多,而且更加清晰。
因太過清晰,夜蓮聽出一絲別人聽不到意味:失望。
“還有什麼?或者說,錯在哪裡?”心有所思,夜蓮不知不覺念出了口。
“錯在本尊!”
一道如野獸咬嚼屍骨的爆笑聲響起,距離夜蓮僅只有十餘丈。笑聲中,眼前憑空出現一條三尺身影,面如陳舊樹皮撲簌而落,頭上頂着一隻光潔溜溜的碗,顯得格外滑稽。
周圍羣修變色。誰都沒想到,在擁有這麼多大修大拿的守護下,竟有人能夠無聲無息接近夜蓮到這種程度。更讓人驚慌驚駭的是,侏儒身上散發的氣息強橫而殘暴,看着夜蓮的目光寫滿淫邪,彷彿她已經落衣沉浴,準備迎接狂暴君恩了。
“師妹小心!”
飛殿下倉惶撲上,燕不離低吼縱劍,三大劍修三方展動,然而......他們太遠了。
十丈距離,對任何化神修士而言,與貼身直面沒有絲毫分別;反之齊飛等人雖負責守護,但爲了不影響夜蓮衝關,最近也在千米外。
“女人,敢在本尊眼皮子底下化神,你是在找死!”
三尺侏儒放聲狂笑,短短手臂凌空一抓,整個人如彈球一樣朝夜蓮飛縱,分明是想撲個滿懷,撲入那片溫軟海洋中暢遊。
“放心吧女人,本尊會讓你化神,但是地方要變一變,是在本尊的胯下......吼!”
“孽畜!”
望着那張近在咫尺、不斷掉落臉皮、散發如腐屍還帶着一股腥騷氣息的面孔,夜蓮目光透着嘲諷,積鬱五個月的憋悶於頃刻間釋放,燃沖天怒焰。
“等你好久,算你好久,忍你好久......”
腳下蓮臺瞬展,夜蓮高舉的雙手輕輕合攏,十指如花,紅脣若瓣,輕輕一聲低喝。
“三生三世,三世牢籠,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