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十三!”
“十三先生!”
周圍很多人,很多人發出很多聲音,比如呼喊,比如奔馳,比如施法,還有叫喊、廝殺、劍鳴、雷爆、怒罵等等。十三郎聽得見那些聲音,但無辦法將其轉爲印象,更談不上感受。
構成世界的各種元素被孤立出來,聲音對不上人,人對不上關係,思維變得古怪而凌亂,產生一個念頭都變得艱難。
“腦神經受損?”
心內有思,十三郎狠狠甩頭,握緊自己的拳頭。
“我沒死,不能死。”
放在平時,這是兩個極其有力的舉動,如今更像垂死掙扎;周圍人眼裡,堅硬如鐵石的地面上被砸出一個深坑,坑裡一堆血肉模糊,除兩隻手掌完好,一顆頭顱具備整形,其餘“零件”堆疊在一起,難辨東西。
讓人感覺恐怖的是,那團肉泥、碎骨與殘骸緩緩蠕動,五彩之光在血肉中流轉,將一塊塊殘渣翻動、對接、慢慢組合到一起。
假如靈機在此地,勢必大叫一聲:無量!
十三郎的身體帶有無量之力,也就是靈機賴以摧毀世界的五行絲;但要強調的是,此刻促使其身體復原的主力並不是它,而是來自其肉身的自然回覆,還有仙靈液。
修煉到今日這種程度,普天之下找不出幾個比十三郎肉身更強橫的人,回覆能力強橫無匹;但若沒有仙靈液,以現在這種“傷勢”而言,再強大的能力也無用武之地。
身上捅刀子,不致命便可慢慢復原,如果把身體砸個稀巴爛。癒合自然成了笑話。
好在有仙靈液,是它將那些碎肉殘肢硬拉到一塊兒,使得肉身之力能夠發揮作用;奈何十三郎肉身遠遠超過當年,仙靈液複合的難度大大提高。、
當年,十三郎經歷過這種崩潰與複合的過程,程度比今日更劇烈。但要注意。當年的他、今日的他,好比人與巨象之差,判若雲泥。
人和大象生同樣的病,能治好人的藥量治不好大象,況且仙靈液有“量”和“度”,不可能無限生效;其作用相當於引子,真正能夠持續、長久是肉身,並且影響到無量、五行。
幾股力量合併,引來誰都料想不到的變化;生爲活。劫爲死,連破兩境等於穿越生死玄關,十三郎走上超脫之路,正經歷着最最難熬、最最兇險的那一段。與此同時,一股強橫到讓人心驚肉跳的氣息持續增長,明明徘徊生死邊緣,其修爲還在拔高!
這不算什麼好事情。修爲依靠肉身才能依附,十三郎肉身崩潰。修爲增長只能讓這個過程變得更劇烈,回覆起來自然更難。
那是怎樣的一幕呵!
視線中。十三郎的身體在重組與崩潰之間重複,爆鳴之聲不斷,宛如自爆。周圍那麼多修士,那個不是見多識廣,但如今,對着那個頑強、或者叫掙扎不肯死去的人。個個癡呆。
“不得妄動!”
這是程長老的聲音,像在阻止別人移動十三郎的身體,如果那還能叫身體的話。
“先生怎樣了?會不會......”
少年家成聲音發顫,似在抽泣。
“他能活過來。”
巾幗風采,歐陽燕舞的聲音依舊平靜。顯得堅定有力。
“老賊仍在,十三療傷不容打擾,請各位同道、前輩相助。”
一口道出當前最最重要的事,燕山老祖朝周圍抱拳作揖,此生從未如此謙卑。精於人心的他知道,此刻十三郎面對的最大凶險不是內憂,而是外患;一旦貪婪之心蔓延,誰都掌控不了局勢。
“結陣,守!”
背斧漢子行爲乾脆,看過聽過、大致弄請原委,當即與幾名渡劫終止、境界未穩的修士盤坐四周。
“我等不死,此方禁足。”
聽到這番話,十三郎產生第一道清晰意識,心裡想天道果然是個窩囊廢,幹不掉英明神武的小爺也就罷了,連那個一點防備都沒有的老狗都對付不了。
“禿頂老狗心繫天絕,是禍根。我得活過來,殺死他。”
心在天地之間徘徊,神魂飄蕩在光明與黑暗邊緣,彷彿回到那段孤寂中穿梭的歲月。
伸出空暗,處處虛無,時間完全停頓,又好像來回跳躍,十三郎一下子想起童年,一下子跳到將來,一下子想其某場戰鬥,一下子回憶起某些旖旎,想過之後留下的是空白,痕跡空空。
空間變得無限大——應該這樣說,空間原本無限,可那種大的感覺從未如此清晰,彷彿螻蟻看完整座星空,可是星空中只有一種東西:孤獨。
一人獨享整個世界,難以忍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
世間之大恐怖,大恐懼,無出其右。
十三郎一心擺脫這種不算感覺的感覺,決定找點事做。
他嘗試着調動修爲,很快發現這是白費勁,被迫放棄。於是他嘗試在腦海中推衍道法,不求得到多少進步,只想給空蕩蕩的腦海多點東西,不要被“閒”的感覺逼瘋。
依舊是徒勞。
修道從來都是個嚴謹的事情,道法好比精密解題,環環相扣,層層推進,不容半點差錯。別說現在這種狀態,縱然思緒完全清醒,還需要有好的體魄、精力與之配合。
“該做點什麼呢?”
身外世界丟在腦後。這個時候的他,徹底將自己的命運交給“戰友”,此時此刻,將其油烹火炸亦不會遇到反抗。
無用則無思,經過幾次斷斷續續的念頭,十三郎決定從簡單做起。
“我還活着,活着就是現在。”
“現在是戰場,我剛剛打完一場仗,差點死掉。”
“打仗必然有對手。我的對手有人,還有天道。”
“對了,我在渡劫,生、劫,生死劫,渡劫成功超脫生死。”
“那麼。我渡完劫了沒?”
這是一個很難解釋的問題。
渡劫闖關,中途遇到外力干涉,天劫轉移目標。白毛修士就這麼死的,十三郎知道干涉並不意味着渡劫成功,擊殺過後劫雷繼續,且比之前更狂暴。
可是都這麼久了,爲什麼......
迷亂中,腦海中忽有一個聲音說道:“這麼久都沒有劫雷上門,應該算完了吧?”
另一個聲音說道:“不對。劫雷被引到禿頭身上,只能算中斷......難道就這麼算了?”
先前聲音說道:“什麼叫就這麼算了!劫境之雷劫強到這份上,根本就不合理,早該結束。”
後來聲音說道:“話是這麼說,誰知道天道怎麼想的。”
先前聲音說道:“不是他怎麼想的問題,是某些規則必須遵守,天道也不例外。”
後來聲音冷笑說道:“他若遵守規則,劫雷不會這麼強。禿頭應該被殺死;該發生的沒有發生,不該發生的發生了。證明其超越規則。”
先前聲音爭辯道:“那不叫超越,叫違背。”
後來聲音說道:“有區別嗎?”
先前聲音迴應道:“超越是永遠,是往上,是掌控;違反是悖逆,是暫時,是向下。天道動了規則送來大力。但其大力仍按照規則辦事,遇到有人干涉、依舊會轉向。”
後來聲音疑惑說道:“這個舉動,是被迫而爲?”
先前那個聲音肯定說道:“天道非但沒能超越規則,反而被規則作用改變攻擊目標。”
後來聲音說道:“後來呢,就這麼算了?”
先前聲音回答道:“後來。渡劫的人和干涉的人都太強,天道一個都沒能殺死......應該是這樣的,現在規則發現了天道的舉動,不準其再次利用劫雷出手,所以,結束了。”
後來聲音默默沉吟,良久說道:“也許不是規則發現之後不準,而是早就發現但是阻止不了,後因某種因素、或者意外......重新在這場爭鬥中佔據上風。”
先前聲音說道:“什麼因素,什麼意外?”
後來聲音說道:“天要殺人可是沒殺成,天已受傷。”
先前聲音說道:“天會受傷?”
後來聲音說道:“天有弱點,當然會受傷。”
先前聲音說道:“天的弱點是什麼?”
後來聲音說道:“天意難違,就是其弱點。”
先前聲音說道:“這是其強大處,怎麼成了弱點?”
後來聲音說道:“最強處就是最弱處,天道這個層次,修的不是神通,不是本源,是規則和意志。天意難違,違抗成功等於破解其規則,便可傷天。”
兩個聲音,聽着像是一個人,恍惚中十三郎覺得,自己站在界魂門口,自己與自己進行對話;又好像處在世界之外,聽着某個很熟悉的的人講道。
問與答,疑與惑,解與析,道與法;聲音從提問開始,慢慢變成解析與描述,透着無法形容的強大與自信。聲音帶有奇異效果,首先驅散孤獨,之後驅逐寒冷與痛苦,感覺就像泡在溫泉裡一樣,那般舒適,那般混沌,偏又覺得很明白,很清透。
聆聽中,或者叫談論中,十三郎慢慢變得專注。
先前聲音說道:“若爲意志,人如何能與天爭鋒?”
後來聲音說道:“君王一怒,血盈四野,體現的是意志,殺人的是千千萬萬把刀。天道役狂靈,引無量,爲的不是殺死他們,而是要其臣服,服從自己的規則。天因規則所生,以力殺人容易,爲顯意志殺人則不易,爲修意志殺人更加艱難。”
先前聲音陷入沉默,想在思索,又像是等待別人思索。
先生聲音說道:“要在規則之下進行。”
後來聲音說道:“規則是天存在的基礎,稍稍違背可以,決無可能徹底否定。”
先前聲音說道:“除非......”
後來聲音說道:“除非他能再上一層。”
先前聲音再度沉默,許久才說道:“不擇手段,天在修行?”
後來聲音說道:“天欲超脫,必須修行。”
先前聲音說道:“天在修行,關鍵在什麼?”
後來聲音說道:“活與死,生與滅。”
先前聲音說道:“聽起來很簡單。”
後來聲音說道:“本來就很簡單。”
先前聲音感慨道:“明明很簡單的事情,有些人就是不明白。”
後來聲音笑了笑,接下去說道:“做個明白人不容易,尤其活在天意之下。”
先前聲音莫名嘆息,說道:“挺笨的。”
後來聲音唏噓贊同,說道:“挺慘的。”
腦海中聲音就此終結,十三郎的頭顱恰好於此刻恢復,徐徐睜開雙眼,慢慢擡起雙手。
“生,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