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若水悄然出宮,沒有直奔那些火患的發生地,因爲她根本沒想查證那些所謂的太祖之怒,本就是子虛烏有,掩蓋得再好總會留下蛛絲螞跡。她也沒有回錢府找錢忠英幫忙,而是去了魯國公府。
魯國公年邁,可眼神依舊閃着精光,見到錢若水時,略微遲疑,“這是哪家姑娘,好俊啊,說給我家易兒當媳婦兒。”
錢若水嘴角微抽,只能回道:“他前幾日不是才娶的妻嗎”
魯國公仔細想了一下,依稀是有那麼一個人,當下喜形於色,“似乎快生了,我要當曾祖了。不過,還是可以納個妾室的。”
錢若水對秋蟬說:“回宮後記得選幾個漂亮的宮女,賜給魯國公。”
一晃數年未見,再見時她已褪去那份理所當然的英姿,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婦人,身體略有些浮腫,精緻的五官也被圓潤填滿,整個人煥發着一種似乎是幸福的光芒。
可見管易待她不差。
“請恕草民不能給皇后行禮。”霍青遙的語氣揶揄,言笑晏晏,一如往昔。
錢若水莞爾,“你也是有誥命之人,怎麼能是草民呢”
霍青遙迎上前,展開雙臂擁抱她,眼中有淚,“你終於回來了,佛兒,我好怕,好怕你也和他一樣。”
壓抑許久的淚終於得到宣泄的出口。她一直假裝堅強,爲夏辭西謀逆一事所恥,可他畢竟她的血肉至親,是寵她疼她的至愛兄長。無論他做了再多的錯事,都已經用他的死亡消弭一切。
今日沒有朝會,管易從屋中步出時,看着她們相擁流淚的畫面,不免心中哀嘆,這兩個女人就算是哭也沒有讓自己哭出聲音,一樣地緊咬牙根,隱忍而又固執。
他輕咳一聲,霍青遙和錢若水迅速分開,須臾間已抹去臉上的淚痕,笑臉相迎。
“臣不知皇后駕到,有失遠迎”
錢若水揮了揮手,“不用這些虛禮,你心裡也沒對本宮心存敬畏,就不用裝腔作勢了。”
管易坦然一笑,“也不是沒有敬畏,只是覺得陛下值得更好的女子。”
錢若水睨他,“本宮還覺得好白菜都被豬拱了呢,你也好意思說我。”
“只要能吃上白菜,豬又何妨。”管易向來灑脫,快意恩仇,只是被魯國公府束縛了,又與杜恪辰生死至交,不得來去自如,如今又有了霍青遙,他更是甘心做一個普通而平凡的男子,寵妻愛子,一世無憂。
“我可不是白菜。”霍青遙幽幽地說,“你們這般默契,似是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
管易上前扶着她,“皇后前來,只怕是爲了京城火患之事吧遙遙如今身懷六甲,可不得爲你奔波勞碌。”
“可是有些事情非遙遙不可。”錢若水掏出一塊玉佩,上古神獸貔貅栩栩如生。
霍青遙認得那玉佩,那是雲家家主的令符。出雲山莊雖然已經人去樓空,但云氏的根基仍在,遍佈大魏的商社依然迎八方來客,財源廣進。世人只當夏辭西死了,山莊空了,雲氏就散了,可錢若水曾化名爲平夫人一事,知道的人卻很少,連管易和霍青遙都不曾知曉。而如今雲氏家業之大,已超出夏辭西時數倍計。
“我不能”霍青遙想要拒絕,可話到嘴邊,她也明白,有些事非她莫屬。
“先查火患,這對你不難。京城三十六坊,每坊都有不下十間雲氏的商社,城中旦有風吹草動,他們不會不知道。你也不必親自出面,這些事情不用我交代,你自己都是清楚的。跟着他這麼久,京城商社的聯絡你比我清楚,交給你是最合適的。”錢若水沒有給她開口拒絕的機會,“除了錢家,我只剩下你了。而且這麼大的擔子,最後還是要交到這個孩子的手上。管中書,我想遙遙一定會想讓這個孩子姓雲,但是我希望你把孩子當成自己的,悉心教導,不再糾纏過往,做一個平凡而普通的人。”
管易頜首,沉默不語,靜靜地看着霍青遙,能娶到她已是他平生至幸,愛屋及烏,關於她的一切,不管是好的壞的,他統統都能接受,就算是他無法認同的,他也會試圖去了解。而最壞的,不過是她心中仍爲夏辭西留着一席之地。他與霍青遙還有往後數十載的寒暑,又何必爲了一個死去的人而耿耿於懷,平白徒添煩惱罷了。
“有什麼消息,你讓管易帶進宮給我。還有,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錢若水鼻尖微紅,似又要落下淚來,她望向別處,平撫心情,再道:“等你生產後,我會召你入宮,到時你就能看到平安了。”
霍青遙還未見過平安,只聽管易說起過,說那個孩子像極了杜恪辰,讓霍青遙失去好奇心,可一說起他寡言的性子,她又想起錢若水小時候,一樣的不愛說話。
管易突然揶揄道:“娘娘不是應該關心這封后大典能否如期舉行”
錢若水下頜微揚,“你覺得不能嗎”
管易曖昧不明地笑着,“太廟、尚衣局、京城,還有三千太學生,這一件件看似沒有牽連,可臣相信娘娘心中已有計較。”
錢若水在明媚的春光下坐了下來,廊下有一綠蔭環繞之處,光線自樹葉的縫隙中透了下來,篩了她一身燦身光芒,風華無雙。
她示意管易和霍青遙坐下,捧起侍婢送上的茶水泯了一口,這纔開口道:“陛下登基後,原任屬官均未有大的變動,仍是廢帝時的樣子,只在兵權中有所調整,全都是鎮西軍的嫡系,有了兵權,朝野自然無人敢公然相抗,世家雖手中都有部曲和府兵,可到底不足以和鎮西軍相抗,就算是南境的定遠軍,也在蔣青彥的調教下成了一支虎狼之師。先前,陛下有意擡舉寒門士子與世家相抗,可蕭朗元的心太小了,行事乖張,自以爲是,不足以委以重任。其實若是我不回宮,這個中宮之位就會是蕭雲卿的,不是嗎”錢若水冷笑,“樓氏已經廢了,陛下再欣賞樓解言,始終都會有愧疚的情緒,這是君上對臣子不應該有的情緒,而簡颯又與他難成默契,這大部分是因我而起,難以調和。是以,唯有蕭朗元可用。在陛下的心中,還是想削弱世家的影響力,但世家百年傳承,又是一朝一夕就能消亡的。然則,四年來,陛下並未對任何一個世家下手,我想該是時候幫他一把了。”
管易道:“你就不怕錢家因此受到牽連”
錢若水看着他,“不,我要錢家崛起,成爲這個大魏最有權勢的世家,成爲陛下最鋒利的刀,與鎮西軍不同。鎮西軍是衝鋒陷陣,而我錢家卻能爲他除掉那些他不願意觸及的齷齪。他會是一代明君,也必然要成爲一代明君。”
“你若成了最有權力的世家,那我魯國公府又當如何”管易還是有自己的打算,他也是世家出身,他也需要從中取利。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只有彼此利益相依,纔會成爲最好的盟友,在官場上,沒有絕對的朋友和敵人,卻有最忠實的夥伴。
“寒門士子上位,自然不能讓他們得意忘形,你還怕沒有你施展才華的空間嗎”錢若水執起霍青遙的手,交到管易的手中,“我把雲氏的整個身家都交給了遙遙,還把遙遙託付給了你,這就是我對你的承諾。”
錢若水的直白令管易驚歎,但讓他最爲佩服的是她是的胸襟氣度和處事的手腕。如此的重託,他沒有理由拒絕,也不可能對她有所懷疑。
“你我曾經對立,因爲你有你要保護的君上,而如今你我目標一致,我又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你,這就是我最大的誠意。”
管易不無遺憾地說:“我相信錢大人一定非常惋惜,你是女兒身,否則錢氏一門的榮辱又何須這般費盡心機。”
“對,女生外嚮,他有了我這樣的女兒,就只能是一個賠錢貨了,能給他帶來無上榮耀,卻也只有千古罵名了。”錢若水搖頭輕嘆,“雖然我也很想要名留青史,可這一生怕是不可能了,既然不能名留青史,那就遺臭萬名吧”
她的語氣輕鬆淡然,卻有着無法抗拒的堅決。
“你真的甘心嗎”管易仍是有疑問。
“不甘心又能怎樣,誰叫我愛他呢。當年我那般毅然決然地離開,他爲我執守三年,也該是我爲他謀劃的時候了。我不願看他如此爲難,他本該是千古明君,不該執拗於對我的情愛。他爲我剜心取血,於我如同再造,我卻爲雲家而傷他至深,我自知難辭其咎,不敢輕言回京,可既然回來,就沒有準備安然地享受他給我的恩寵。”錢若水笑意酸澀,眸中卻是一片朗闊,清湛如碧空萬里,“他爲我破太祖遺訓,我爲他揹負千古罵名,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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