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福和那兩個太監走了出來,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一條人命,於他們來說也沒什麼特別。這後宮之中,他們見到的這一幕多如牛毛,已經見怪不怪了。
而我也沒什麼資格評判他們,當初我手上沾染那兩條人命的鮮血的時候,之後也如同他們這般冷漠。
“小蕭子,你還在這裡呢?不過你今晚就守着你的主子吧。明兒個,你的主子就該下葬了。”
“小的恭送江公公。”
江福帶着兩個人走到了門口,卻又回頭叮囑道,“皇后娘娘吩咐了,決不允許九皇子來看娘娘。小蕭子,你該知道怎麼做?膽敢違抗皇后娘娘的懿旨,後果你已經看到了。”
我躬身道,“小的記住了。雪天路滑,江公公慢些走!”
“嗯。”
凌波殿內只有一盞孤燈,在寒風下搖晃。而那搖晃的光影之下,便看到了殿內那豎掛着的一具屍體。
儘管和張碧彤已經相處很久,對她很是熟悉,可此時光看着那道影子,再加上凌波殿內本來就是蕭索的很,伴着寒風陣陣,我便不由的膽怵起來。
可是那是姜烜的母妃,又是我侍奉許久的主子,她的屍體,我怎麼也得去弄一下。皇后說的會厚葬張碧彤,可此時連屍體都不處理一下,還能怎麼厚葬?
大着膽子,我去打開了門。
張碧彤此時懸掛在房樑之上,那可怖面龐讓我一驚。
我上前將張碧彤抱下來,雖然有些費力,但還是將她抱着平放在了地上。張碧彤此時還穿着太監的衣服,我便拿了她平日裡的衣服給她換上。
無論如何,能稍微體面一點的離開,也算是我盡了一點綿薄之力了。
看着張碧彤,想起不久前見到她時,她還特地的化了妝,又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美豔高貴的樣子,挽着高高的髻,頰上抹了胭脂。美的不言而喻。
朝爲紅顏,暮爲枯骨。
這世間的事情都是無常的。
張碧彤的屍體,等到天明後,一定會有來收拾。張碧彤雖然已經被打入冷宮,但好歹也是皇上的妃子,膝下還有一個皇子。
我守在張碧彤身邊,加了不少炭,炭火一直燒到了天明。我昏昏沉沉之際,突然聽到門外有些動靜。
這個時候,誰來了?
我趕忙跑了出去相迎。
卻看到了姜烜。
他終究是知道了。
對於張碧彤的死,就算我覺得驚訝,我也能接受。那一切的艱難都比不上我要面對姜烜。我要如何告訴他,他的母妃死了?我要如何安慰他,讓他走下去。
院內積雪白痕滿布磚道,姜烜的每一步都走得穩而重,靴下灰雪發出刺耳的咯吱聲。
“九”我站在門口,腳擡出去一步,只喚出了一個字。
姜烜表情沉重的看着我這邊,卻已經透過我,看向了殿內。
可就在他要上前的時候,突然就聽到一聲喝止之聲,“九皇子,還請站住!”
姜烜站在原地並未動彈,我朝殿門口一看,是江福。
“九皇子”江福幾步走到了姜烜跟前,說道,“皇后娘娘有了懿旨,彤娘娘抗旨,有違宮規,不得讓他人探視。九皇子還是先回宮吧。奴才會處理好彤娘娘的後事,還請九皇子放心!”
姜烜靜靜地聽江福說完,完全不顧他,再次舉步。雲靴踩在雪地上,發出吱吱的聲響。
“九皇子,你若不聽奴才的勸,就別怪奴才代皇后阻攔九皇子了!”江福在身後又尖細的說了一句。
姜烜置若罔聞,可就在他踏出去一步之後,江福也一揮手,身後跟着的四個太監都衝了過去。
江福的出現沒有那麼多巧合,也許就是皇后料到了姜烜得知了此事會過來,專門攔在這裡的。人都已經死了,皇后還這般狠心的不讓他們母子見一面,她這是要徹底的從精神上摧殘姜烜。得饒人處且饒人,皇后這般分明就是不想給姜烜留退路,而同時也沒有給自己留退路。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姜烜動手,我錯過了狩獵大典上的姜烜,那獵場上的比試姜烜也有所保留,可此時,爲了張碧彤,我知道他會全力以赴。
他將四個太監打倒在地,而其中一個爬起來就跑出了凌波殿。我猜想他是去找皇后了。我無時無刻不急着皇后對張碧彤說過的話。一旦鬧起來,這件事勢必又會被皇后大做文章。
就在姜烜一手掐在了江福的脖子上,兇狠的看着他時,低吼道,“你當真能攔得住本皇子?說,母妃是不是死於你的手?”
江福被他掐的根本說不出話來,姜烜將他越覺越高,江福蹬着腿,想必過不了多久就能一命嗚呼。可是姜烜不能這樣,殺了一個太監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九皇子”我在身後喊着姜烜。
姜烜沒有看我,依舊掐着江福。
“九皇子,娘娘有話讓奴才帶給九皇子。”
姜烜的身子一直,道,“是什麼?”
“娘娘讓九皇子好好的活下去,不要爲他報仇,只爲了自己活下去。”
姜烜聽後,不發一言。
“九皇子,放了江公公吧,他也是職責所在。”
“職責所在?”姜烜冷哼一聲,“職責所在就可以草菅人命?”
我慢慢的走到姜烜身邊,去撥開他的手,“九皇子,還請你想一想娘娘的話。那是娘娘留給九皇子的遺言。人已經死了,見與不見,也不過如此。重要的是活着的人,更是娘娘死前對九皇子的期望。”
我的話裡有話,但願姜烜能夠聽得清楚。江福在這裡,許多話我都不能說。
我又道,“九皇子放心,娘娘並非獨自上路,奴才送了她一程。而接下來,奴才也會繼續送娘娘。還請九皇子放心。”
姜烜的手由緊到鬆,終於被我拉開。
江福一下子落到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氣,他正要說什麼,我便對江福道,“江公公多擔待,畢竟這過世的是九皇子的母妃。江公公也該清楚,主子就是主子,許多時候,當奴才的就要認清自己的身份,這許多事許多話不該說不該做就不要說不要做,這風水輪流轉,以後的事情都說不準。江公公在宮裡頭許久了,也該知道凡事都不該做絕,應該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江福聽進去我的話,道,“九皇子的心情奴才也能理解,但職責所在,九皇子也別讓奴才爲難。此事若是驚動了皇后也不好。九皇子不如就在外跪拜一下,奴才等人就將娘娘的屍首帶走了。”
姜烜的手握成拳,卻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他慢慢的轉身,走到了殿門口。他靜靜地看着殿內,沒有再踏進去。姜烜重重的跪了下來,這一刻彷彿時光靜止了,我看見姜烜靜靜地跪在這片靜止的時光之中。
“九皇子,您的孝心彤娘娘一定收到了,還請九皇子先行回宮吧。”江福做了個請的姿勢。
我將姜烜扶了起來,將他送到了殿門口,輕輕的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安撫道,“九皇子先行離開,此處有奴才。”
他轉眸看向院內,又看向我,抽出了自己的手,終是未發一言。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我的心很疼,狠狠的疼。
我無力改變什麼,張碧彤被打入冷宮時,我不能幫到她什麼。張碧彤被皇后和雲卿設計陷害時我依舊什麼都不能做。
張碧彤的屍體被擡走,我獨自在院子裡,收拾着一切。
陽光出來,積雪逐漸融化。我掃着院子裡的雪水,突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我轉身一看,是雲卿。我便又轉過身去,繼續掃地。
“小蕭子!”
“恕小的有事在身,就不給姑姑行禮了。”我說話的語氣有多冷漠,我很清楚。
“小蕭子,我今日來並不是爲了求你的原諒。”
我覺得這話有些可笑,便轉身笑道,“姑姑言重了,小的什麼身份小的很清楚,如今姑姑的身份也不同往日。小的哪有什麼資格要求姑姑道歉,姑姑能在皇后跟前替小的美言幾句,饒了小的這條狗命就行了。”
“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無論你信不信,這並非出自我本意。除了娘娘,我身上擔負着更重要的事情。”
“姑姑不必與小的說這些,小的愚鈍,也不會理解。小的只知道,這凌波殿內,娘娘已經不在了,娘娘爲什麼不在,想必姑姑清楚的很。小的雖然到這宮中不過一年,見到的爭鬥已經數不勝數,小的也被紅秀和小路子出賣。但小的從沒覺得有什麼,直至姑姑這一出好戲,讓小的真是刮目相看。小的要學習的地方還有許多,以後還請姑姑你多指教。”
人最怕用了一個情字,這信任便是在這情裡面逐漸建立起來的。雲卿在翠微宮給我的感動有多少,是以我從來都不會想到她會做什麼。就算明明察覺到不對,我也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可說到底,這是在後宮,哪有一個人是不自私的?其實她做這樣的事情,是許多其他人都會做的事情,也許也是日後我會做的事情,我沒什麼資格對她嗤之以鼻。說到底,可能只是一份失落,一份信任錯付的失落。
雲卿頓了一下道,“如今娘娘已經離開,你有何打算?倘若你願意,我可以”
“不必了,姑姑,小的的未來是命,小的就不勞煩姑姑了。”
雲卿的表情也很痛苦,我意識到她進來之後,自己的態度實在是太過冷漠。倘若她當真一點歉疚都沒有,我說的這些話又怎麼會傷到她呢?
“我進去看看。”雲卿說罷,便進了殿內。
我在外頭掃了很久的地,雲卿她纔出來。儘管她極力掩飾,我還是能清楚看到她微紅的眼睛。雲卿她在裡面哭過了,她在裡面極其壓抑了自己的聲音還是哭過了。
“待我完成自己的事情,我自會去地下去給娘娘磕頭認錯!”雲卿說罷,離開了凌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