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一幅畫,是仿品。
當是仿品,並不等於贗品。很多仿品,也是有相當價值的。
只是這幅畫,它的真正價值何在?爲什麼朱秀芳他們會收藏它?
在沒有弄清楚它來龍去脈的時候,周夏也無從得知。
在這之前,周夏依舊讓系統幫忙做個鑑定,得出的結果是,“該作品創作於公元1968年。”
這個結果稍微有些出乎周夏的預料,他本來以爲,可能是民國時期哪位大家的手筆,張大千就最愛幹這事,他所臨摹的各類名家作品,也都數不勝數。
周夏不由得在心底琢磨着,關鍵在於這1968年,這是一個相當特殊的時期。
正值紅.衛.兵破四舊的時候,如果是那時候爲了保護真正的作品,而臨摹這樣的作品出來代替,倒真是值得收藏。最起碼,其目的最爲純正和光明正大,不是單純爲了盈利或者其他不單純的目的而作。
至於這幅畫是不是張大千在1968年的時候所做的,周夏也無從得知,他只知道,這幅畫是仿品就行了。和他自己先前的鑑定結果一致就行。
方如建看他又鑑定完一幅,忙又上來問他鑑定結果如何。他先前也在尋思,這周夏在書畫方面的鑑定水平還不錯,這還是他沒有專精於此,那他在瓷器雜項方面的造詣,不該更高才對。這讓他不由得高看了周夏,並且,迫切想要知道,他的真實水平究竟如何。有這樣的學生,做老師的都該感到驕傲的。
周夏也就有保留地回答說,“我看這幅畫,並不像是八大山人的真跡。首先這紙墨不對,沒到明末清初的時候。再者,這樣的《孤鬆圖》,表現出來的,應當是鬆的高潔,孤傲,和八大山人的性格最爲吻合。但這幅畫不僅在神韻上差了一些,在具體的細節處理上,也有些小瑕疵。印章款識,雖然和真品相差無二,但細看的話,還是能找出些差別來的。這吳昌碩的題跋,就顯得有些小氣。所以,我認爲,它應當是近現代的仿品,但這仿品的水平還是相當高的。”
方如建頜首讚歎道,“要不是方雪也能證實,我倒是有些懷疑,周夏你是不是專門搞書畫作品鑑定的。八大山人的書畫鑑定,歷來就不簡單,市面上流傳的真品極少。這幅畫,也確實不是八大山人真跡。”
周夏謙虛地回答道,“我纔剛入門,而且我猜,這幅畫背後,一定有段故事,方教授能講給我聽聽嗎?我可不想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記得同樣的這幅畫,曾經出現在拍賣場過,不知道是不是這幅畫。”
方如建當即笑着回答說,“這幅畫啊,確實是拍賣場上的那幅。不過當初拍下這幅畫的,並不是我們。我們是後面才輾轉得到這幅畫的。這幅畫,作者你可能不太認識。是原來的八大山人紀念館館長吳振邦,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複製了幾乎是全部的八大山人的館藏作品,然後把真品用殯儀館的車送到八一**紀念館藏起來。用這些複製的作品代替真品,放在館內。紅衛兵破四舊,闖入紀念館,燒了不少的八大山人作品。這樣一來,全部的真品都得以保存,而這幅原本代替真品的臨品,也很幸運地沒有被燒燬,後面從吳振邦手裡流傳了出來。”
周夏不由得感嘆道,“是這樣啊,吳老先生讓人敬佩!不但八大山人的畫臨得相當不錯,眼光也特別好。要不是他果敢堅決用仿品代替,我們就又損失了不少珍貴的文化遺產,留給後人無限的遺憾。”
“是啊!要不然,紅.衛.兵就把館藏的真品當四舊破壞掉了。這樣的一幅畫,還是有相當的紀念意義的,所以,我們有機會得到它的時候,就把它給收藏起來。”方如建說,“收藏,並不一定,完全要收藏真跡。而且,大家都清楚的,就算是館藏的作品,也不一定每件都是真跡,畢竟,真跡的數量還是相當有限的。只要有意義,有特別的價值就行,倒不一定非得用金錢來衡量。”
周夏點頭稱是,他這個時候,也沒去問,這幅畫價值多少之類,用多少錢收來的。前面一幅畫《墨荷圖》也是一樣,那是朱秀芳他們自己的秘密。周夏自己能親眼欣賞到,還能上手做鑑定,他就覺得很滿意了。
像這樣的一幅有故事,又有相當意義的畫,確實是金錢所不能衡量的。
這樣做鑑定,周夏也覺得相當有意思,他所能看到的,感覺到的,並不只是單純的真品和仿品之分。
周夏又和方如建聊了會關於這幅畫的點點滴滴,然後,他又滿懷期望,去鑑賞後面一幅畫。
這幅畫方如建最清楚不過,這幅畫的內容是花鳥,都相當有特色,屬於八大山人的典型特點,卓爾不羣,立意新穎。
而且,這幅畫,上面除了有八大山人的印章外,還有黃賓虹的題跋,而且是貨真價實的,畫壇巨匠黃賓虹的題跋。黃賓虹的作品,一度曾經被人低估,但是現在,隨着大家水平的提高,認知程度的提升,還有就是市場風潮的影響,黃賓虹的作品也越來越被人所接受。市面上所出現的,黃賓虹的贗品,也是層出不窮。
對黃賓虹作品有所瞭解的人,肯能很容易,就分辨出這幅畫的題跋,確實是黃賓虹的親筆題跋無疑。
也就是說,這幅畫,經黃賓虹本人鑑定過。
一般而言,這樣的畫,基本都是真跡。
可惜讓方如建有些小失望的是,周夏還真是剛入門的二把刀,對這最爲明顯的信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一開始做鑑定,還是隻奔紙墨上去做文章。
這對他的鑑定結果有沒有影響,方如建說不好,但他敢保證,這幅畫的紙張,確實是老紙無疑。這也是一幅相當考驗水平的畫,方如建很是期待,周夏能有怎樣精彩的表現。
周夏全神貫注,也沒功夫去在意方如建的感受,他只按照他的套路,來做鑑定。
這幅畫,紙墨都很到代。
但並不能說明,這幅畫,就一定是八大山人朱耷的真跡。
就周夏自己而言,他是知道的,仿八大山人仿得最像的,最頂尖的高手有兩個。一個自然就是張大千,這位大師,作僞的水平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樣說吧,每當他收到一幅真品的話,他都要進行臨摹,一則提高他自己的繪畫水平,臨摹,就是最好的學習,八大山人,石濤,董其昌,唐伯虎等明清書畫家,是他最早期的臨摹對象。
覺得臨摹得很像的之後,張大千就會拿出全副本領,下出一堆的蛋出來。
張大千是收藏大家,手裡的珍品畫作相當多,他收藏到畫之後又是秘而不宣,只要不把真品給流傳出去。這樣子,作僞起來,更加可以肆無忌憚。他作僞手法也多種多樣,東拼西湊還算好的,完全臆造的,也佔有相當的數量。
他臨摹的這些畫家的作品,也就稱爲他所下的這些蛋。
他手裡有真跡可以參考,加上他自身的功底相當深厚,天賦也高,臨摹出來的作品,也就是下出來的蛋,那水準自然不用說,相當地高。
外面的人沒見過真跡,也就無從得知,張大千特意通過各種渠道,拍賣會啦,私人交流啦,所流出去的畫,究竟是不是真品。他流出去的這些仿品,絕大多數時候,都會被當成是真品,因爲真跡在張大千手裡,別人可沒他那樣好的條件,參考對照來做鑑定。
而且,張大千做假畫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他特別喜歡請當時的鑑定大家,也就是他的朋友至交好友之類的,給他所做的仿品題跋。葉恭綽,黃賓虹,於非庵等等,都爲他題過相當多的作品。
除了要提防張大千之外,想要鑑定八大山人的作品,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人,就是八大山人的弟子,萬個。
萬個是八大山人70歲左右時收的弟子。他的作品從結構、樣式、造型方面都與八大山人類似。但是,八大晚年的作品已經非常蒼勁,作畫使用的是羊毫禿筆。這種畫法,沒有深厚功力是畫不出的。同時,八大山人晚年寫了大量的書法作品,筆用中鋒,線條非常結實,收鋒嚴謹。萬個的生卒年雖然不詳,但肯定比八大年輕,他的功力沒有幾十年那麼久,所以在一些落筆轉折的地方,皴法及點染等筆墨上會有所忽視。
這些,都是鑑定八大山人朱耷作品的必備知識。
周夏自然牢牢記住心底。
眼前這幅作品,周夏從紙質的年代上找不到什麼破綻。
如果是這兩人的仿作的話,那也確實難以從這上面找到鑑定的方向。
萬個就不用多說了,他生活的時代,就和八大山人差不多,所用的紙墨也都差不多,想要準確分辨,無疑比登天還難。
至於張大千,這位主可是造假的頂尖高手,非常有敬業精神,孜孜不倦地造了一輩子假。當然,張大千造假也是造全套的,並不是單純臨摹完畢就了事的。
張大千早年作假,基本都會搜尋一些舊紙,然後染上較淡褐黃色。畫好之後,又故意經過數次揭、裱,讓畫顯得比較舊,有那種時代的氣息。
由於張大千對染織行業相當瞭解,即便沒有找到合適的舊紙,他也會另用一些溶液洗刷,最後刷上一層白芨水,自制“假紙”。他心思縝密,甚至可僞造紙面裂紋,造得和真跡相差無幾,他手裡有很多真品可以參考,這樣做讓人真的很難分辨出來。除此之外,他還會另用白乾酒等去掉新印色的油質,權充舊印,所用到的秘法,不勝枚舉。
可以說,張大千作假作得,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一些浸陰書畫一輩子的專家學者,都容易在張大千的僞作上打眼,更別提像周夏這樣剛入行的小菜鳥了。董源的《溪岸圖》,過去曾經鬧得沸沸揚揚,就因爲,大家爭論的是,這幅畫,究竟是不是張大千所造的。
眼下,在這幅畫花鳥圖的紙墨上,周夏並沒能挑出什麼毛病來。
如果這幅畫是張大千所造的話,斷然是不會在這些地方露出馬腳來的。以周夏這點本領,如果不用系統做鑑定,根本就分辨不出真僞來。
最後,還是要看這幅花鳥圖本身的藝術表現如何,才能做出最後的鑑定結果來。
這幅花鳥圖,怎麼說,給周夏的感覺,並不是特別好。
他感覺,這幅畫缺少了八大山人那種神韻。
想要鑑定一幅畫,就得弄清楚,畫家當時是怎麼想的,處於怎樣的一種精神狀態下。
衆所周知的,八大山人朱耷一生顛沛流離,心懷故國,心中時常憤懣。他豐富的人生經歷,飽經滄桑的心態,是仿作者無法模仿的。
即便是最頂尖的作僞者,張大千和萬個,他們所做的仿八大山人作品,也不可能和八大山人朱耷的真跡完全一模一樣。
這樣說起來,可能有些主觀唯心,但事實確實如此。
這幅畫吧!
周夏覺得,不管是用筆還是用墨,都有些飄的感覺,並不像是八大山人朱耷那種沉厚凝重的感覺。而且,這花鳥雖然和朱耷的作品形似,但其中的氣韻,卻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幅花鳥圖,其中這隻作爲承載精神主題的鳥,就少了那種遺世獨立,孤高傲然的氣勢。
尤其是在仔細欣賞過八大山人的《杜鵑啼血圖》,周夏對八大山人那種用筆墨,沁入人心靈,神乎其神的藝術感染力,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八大山人朱耷,一直被譽爲東方的“梵高”。但周夏卻覺得,八大山人朱耷,比梵高更高一層。最起碼,八大山人朱耷的作品,周夏都能理解他其中所要表達的心境,那種傲然天地間,冷峻,冷逸的風格,也不是其他人所能模仿出來的。
至於這幅花鳥圖的題跋,國畫大師黃賓虹的題跋,周夏自然不會錯過。
他雖然對黃賓虹並不算特別深入研究,但也看得出來,這題跋,的確是真的。
但張大千的僞作上,從來就少不了名人的題跋。
所以,周夏根本就不把這個題跋,當成是鑑定真僞的唯一標準。也不會像一些小白一樣,看到有名人題跋,而且確認爲真之後,就覺得這幅畫肯定是真的。要知道,即便是收藏大家,也會有打眼的時候。當然,他們更多的時候,也會被人情所困擾,至交好友來找你幫忙,總不好不給面子,那就題一個唄。
他們拋不開面子,但給後人的鑑定,就帶來相當大的困擾,這可能是他們當初所能料想到的。
經過這樣一鬧騰,周夏越發覺得,他有必要提高審美情趣和藝術鑑賞能力,這在法作品的鑑定中,實在太過重要了。即便大部分要靠天賦,但後天的努力,也是可以進行改變的。
至此,周夏基本可以斷定,這幅畫,應該就是張大千這位作僞大師所做的了。
至於結果正不正確,得讓系統來做出判定。
系統很快就給出結論,“該作品創作於公元1936年。”
毫無疑問,這幅署名爲八大山人的《花鳥圖》,不可能是真跡,也不會是八大山人的弟子萬個所做。其作者,可能性最大的,就要數造假專家張大千了。
做完這幅畫的鑑定,周夏感覺精力消耗巨大。
張大千的造假的水平,確實能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但只要多練習,提高自己的眼力和藝術鑑賞能力,還是能夠分辨出真僞來的。
方如建看他又做完了鑑定,也過來驗收結果。
周夏也沒那麼多精力繞彎子,也就直接給出結果說,“我仔細看過這幅畫,紙墨都很到代的樣子,從這方面,找不出什麼特別的毛病來。但是,我又仔細欣賞過這幅畫,總覺得,這幅畫,還是少了些東西。不是形式上的東西,而是少了一些八大山人朱耷所特有的氣韻。尤其是這隻鳥,感覺精神有些萎靡,和八大山人筆下高傲獨立的形象可不大符合。所以,我還是覺得,這幅畫是仿品。但這幅畫仿製的水平,比剛剛的《孤鬆圖》,要高明出一個境界。”
方如建笑着提醒他,“周夏,你不覺得這上面黃賓虹的題跋,確實是真的嗎?”
周夏則回答說,“題跋是真的,也不能說明這幅畫就一定是真品不是?”
“那你覺得這幅畫,最有可能是誰作的。”方如建知道他還是會堅持己見的,但他還是要問個清楚。
周夏就說,“能有這份造假功力的,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張大千一個、其他人的話,想要作僞到這樣的境地,還是差了些火候。”
“我說周夏啊,你不學書畫鑑定,真是浪費你的天賦了。怎麼樣,有沒有意向報考這方面的研究生。”方如建哈哈笑道,他這也算是默認了,這幅作品,就是造假大王張大千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