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塊月白色錦緞,上面用淡藍色絲線夾雜着銀線,點綴出一朵朵俏麗的梅花,如迎雪傲立的寒梅。銀線還若隱若現地閃着光,不耀眼也並非黯淡,恰如其分的讓梅花顯影,確實爲素白衣緞增添了光彩。
女工竹竿輕挑,月白錦緞波浪一般起伏有致,層疊落下,最後準確無誤地落入女工的懷中。
王嬸接過錦緞,嘖嘖讚歎不已。
“不愧是三皇子殿下的眼光,這塊布錦甚爲符合蘇小姐。我在衣袖口間在相應的縫製一圈祥雲環繞的藍色錦緞,領口那裡也加上一些點綴,畢竟是皇上的壽宴,總不能太過素雅。至於飾品之類的,王嬸這裡會特意爲蘇小姐打造一些,都是和這件衣服相配套的。”
王嬸摸着錦緞,再望望蘇苓,喜不自禁,暗自在那徜遊嚮往,她這個做衣服的,比起蘇苓這個穿衣服的都要興奮幾倍。
說實話,蘇苓確實滿意這塊錦緞,望向炎夜麟,本想點頭致個謝,卻發現他正昂着頭頗爲得意地等着自己上門致謝。
骨子裡那點驕傲讓蘇苓怎麼也軟不下口舌,索性把頭歪向一側,不再看炎夜麟。
炎夜麟本以爲蘇苓望向自己,要說些感謝之類的話,哪知道等來的不過是不屑的一瞥,是想怎樣,明明很滿意的,卻還要裝出一副勉勉強強的意思。
炎夜麟心中小小的酸澀了一把,可到底還是自己選中的,也是心中覺得和蘇苓最爲匹配的,在王嬸的描述中想象着蘇苓穿上這身衣服後的美麗,笑容還是抑制不住地擴散開來。
小玉無比愛撫的摸着自己懷中的布料,蘇苓有意無意地瞥向王嬸手中的錦緞,炎夜麟眼神中盛滿柔情望着蘇苓,就連王嬸都是一副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的神情。
唯有暮寒,站在一側看着滿大廳飛揚的錦緞,聞着淡淡的染料味道,在三個神色各異的人面前,微微地皺起了眉。
難道這裡除了自己,沒有一個正常的了嗎?
男人不會對穿着打扮太過在意,面對華麗的錦緞也不會有太多的浮想聯翩,除非像炎夜麟這般,帶着自己未來的皇妃前來,難得的專心致志地爲她挑選衣服的布料。
還有就是小玉這一種,看見好看的錦緞不可自抑地就愛上了,都沒有考慮過她一個出身奴婢的身份日後怎麼可以穿着它來伺候蘇苓?
暮寒兩者皆不是,故而神情淡然,倒是饒有興致的看着眼前這幾個人,後悔自己怎麼沒有選擇在外面等着,而是進來陪同。
“咳咳……”
最後暮寒實在忍無可忍,終於乾咳兩聲喚回了所有人。
“三皇子殿下,時候已經不早了,馬上就晌午了,您看……”暮寒徵詢試探的目光望向炎夜麟,在他看來,以爲挑選好了布料就結束了。
炎夜麟還未開口,王嬸在那邊樂呵呵道:“正好,今天晌午就在我的寒舍將就着吃上一口吧,況且我還要爲蘇小姐量體裁衣,時間還長着呢。”
暮寒一時啞口,把目光投向了炎夜麟。
炎夜麟將目光投向了蘇苓,邊點頭點回答:“好,反正閒來無事。”
蘇苓瞪了炎夜麟一眼,淡淡地說道:“量體裁衣的話,我在就好了,三皇子殿下不是還要準備皇上的壽辰禮物嗎?就不耽誤您的時間了。”
不知道爲什麼,和炎夜麟相處時間過長,蘇苓覺得自己身體的什麼地方在逐漸開始瓦解着,改變着,而這些即將瓦解、改變的,都是她一直在壓抑着,提防着的一些地方。
總之時候未到,蘇苓不想讓自己在某些地方那麼快速地沉淪其中。
炎夜麟眉眼俱笑,聞聽蘇苓的這句無異於逐客令的話,絲毫沒有惱怒的樣子,反而笑臉盈盈道:“再珍貴的禮物,如果不把未來的皇妃打扮好的話,對父皇來講都是一種失儀吧。”
他倒是很會爲自己找藉口,蘇苓沒轍,掩飾性地轉頭看向王嬸,這個時候該是東道主發言的時候了。
王嬸是過來人,又觀察細微,自然能發現蘇苓和炎夜麟之間隱隱的火花,以及那欲蓋彌彰的嫌棄,索性開始打圓場。
王嬸把手中的錦緞遞給一旁的女工,吩咐她拿到自己的房間,然後揚着聲調開口道:“三皇子殿下和蘇小姐都是難得來一次,午飯之後,好好欣賞一下我們王家綢緞莊的風光也是不錯的選擇。”
蘇苓算是發現了,這個王嬸纔是真正的內外兼修。
手上有頂級的縫紉、繡工技藝,公關外交也是打得一手好牌,她這話一出口,蘇苓就算想要反駁,也是沒有餘地,否則就顯得太過小家子氣。而這,是蘇苓最爲反感的。
在王嬸的帶領下,一行人來到了水榭之上。
這是一個四面環水,輕紗掩映的水榭,和外界相連的唯一交集,是一座矗立水中的白玉欄杆直橋,蘇苓等人就是隨着王嬸沿着橋身踏入水榭。
炎熱的天氣裡最適合在這種有水環繞的地方,結三兩好友,賞玩聊天。
清風徐徐,夾雜着縈繞在周遭的水汽,並不會覺得燥熱,簡直就是天然的空調。
蘇苓左右環視,臉上盡是愜意享受,驚喜地對王嬸道:“原來王嬸這麼會享受啊,連吃飯的地方都是如此景色宜人,情趣非凡。生活果然很講究。”
最後一句話總結了王嬸的生活狀態,王嬸望着直爽的蘇苓連連點頭。
“蘇小姐果然不一樣,想不到一眼就被你看穿了。”說完了,王嬸似是有些遺憾地頻頻搖頭,語氣有些失落,“其他人來的時候,總會委婉的誇讚一下週遭的風景如何秀麗,然後對我的評價是,吃頓飯都這麼有排場,要青山綠水相伴,碧波游魚相隨,太過奢華。”
直言“奢華”?更準確來講,是一種隱喻的諷刺吧。
都道繡女是卑賤的工作,服務於高貴人羣,給她們帶去美的享受,卻要受到不平等的輕視。
雖說王家綢緞莊在帝都都是享譽滿城,可畢竟也是繡娘一類,多少總會被所謂的達官顯貴心中鄙薄一番吧。差別只是,是否表現出來而已。
而王嬸的失落,大抵也不是因爲自己受到了奚落,而是覺得繡孃的地位得不到應有的尊重。
蘇苓聽得出來,王嬸話中,失落卻帶着自己本真的堅持。
誰都有心心念唸的一塊淨土,那裡盛裝着自己記憶中最深刻的眷戀,除了自己,沒有人會理解明白其中的酸甜苦辣。
能這樣奢華,也是因爲有些東西需要在寂靜美景中得到慰藉和自我救贖,或者,像這樣的空間,用來“每日三省吾身”也是未嘗不可的啊。
蘇苓有意無意地掃了眼炎夜麟,發現他正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着自己,索性轉身看向被剛纔的話帶出神的王嬸,語中說道:“王嬸,我很喜歡這個地方,以後可不可以常來?”
王嬸欣喜地轉頭看向蘇苓,聲音一下子提高几倍:“真的嗎?哎呀,蘇小姐能來我真是求之不得啊。”說完,又是爽朗的笑聲。
離得最近的小玉掏了掏耳朵,今天的王嬸和傳說中的完全不一樣啊。暫且不管她在莊內的技藝如何,單是這熱情過了頭的好客,總是精神百倍的揚高的聲調,還有這臉上一直收斂不住的笑容,哪裡有傳說中那冷冰冰,不喜與外人交往,說話凌厲而毒辣的半點兒影子?
正怡然自得欣賞風景的蘇苓沒有看到,望着她的炎夜麟聞聽她的話皺了皺眉,盯着她的目光中帶了些探究,片刻之後,隨即恍然,眉眼中都是瞭然後的會意之色。
有丫鬟端來吃食,放置在石桌上。
王嬸招呼着大家一起吃喝,親切自然,絲毫不會覺得拘謹。
倒是有炎夜麟在,蘇苓有些想放開而又放不開的糾結。側眼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小玉和暮寒,蘇苓開口道:“小玉、暮寒大哥,你們也都坐下來一起吃吧,這裡沒有外人,沒什麼芥蒂的。”
蘇苓原本是想,多兩個人多些交流,這樣就不會顯得侷促,尤其是她和炎夜麟還相對而坐。
小玉和暮寒互相望望,猶豫着,臉上是爲難的神色。
王嬸跟着幫腔:“難得跟着這麼好的主子,你們還不趕緊坐下。”說着,熱情的擺弄着兩個凳子,將蘇苓和炎夜麟之間的凳子挪到了另一側。這樣一來,小玉和暮寒緊挨着,而蘇苓則被迫和炎夜麟緊挨着,王嬸坐在蘇苓和小玉中間。
蘇苓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子,叫你多嘴,現在離着炎夜麟更近了吧!
見小玉和暮寒還是遲疑着,炎夜麟開口了:“蘇苓說的對,都是自己人,何必拘禮,叫你們坐下就坐下吧。”
什麼叫……自己人?
蘇苓有些詫異地看了眼炎夜麟,卻好巧不巧的碰上他遞過來的一臉親切的笑意,心中頓時一凜,慌忙擺正身子正視吃食,手中筷子運動着,腦子裡卻在高速運轉,努力回想剛剛話中的漏洞。
差點忘記了,炎夜麟這個傢伙,最擅長的就是抓別人話中的漏洞了,對太子殿下是這樣,對六皇子殿下也是這樣。眼下,又輪到自己。
小玉和暮寒聽話地坐了下來,本來就都知道自家主子什麼性子,剛剛的遲疑也僅僅是出於尊卑禮儀,現在既然坐都已經坐了,連最大的顧慮都已經拋卻了,反而更像一家人了,哪裡還有什麼拘禮可言。
王嬸難得的話很多,好像這麼多年積蓄的話都攢在了這一天來講,餐桌上,除了她的聲音就是炎夜麟配合的對白,以及小玉時而好似驚嚇住的感嘆詞。
蘇苓忍了半天,終於翻了個白眼,心中感嘆,這頓飯吃的時間可真長。
其他人都興致勃勃,唯有自己,明明興致缺缺,卻還要強裝很高興的樣子,隨時準備王嬸望過來的時候應承一句。
不是不喜歡聊天,只是這一刻忽然間缺了興致。
偶爾對上炎夜麟望過來的關切目光,蘇苓都躲閃開去,不是看水就是假裝很認真地聽着王嬸講話。
王嬸將王家綢緞莊上下百年的歷史,幾乎從頭到尾講了個遍,蘇苓能記住的,也唯有王嬸臉上那誇張的神情,和一張一合永遠閉不上的嘴。
然後頭腦一暈,眼前一黑,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