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凝眸,我彷彿在哪裡見過這女子,可若真見過,爲何,我卻記不起她姓甚名誰呢?我不該會忘記這樣的人兒。
但,她身處周朝的山谷,應與我斷無相識的可能。
凝神間,我看到那絕美女子的臉上驀地浮起些許的詫異,下意識地轉首,不知何時景王已把那銀製的面具復戴上,在這夜半時分,冷冽的銀光瀲灩間,有種莫名的詭魅,然,再辨不得他臉上的神色。
“這位姑娘,請問此處是哪裡?”我啓脣,話語問向那名女子。
其實景王該清楚這裡是何處,但,在谷底這數日,我並沒有問過他,他也從來不曾提起。
在他告訴我‘失蹤’後所發生的那些事後,我和他除了每日因生存所必須的交流之外,幾乎是沉默相對的。
這種沉默是我想要的,但,我也知道,實是他的I息忍。
隱忍得久了,或許,他便再沒有話可以對我說了罷。
那女子的眸華轉向我,語音柔緩:
“這是無憂谷。”
無憂,真的是一個好名字。人世間,若能做到無憂,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呢
“姑娘,請問這裡離最近的鎮城有多遠?”
她看着我,遠山黛眉稍顰了一下:
“即便是騎馬徹夜趕路,也有兩目的腳程,尚不算翻越山路的時間。”
此處竟然是這般的偏僻之地?
她見我面露難色,略一思忖,復凝了一下我身邊沉默不語的景王,道:“今日夜已深沉,若不嫌棄,可在蔽含小住一俗努再做打算。”
她抱着那隻白免,盈盈一引,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景王彷彿想拉一下我的衣袖,可,袖口終是從他的指尖滑過,他的腳步卻是滯緩地沒有立刻往前走去,我覺察到他這絲的滯緩,稍偏螓首,未待我啓脣,他的聲音低啞地在我耳邊響起:
“去罷。”
一路穿花拂枝地跟着那女子走去,竹屋外,竟闢有一泓清溪蜿蜒地將那幾進竹屋圍繞起來,另有一用老樹根樁搭的小橋橫於溪上,可容一人通過。
行至竹屋前,她把手中的白免輕輕往地上一放:
“小白.去。”
那隻免子通人性般,蹦跳看往一旁的小窩蹦去。
正在此時,隨着竹門吱呀一聲開啓,一玄色身影出現在竹門的那端,屋內的燈火在那身影的周圍籠起淺淺的光葷,那是一個男子,柬起的冠發,微染白霜,卻仍面如冠玉,俊美逸塵,乍一看,眉眼竟有幾分與景王相似。
只是,那男子的眼眸更加墨黑,如同夜空的繁星深邃,在這些深邃中,爍出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
我略低了螓首,那男子的聲音已然響起:
“宸兒,尋到小白了?”
“尋了整片它慣去的竹林都沒有找到,不想,才走到梅樹那邊,就見它蹦了回來。”那女子的笑意愈深,轉望了一下我們,繼續道,“卻也碰到了這二人,想是要往最近的烏鎮去,但此時夜已深,我想,不如就暫留他們住一俗努明日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我能覺到那男子犀冷的目光掃向我們,不過一瞬,依舊平靜無j闡地道:“宸兒做主即可。”
“嗯。你也早點歇息吧,都是我執意要尋小白,耽擱了你的休息。”
那男子隨着被喚做‘宸兒’的女子這一句話,話語裡蘊了一絲極濃的笑意,但沒有任何的笑聲溢出,只這笑意仿同是蘊在字裡話間,一點一點揉進去般肺腑真摯:
“爲夫只是擔心夜深露重,你着了風寒,可就因小失大,是以,纔不允許你去,沒有想到,趁爲夫入睡,你還是自個尋了出去。這麼晚,若是遇到歹人,該如何是好呢?”
“這方圓幾百裡,一直罕有人至,怎會偏偏今晚就遇到呢?何況,有你在定是能護我周全的。”女子的聲音溫婉柔順。
“先帶他們去吧。”玄衣男子溫柔地替那女子把一縷散落的鬢髮細緻地別到耳後,緩緩道。
他們的恩愛,讓我心底終是有些許的觸動,縱是民間夫譜努卻舉案齊眉,這與世膈絕之地,恰是屬於他們的世外桃源之所。
最完美的關於感情的幸福,莫過於是如此吧。
我有些失態地凝着眼前的一幕,直到被一陣輕微的‘咯咯’聲所打斷,我低徊螓首,只看到景王的拳握緊,每一處的關節都發出‘咯咯’的呻吟。在這清寂的夜中,分外的驚醒。
他怎麼了?我有些愕然地望着他,他卻驟然把手用力地捏着我的,這一捏竟蘊了十分地力道,我低喚了一聲,他卻仍是不鬆手,只狠狠地捏着我的手。
“隨我來罷。”那女子欠身,引我們往一旁的竹屋走去。
那男子已回身,走進竹屋。
“二位是分開兩間嗎?”那女子略停了腳步,問。
“是。麻煩姑娘了。”我忙應道,我擔心景王又會做出什麼逾矩的言行來。
“呵呵,我的年齡該是比你們都大得多,喚我葉夫人吧。”
她輕輕一笑,此時,近身,又藉着淡淡的月華,我看到,她精製的臉上,並不着任何的脂粉,眼角,確是有淺淺的笑紋映出,但若不近看,仍是瞧不到的。
“葉夫人,有勞了。可喚我蛔兒。”澹臺始是我的真名,我願意告訴這個剛剛纔認識的女子我的真名,因爲,她的身上,有種讓我安心的氛圍縈繞。
我相信她,一如她信任我和尚戴看面具的景王,許我們這一宿的容身。
“說來也是緣分,這裡,這許多年,都沒有人來過。”她輕輕嘆了一聲,似乎有着些許的感慨,隨後,推開一扇門, “這位——住這可好?”
她的語音是向着景王的,景王冷哼了一聲,以示同意。
“葉夫人,喚他阿景好了。”我故意這麼喚他,果然他更加用力地捏着我的手,我不由趁着這當口瞪了他一眼,他卻全然不在意。
這傢伙,果然是擅於報復的。
“阿景,請。”葉夫人先進得屋子,用火摺子把屋內一盞精緻的竹燈點着明晃晃的燭火映亮了屋內的佈置,簡單幹淨,有着鄉野淳樸的民風。
景王進得屋內,卻仍是捏緊我的手,並不肯放。
“阿景,我要帶士畫兒去她的屋子。”葉夫人看他的舉止,只淡淡地笑着。
“放手。”我想要掙開,因爲,似乎葉夫人有些誤會了,我不希望任何人誤會我和景王的關係,一點也不。
景王戴着面具,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我有種感覺,他對眼前的葉夫人態度是極其不友善的。
我不明白爲什麼他會如此,而,隨着葉夫人的這句話,他陡然鬆開我的手背過身去,不再望我。
葉夫人依舊笑着,引我往後面一間竹屋走去。
“阿景似乎有些怪呢。”她說出這句話,未待我回答,已推開一扇竹門,“就這可好?臨着溪水,晚上或許有些吵,但晝裡,這間屋的景緻實是最好的。”
“都好,麻煩了。”
她點了燭火,細細瞧着我,我有些窘迫,被一個絕美的女子端詳,無形中讓現在的我有些自卑。畢竟之前的那些日子,除了用湖水洗面,我已好久都沒沐浴過了,容色一定是憔悴,污濁的。
“看來,嫿兒該是長途跋涉至此,我瞧你和我的身形差不多,不如,拿我的衣裳於你,可好?”
當然好啊,我不是不知道,身上許久未換的布裙又髒又有股怪味。
“可以讓我先沐浴一下嗎?”怯怯地開口,臉有些燙。
這個要求,或許很過份吧。畢竟,現在已是那麼晚了。
“自然可以,稍等一下。”
她盈盈笑着出去,不一會,便引我往另一間最大的竹屋走去,甫進門,才發現,裡面別有洞天,赫然是用竹屋圍起來的一泓溫泉。
“這是谷中的溫採,常年倒是暖的,只這冬日的夜間有些涼,我替你生了些柴火,可莫要凍看了。”
與她索昧平生,但,她待人確這般好,老天,其實真的待我不薄,即便是困境,仍能轉圜,我該知足,更該對未來發生的一切有信心去面對纔是。
譬如,再回到玄憶的身邊。
“謝謝葉夫人。”我藉着這句話,掩去臉上剎那的失神。
她指了一下一旁置着的竹架,上面早放了幾件衣裳:“這幾件衣裳顏色倒還算年輕,不知是否喜歡。”
那是幾件滾着緋色花邊碎花的布襖,縱是民間的款式,也做得甚是精緻。
“謝謝,真的很好了。”我僅能說出這句簡短的話,其餘的話,再多說,或許都是無用的罷。
“那我先出去,如有事,叫我即可。”她復掩了門,就要往外退去。
“葉夫人,很晚了,您先歇息吧,我一會沭浴完,應該還認得回屋的路。”
“也好。”她淡淡一笑,掩上門,蓮步聲已然走遠。
水很暖,我慢慢的洗完,連日的疲憊、辛勞,包括那些污濁,隨着這溫泉水滑,都一併地緩抒。
我洗得很慢,彷彿是刻意將這樣的時刻延長。頸部青陽慎遠留下的痕跡,早不復存在,而手臂上那一處血紅的守宮砂也一併地消失,溫j閏的水滑過乾淨的手臂,我把眼睛慢慢閉上,枕看那溫泉的壁巖,恩緒飄得很遠,漸漸歸於一片沉寂霧氣蒸蒸間,其實,或許真實和幻象本就一線之隔罷。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女子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才把我咻得從夢中驚酲眸子正對上葉夫人如水的清眸。
“還好醒了,我以爲你不適應這霧氣呢。”
原是她在喚我。
“葉夫人,只是太累了,所以——”
“縱然是溫泉,這麼睡下去,還是會受涼,若不是阿景來找我,我真不知道你還沒有洗完。”
是他?
那麼,他一直在默默地留意着我?
可,即便是我許久未曾出這竹屋,他也沒有冒失得衝進來看個究竟,而是去叫了葉夫人。
以他這種性格,竟能如此,是我以前所不能想象的。
只是,一切,其實不會有任何的改變,哪怕會感動,這些許的感動,也不過是彈指一瞬,再沉澱不進更多。
“起來換上衣裳,早些歇息吧。”葉夫人柔聲道, “我先出去,讓等在門口的阿景放心。”
“嗯。”我低低應了一聲,匆忙起身,擦拭乾淨,換上那些衣裳後,開啓竹門,景王恰倚在一側的竹欄上,他換下了那銀製的戎裝,只着了淡藍色的袍子想是葉夫人夫君的衣裳。
他們的身形本就差不多,是以,穿在景王的身上,也頗是合身的。
“還不去休息?明日一早就得趕路。”我低聲。
他凝着我,須久,才移開眸光:
“不,我和葉夫人說了,希望能在這多待一段日子。”
我驚愕地望想他,他不是說會送我回宮,爲何在此時又反悔了呢?
他看得懂我眼神裡的質疑,更看得懂這層質疑的由來是爲了什麼。
“無憂谷中,應該有我需要的草藥,你身上的毒,我希望能儘快根除。”這個理由確實是很冠冕的,尤其,他復加了一句,“待到再送你入宮,或許,我能見着你的機會就不多了。”
他的聲音變得很輕,但再輕,我都能聽得清楚。因爲,他離我的距離很近很近,可再近,在此刻,我能覺到我們的心,其實離得僅是越來越遠。
或許,再遙遠的距離,只要我向前一步,那些距離終將不再存在,但這一步於我,咫尺,宛如天涯!
我不知道他最後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畢竟由於他的母妃仍在壽安宮,他進出禁宮均是自由的,難道,因爲雲紗不在了,所以,他要見我,也難了不成?
不會!缺了一個暗人,我相信宮裡,很快他會部署好其他的暗人,一如少了小德子一樣,他都不會有任何的損失。
“王爺若要見我,自然不會很難。”我說出這句話,將隨意披散的青絲信手捋着,發稍處仍是溼漉的,點滴的水墜在那邊,隨着我手的梳理,皆濺在青磚鋪就的地面,須尖,便不見了蹤跡。
他走近我,手伸出,我向後避了一避,他卻只把一縷隨着晚風吹起的青絲如同方纔葉先生替葉夫人挽起一樣,悉心地替我別到耳後,語意裡,是更深的柔軟“我不會再常去見你,這樣,對你或許只是添了不必要的危險,何況,從今以後,你——再不是我的棋子。”
我的心,隨着他的這一句話,仍是緩跳了一拍,擡起眸子,望進他的眼底,縱然,膈着那銀製的面具,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眼底的目光,還是讓我觸到了這句話的真實,並不帶絲毫的虛假。
甚至,真實後面,有種淡淡的憂傷,在這月華如水的清冷深夜僅渲染出無邊的惆悵。
他也會憂傷?
我的思緒,在此時驀地停止,空白一片中,他俯低身,隔着冰冷的銀製面具,他的吻落在我的脣上,他的手,極柔地把我納向他,而陷進他憂傷目光中的我,竟忘記去推開他,只是任由這分冰冷,傳遞到我的脣部,一併,瀰漫進我的心底。
“姬,能攜手在這世外桃源,是否真的是一種幸福?”
他問出這句話,我的脣被面具堵住,卻是沒有辦法去回答,何況,我亦不知道該怎麼去答這句話。
難道,他觸動於葉先生和葉夫人的深情,所以在這樣的晚上,想找一種情感的寄託嗎?
只是這樣的幸福,註定是他不可得的,至少目前,他該沒有辦法放下那些從J、就萌生的仇鶴努倘若今時今日他放得下,他就不是景王。
我深深明白這一點,所以,也在這一刻,我突然問自己,若他願意放下仇鶴努留在此處,我是否能放得下玄憶,用自己的陪同,讓他將這份恨徹底的遺忘呢?
只這一念起時,下一刻,我在心裡嘲笑我自己,真是癡人夢話,景王怎可能會如此天真呢?
而,我亦是無法把自己做爲籌碼,哪怕爲了心底的那一人,我都沒有辦法做到這般的無私,我有着私心,這份私心,絕不代表,願意把心做爲交換!
他彷彿又洞悉我此時的所想,鬆開攬住我的手,冰冷的面具也旋即離開我的脣,他的眸光恢復冷冽莫測:
“我恨這種幸福,是建立在他人無盡的痛苦之上!”
他的這句話,說得極其狠厲,也說得極其突兀,我不明白只是短短一瞬,他的轉變爲何又是如此之大。
景王,終究是我看不透的人。
玄憶,其實,我又何嘗真的看透過呢?
“阿景,夜深了,我很累,你也早點歇息吧。”
喚他這一聲,我淡淡地把螓首別過,不去看他,脣上的寒冷,在一縷潮溼的青絲拂過間,更讓人難耐,我不想繼續站在這裡,面對,愈來愈讓我看不明白的他。
他沒有再說話,僅是漠然地回身,在我之前離開這裡,望着他的背影,我只讀到一種更深的徹骨寂寥。
在這樣的隆冬夜晚,終是讓人所無法忽略的。
而,這裡,其實終究不會是任何人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