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在地上滾出幾步遠,景王一手緊擁住我的身子,並刻意護着我的背部不受任何的創痛,在移轉的剎那,我的眸光望向那隊血衣男子。
他們每個人的手上都握看一個黑色的罩子,罩子邊沿鋒利的鋸齒能切斷的又何止僅僅是竹製的迴廊呢?
此刻,隨着爲首那名血衣男子一手豎指天際,那些黑色的罩子整齊劃一地在他們手中開始飛快地旋轉起來,轉得越來越快,直到每個人手上擎着的彷彿一團黑色的烏雲。
但這片烏雲的所到之處,意味的將僅是和死亡有關的絕決。
“姬……”景王輕喚了我一聲,他的眼底沒有了方纔父子相對時的戾氣,有的僅是關切,他迅速地打量着我,確定我沒事時,才輕輕抒出一口氣。
我的手腕還被他另一隻拽着,雖然手心很疼,可這些疼痛忽然在此刻,再不甚明顯,我的目光,被佇立在一側的‘葉先生’所吸引,再移不開分毫,連那些迅疾旋轉帶着死亡陰影的烏雲,都不再讓我覺到懼怕。
因爲,我看到, ‘葉先生’的手展成一個弧形,如同光寰一般劃出最圓滿的軌跡,然後,雙手合攏,中成空圓。
我不知道這個手勢的意又是什麼,但隨着那些旋轉的烏雲迅疾地停下,我頓時明白,這是滴血盟一種命令停止的手勢。
滴血盟爲帝王的親命禁軍,所以,惟有帝王的命令手勢他們會看懂,這,無疑更說明了‘葉先生’就是前朝的帝王。因爲,除了帝王和滴血盟之外,這些手勢的含義應該是密而不宣的。
‘葉先生’正是爲了他心愛的女子選擇歸隱山間的帝王。這樣的大愛,確是可求卻難遇的。
所以, ‘葉夫人’口中的那些劫難,最後在‘合與得’之間,得到是苦盡甘來的結局。只是,我不知道,今日這處世外桃源的靜謐是否終將被打破。
畢竟,玄憶或許,在之前並不知道,他的父母,仍在世。景王話語中的意思,和我記憶裡關於前朝的一些瑣碎印象,應該是玄憶的父皇‘駕崩’,其母‘殉葬’,方成就了這麼多年的相守。
景王的目光同樣也凝向了‘葉先生’,不過這種目光裡蘊涵的鶴努仍是那麼明顯,我離得景王如此之近,他的神情轉變,悉數落進我的眸底,比彼時躲在竹屋後的窺聽,更來得直接清晰。
他拽住我的手,一把將我從地上拉起,在起身的瞬間,我看到,那些肅穆的血色之後,一道明黃的身影緩緩映現在正午的暉光下,這抹明黃,光耀萬丈地蓋過周遭的一切。
我所有的呼吸,在這一刻彷彿都凝結住,包括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汩汩地流動他,終於來了
確是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情形下出現在了無憂谷。
他就站在那,猶如謫神俊美,光葷籠在他的周身,在明黃的利‘託下,帝君的氣勢如同‘葉先生’一樣,而,他的眸華卻越過所有的一切,只投注在了那一人的身上。
那個人,並不是我
他注目於‘葉先生’,眸底有些許我看不懂的情愫,微微地蘊濃。
然後,他緩緩擡起一隻手,咻地一揮,所有的黑色罩子隨着這一揮,皆垂落於那些血衣男子的身側。
氣氛有些僵化,一切,都似乎隨着那些黑色罩子的垂落一併地滯頓。沒有人發出聲音,除了林間偶爾一兩聲的鳥雀叫聲之外,再無一絲的響動。
靜到,宛如能聽到彼此的呼吸一般,而就在此時,我聽到,除了那些若隱若現的呼吸聲之外,隨着‘哐當’一聲響起,靜止的僵化終於袱打碎。
順着響聲望去,是‘葉夫人’,她手裡拿着的簸箕墜落於地,臉上的神情不再淡然溫婉, 滿滿地,皆是不可置信,還有一絲無法忽略的傷感,一種摻雜着喜悅的傷感。
當這兩種本來截然對立的感情出現在她臉上時,我體味得到一個母親最真實的反映。
傷感,是源於時隔這麼多年,纔看到自己的孩子。
喜悅,恰也是源於再次見到闊別已久的孩子。
縱然,歸隱於這世外桃源,難道,真的能沒有牽掛嗎?
雖然我尚未爲人母,但,我知道,做爲母親,一定是放不下孩子的。
能讓她昔日放下的理由,一定是磅礴到沒有辦法去反抗,或者說,放棄是唯一的選擇。
‘葉先生’終於移動步子,緩緩向她走去,手輕輕一攬,我看到‘葉夫人倉促回身間,將臉埋於‘葉先生’的肩部時,螓首是顫抖着的, ‘葉先生’把瑟瑟發抖的她擁住,回身,徑直走向迴廊斷盡後的竹屋。
‘葉先生’身上凜然的氣魄在此刻盡顯,絲毫不顧身後那隊嚴陣以待的血衣男子,僅是擁住他的愛譜努往想去的方向行去。
而玄憶臉上對於他父母的離開,沒有絲毫的動容,只是淡淡的望着這一切連方纔蘊着的情愫都一併消失。
至始至終,他卻沒有望向我一眼,他,連看我一眼都那麼吝嗇嗎?
曾經,不止一次地聯想,他見到我沒有死時會有多麼地驚喜,或者即便不驚喜,總歸會詫異吧。
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景我都聯想了一遍,惟獨,沒有想到,他把我當成透明的空氣一般,連看都不看一眼。
心底,有些疼痛,我竭力控制着這縷縷疼痛,深深吸進一口空氣,空氣的冰冷,讓疼痛稍稍有所緩解,如果能冰住所有的情緒,那該有多好呢?
景王抽回扶住我的手,驟然轉身,跪拜於地:
“微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是不是也該跪下參拜他呢?
那麼,我該以什麼身份參拜呢?或許,無論拜或者不拜,對我,對他,現在是不是都不再有任何意又呢?
“平身。”他的語音平靜,靜到讓我的心更加地蒼茫。
剛剛景王攬住我滾於地,爲的是避開那黑色的罩子,他應該都看得到,可他卻沒有絲毫的在意,一丁點都沒有。
因爲,他的聲音裡聽不出一點的動容,彷彿,一切與他無關,或者還是有關的,譬如,方纔那飛旋而來黑色的罩子,不是景王擁着我避過,割斷的就不僅是迴廊的柱子了吧。
他想要我的命嗎?
一念起時,我的手,剋制不住地有些發抖,於是,我把它們握緊,指甲嵌進剛纔的灼傷處,很疼,這種疼,讓我復鬆開緊握的手,我不喜歡傷害自己,一點都不。
“微臣奉攝政王之命緝捕青陽慎遠至此,未料竟中其埋伏,跌落懸崖,是以延誤回京覆命的時間,萬請皇上恕罪!”景王仍躬身於地,稟道。
原來,景王並不打算隱瞞任何的事,那麼,我被青陽慎遠擄走的事,同樣不會得至1隱H禹。
‘失貞’,玄憶也會很快知曉。不論景王是否回稟,這件事,若我要回宮卻是喃不過去的。
不過此時,回宮,不過是另一種癡人夢話吧。
“景王,你率兵征戰多年,此次,卻會誤中順命候的圈套,朕該認爲你是刻意還是不慎呢?”
他的語音很淡,淡地彷彿只是尋常的問話,只是,恁誰都聽得出,這種尋常背後,意味着什麼。
“啓稟皇上!微臣在圍繳青陽慎遠時,未料其竟用宮中嬪妃的性命做抉,是以,微臣心有餘慮,才臨陣有所忌諱。”
景王,果真,是這樣稟的
我將眸華望向玄憶,我們之間離得真的好遠,遠到,即便在正午的暉陽下我都快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還是,那不過是我彼時的視線開始模糊呢?
可,我的眼眶裡一點熱意都沒有啊,伸手輕輕揉了下眼晴,可,我還是看不清他的神色。
算了,既然看不清、看不透,那我就不看了。
縱然,聽到的,恿不如看到的真實。
“是嗎?朕的嬪妃,景王倒記得甚牢。”
玄憶的話鋒陡然一轉,景王,卻仍沒有絲毫地怯意呈現。
我不過是末位的采女,他竟能在兩軍對陣時,辨認出,似乎,真的是一個破綻呢。
但,我知道,景王必能自回這番話。這些,不是我該擔心的。
“回稟皇上,是青陽慎遠提及,微臣才憶起,該嬪妃正是曾在確,前見過的墨采女,後墨采女南苑救駕之英舉震撼朝野,乃微臣等鬚眉都敬佩的-巾幗女子,是以,微臣妾測,皇上爲仁德之君,必定不容其命喪於青陽慎遠的脅迫中。”
景王並未提及椒房殿失火一事,這正是他的聰明之處,由他把此事一併拿過來說,恐怕,反是弄巧威拙。
他的意圖該是讓我親自向玄憶解釋。只是,或許,玄憶根本已沒有興致聽這番解釋。
現在該是十二月了,宮中的珍妃按理快誕下子嗣,所以,隨着真身重新得以伴駕,替身,終究,不過是個替身。
我,始終沒有辦法做到自信。尤其,在他對我視若未見的今日。
再美的希冀,亦會敗給現實的殘忍。這樣兜兜轉轉,似真非真的日子,真的要結束了嗎?
“景王果真深得朕心。只是妄測聖意,實爲人臣,最不該有的,朕之意,又豈是汝等所能揣得的?”
“微臣愚鈍,還請皇上恕罪。”
“也罷,就準你戴罪立功,朕獲悉,順命候已潛往東郡,與東安候密謀不軌。”說至此,玄憶突朗聲宣道,“景王聽令!十日後率親兵,圍滅東郡!不得有誤!”
“微臣領旨!”景王復跪叩於地,聲音裡到蘊了幾分激昂,“微臣得皇上如此垂念,圍滅東那,萬死不辭!”
“如此甚好,也不枉朕親臨此谷,全爲景王的安危。”
他們的言語往來間,就這樣決定了東郡的滅與存,以周朝之兵力,征伐區區一東郡,其實,該是不費任何吹灰之力。
青陽慎遠真的如此愚昧,會認爲同東安候聯手,能與周朝抗衡不成嗎?
但,這些問題,並不是我現在該去思慮的,我該想的,是我如今進退維谷的身份,玄憶是否會選擇在這裡棄我而去呢?
‘不負’,我又想起他曾說的這兩個字。
誓言,真的許起來太容易,做起來,又該如何,才能無愧於心呢?
“菲靖,傳朕旨意,暫今滴血盟在此休整半日,再班師回京。”
“謹避聖命!”那血衣禁軍爲首的男子躬身領命。
他,要在這裡休整嗎?是由於,他的父母在此吧。
我站在一旁,這一切,彷彿與我無關一樣,我看着那抹明黃在血色的簇擁中,向竹屋走來,僅是下意識地,急轉身,不顧任何的禮儀,徑直奔回屬於我的那一隅竹屋,屋門關啓間,我發現,自己竟還能站得住。
是,我還站得住,但,倘若,剛剛他行至我面前,再漠視而過,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站得住。
或許,我所有的堅強,終將因近身的漠視崩漬吧。
我不要那樣,我希望,自己仍能僞裝出一份堅強。
手心,疼痛,但,這份疼痛,遠遠比不上心中的疼痛。
而心底的柔軟處,僅有他才能到達。
外面復歸於平靜,我坐在屋中,看看光影透過軒窗,影子從一處移到另一處.時間的流逝竟可以這般地快。
竹屋的門沒有再次開啓,有一瞬間,我甚至是懷疑,是否,整個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人,或者,只我一人,被與世隔絕了呢?
手,觸着竹製的窗棱,眸華看到外面,仍是有着那一片血色的影子,只是那片影子沉默着,讓四周一併陷進從沒有過的空寂。
‘咚,咚……’一陣短促的敲門聲響起,是指節輕叩竹門所特有的聲音。
我有一絲的惶喜,急走幾步到竹門前,手搭上門叩時,卻不自禁地有些許顫抖。是他嗎?
除了他,誰還會在此時到這裡來呢?
每次,當我以爲他對我漠然時,他總會突如其來地出現在我面前,這次,也不該例外吧?
帶着更確定的驚喜打開竹門時,門口,赫然站着的卻是‘葉夫人’。
“葉——夫人。”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會來這,在這樣的時刻,她內心的糾纏掙扎應該是勝過任何人的,所以,她不該還有餘心念着我這個尚且僅認識一日的女子吧。
“婚兒,該用午餐了,出來罷。”
她柔柔地說出這句話,眸底,是一片靜好的婉約。
輕輕搖了搖螓首,低聲:
“我不太餓。謝謝。”
“嫿兒,或許這是你在無憂谷最後一餐了。”她淡淡地說出這句話,我的心,驀地一沉。
最後一餐?難道說,我要離開這裡?
彼時,我並不知道,在我獨自處於竹屋時,外面所發生的事,而這些事終將對未來,有着無法忽略的變數影響。
“來。”她牽起我的手,第一次,她指尖溫暖凝脂地觸感縈住我的,我不由自主地隨着她,往廚房外的花架走去。
甫到那,玄憶已然坐定於一側,一旁, ‘葉先生’和景王,亦皆在。
小樁桌上,擺着四菜一湯,延續了早點的風格,精緻清淡。
在這麼短的時間, ‘葉夫人’做出這些,必是融着她濃濃的親情而做,所以,菜中的滋味,一定會有關於母愛的感覺。
膈了十五年的一餐,她終於能親手爲她的孩子做這一餐,對於這看似普通尋常的一餐,於她,其實,卻是種奢侈。
也在此刻,我知道,哪怕這處桃源的寧靜被破壞, ‘葉先生’和‘葉夫人確是不會跟隨玄憶回去的。
這一餐的意味,更象是餞行。
甫見面,就意味着再次離別,人世間的無奈,莫過於此罷。
‘葉夫人’把我牽到玄憶的身側坐下,在這瞬間,我從她的眼底讀到一種瞭然,她定是知曉我洗碗時所說的那些話中的含義,我在意的那個男子,正是她的孩子,這於做母親的,算不算是另一種寬慰呢?
只是,她應該不知道,她的孩子,所愛的,是另外一個女子吧。
玄憶的目光沒有望向我,或者說,他沒有看向任何人,僅是接過‘葉夫人’
遞過的碗,碗裡,是潔白晶瑩的米粒。
‘葉夫人’把盛着飯的碗逐一遞於我們,語音溫柔:“這是用山藥蒸出的,嘗一下。”
在她回身取自己那碗時,我還是看到她眸底的晶瑩一閃而過,但再回身時她的眸華里除了清澈之外,卻再無其他。
她在努力掩飾自己的情感吧,面對十五載不見的孩子,掩飾起來,該是多麼辛苦。
但,卻必須掩飾,否則,即將到來的別離,會讓她更加難以放手。
‘葉先生’一直是沉默的,除了彼時面對景王的咄咄時,他稍稍有些動容在這個時候,他仍能做到平靜無波。
其實,玄憶、景王的性格,或多或少真是得了他的遺傳。
越是內心激越的時候,面上,則越是平靜吧。
那麼,方纔的玄憶的平靜,真的是平靜嗎?
我望向玄憶,他的側面在花架灑下的點點斑駁間,讓我恍然有一種他的餘光似乎一直凝着我的錯覺,不過只是剎那,這種錯覺終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