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正午的陽光還是很灼熱啊, 緋顏夾起那塊芙蓉糕,並不立刻放進脣中,只是似笑非笑擡起眸華,睨着站在樹萌外的林蓁。
這麼大的日頭,不過一會她嬌白的臉上,就曬得微微有些酸紅,但她依舊站在那邊,紋絲不動。
果真,有耐力,也果真,能忍。
“怪曬的。”緋顏悠悠地道,“貴妃,不妨陪本宮過來一起坐罷。”
“謝娘娘。”林蓁這才走上前來,欠身在下首的石凳上坐下。
“君上素來喜歡合歡花,貴妃真是有心了。”緋顏頓了一頓,翦水晚眸凝向林蓁,“不知道這合歡糕是什麼做的呢?瞧着,倒是怪別緻的。”
“這糕是取半開極嫩的合歡花去了花蕊,一朵朵揀得乾淨了,入瓶蒸之,滴取其露,用乾淨雪綃紗濾過,澄成花露,並不摻半滴水,另兌了四季的花蜜和麪做成的糕。娘娘若喜歡,嬪妾可每日都與娘娘做上一盒。”
“呵呵,這得多少合歡花纔夠?只怕宮裡這幾株,禁不住這一蒸。真難爲貴妃了,如此繁巧細緻的法子,沒有貴妃這點心思,斷是想不出來的,若本宮喜歡,豈不是貴妃每日都要起早爲本宮做糕,熬不過半月,連這合歡殿前的合歡數都是要悉數耗在這糕上了。”緋顏輕輕一笑,未待林蓁答話,筷箸中的合歡糕轉遞於林蓁,“貴妃不妨陪本宮一同用吧。”
這宮裡除了合歡殿外,並無栽種合歡樹,可見,她爲了蒸這糕,費下幾許的心思。
但,如今,對她的心思,躲不過,難道還避不過嗎?
林蓁神色自若地拾筷,從緋顏手中接過那糕,慢慢嚼進素脣,姿態那優雅,並無異樣。
緋顏慢慢放下筷箸,睨着她吃完這一小口合歡糕,仿似不經意地道:
“貴妃難道不知,本宮對花蜜過敏麼?”
她對花蜜並不過敏,她對林蓁所做的一切,卻都會過敏。
因爲她再無法相信林蓁。
林蓁執筷的手一滯,旋即,從石凳上站起,徑直跪伏於地:
“娘娘恕罪,嬪妾實不知娘娘對花蜜過敏!”
“不論哪種花蜜,本宮一誤食,定會過敏。貴妃,不知者,本宮不會怪的,只是今後,貴妃可得琢磨透了,哪些,是本宮可以用得,哪些,是本宮不可以用得,萬一 —— ”
她止了語聲,眸華略略地凝向果嬤嬤。
果嬤嬤本安靜地伺立在旁瞧見緋顏的眼色,以她這幾年的宮廷歷煉,自是曉得用意:
“萬一因此,皇貴妃娘娘玉體有損,不僅奴婢等難以向皇上交代,就連貴妃娘娘恐怕,也難以稟上。”
緋顏緩緩搖了幾下紈扇,瞥着跪伏於地的林蓁:
“貴妃畢竟和本宮都是正一品妃位,又是太子殿下的養母,這般跪叩本宮,若被不相干的人看到,豈非是本宮驕縱?果嬤嬤,你的話卻是說重了。”
“奴婢知錯了。”果嬤嬤能爲御前女官,識主子眼色,自是不在話下。
“佟兒,扶貴妃起來罷,大熱的天,這樣跪着,終究是本宮的不是。”
緋顏說完這句話,搖着紈扇的手放下,看着合歡糕,嘆了一聲:
“可惜了這盒糕點,本宮怕是要拂貴妃的美意了。”
“是嬪妾不知娘娘的忌口,差點茲了事端。”
事端?她還怕茲生事端嗎?緋顏這般想時,眉驀地一顰,昔日林蓁的手段確實是讓人寒心的,只不知,奕鳴這般跟了她,是否還會再多生其他的事端。
那隻貓的死不是偶然,宮裡所有紛起的事端,更加不是偶然
可,如果要把這些偶然刻意地加諸在一個不滿六歲的孩子身上,來達到她所要的目的時,這種行徑,無疑是卑鄙的。
而林蓁,本來就是卑鄙的人。
“貴妃還是多慮了。”說出這句話,緋顏站起身,一旁麗伊早執起傘,替她遮去灼熱的陽光。
“娘娘,奕鳴不知是否醒了?今日太傅還等着奕鳴過去。”
林蓁隨着緋顏的站起,亦移了一下蓮步,輕聲問道。
緋顏揚了一下黛眉,望向殿內:
“太子殿下昨晚體因着小白的事,睡得並不踏實,方纔,用了些許早膳,又歇下了。”
“那 —— ”林蓁似乎頗有些猶豫。
“今日先停一天罷,畢竟,太子殿下心緒不穩,縱是去了書房,恐怕,也收效甚微。”
“一切旦憑娘娘做主。”林蓁低眉斂眸,並不再提帶奕鳴走之事。
緋顏收起紈扇,知道林蓁心底一定不如表面這樣平靜無瀾,這女子,城府心計有多深,她看得穿,但看不透。
恰此時,只聽得拱牆外傳來一聲通傳:
“太皇太后駕到! ”
緋顏忙返身,躬身行禮:
“臣妾參見太皇太后!”
她的身後,林蓁也一併款款施禮請安。
太皇太后,慢慢走至石桌前坐下,鳳目掃視了一眼二妃,方道:
“平身。”
“貴妃也在。”
“回太皇太后的話,嬪妾今兒個晨起,特意做了合歡糕送予皇貴妃娘娘品評。”
“哦?”太皇太后眉尖揚起,望向那合歡糕,“看着,確是開胃,怎麼顏兒不用一點?”
“臣妾對花蜜過敏,是以,沒有用這合歡糕。”
“哀家對花蜜倒是情有獨鍾。”
太皇太后一語落時,蘇暖早會得意來,吩咐道:
“上筷。”
果嬤嬤忙命一旁的內侍遞上乾淨的象牙箸,按着規矩,另切了一塊,再試吃一遍,方把一小塊合歡糕呈於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並無一絲猶豫,慢慢地品下,道:
“模樣看着不錯,味道,卻是太甜膩了。”
林蓁在太皇太后面前,倒是一直謹小慎微:
“太皇太后指點的是,嬪妾記下了。”
“哀家隨口說一句,貴妃就記下了?”太皇太后放下筷箸,絲帕拭脣時,語音微冷。
“太皇太后每句教誨,對嬪妾而言,均是真知灼見,妾自當銘記在心。”
“貴妃這般善記,殊不知,是隻記好的,還是連壞的,都一併擱心裡呢?”
太皇太后語意驟然轉至咄咄。
緋顏僅是立於一旁,並不多言,恁誰都看得出,太皇太后對林蓁頗有不滿,如此針峰的話語間,她何必多說呢?
“嬪妾惶恐,嬪妾只記該記之事。”林蓁低垂下螓首,語音恭謹。
“惶恐?哀家說重了嗎?”
“嬪妾對太皇太后的教誨,之所以惶恐,僅是因嬪妾生怕日後再犯,是以惶恐。並無其他用意。”
太皇太后冷冷一笑,擱下筷箸,遂緩緩道:
“這糕,終是太甜膩,只吃了這半塊,就覺得舌操了。”
緋顏近前,倒了一盞香茗奉於太皇太后跟前:
“這茶是紫毫,既消暑又生津,太皇太后,不妨一試。”
太皇太后從緋顏手中接過這茶盞,並不喝,只笑道:
“紫毫是皇上最鐘意之茶,但哀家更愛品清水,茶濃,縱留甘於齒,終究是澀苦在先的,哀家不喜甜,卻也吃不得澀苦。”
緋顏將茶盞收回:
“臣妾另替太皇太后斟杯清水。”
“這倒不必了。”太皇太后淡淡道,“難得今日,皇貴妃和貴妃都在這,哀家就一併同你們說了罷。”
“臣(嬪)妾謹聆皇太后教誨。”緋顏與林蓁皆道。
“如今,朝庭外患未除,縱立儲君,亦是難以撫內。”太后執起手中的羽扇,有徐徐輕風扇出,卻只徒添了這一隅的寒氣魄人,“後宮終究不可一日無後,今日哀家來此,本是想聽聽皇貴妃的意思,恰巧貴妃也在,那,爾等認爲,如今宮中,誰堪擔此後位呢?”
這一句話,落進緋顏和林蓁耳中,心底自然清明。
這,絕非是讓她們毛遂自薦,亦並非是要掂她們的斤兩。
不過是,讓她們對太皇太后的屬意,先唯命是從。
緋顏淡淡一笑,啓脣道:
“中宮之位,或以賢者居之,或母憑子貴,臣妾甫入宮只一日,對宮中諸妃,並不十分熟捻,是以,臣妾對此,並不能妄議。”緋顏望向林蓁,“貴妃入宮已有三年,不知,貴妃對此,有何見解?”
“回太皇太后,皇貴妃娘娘,嬪妾雖入宮三年,但昔日,常幽閉於宮,並不與其餘各宮多加往來。所以,嬪妾亦不能妄論。”說完這句,她欠身行禮,“此事尚需太皇太后慧眼明辨。”
“既然,二位不願對此妄議,哀家心裡卻是有了計較。誠如皇貴妃所言,若以子嗣居之,實則是非貴妃莫屬。”太皇太后說出這句話,鳳眸睨向躬立在旁的二人,但,二人的神色,皆無任何的異樣,只躬立在旁,並無絲毫動容,“但,哀家卻是主張立賢爲後。所以——”
太皇太后刻意頓了一頓,緩緩道:
“哀家認爲,六宮諸妃之中,惟蓮妃德容兼備,雖家世欠缺,亦可免前朝的桎梏。不知,二位以爲如何?”
紀嫣然?
緋顏的心底漾過冷笑,但,她不會讓任何人察覺到,她在冷笑。
如果演戲是宮裡必需的,她只能奉陪到底。
無論孰爲後,於她,又有什麼計較的必要呢?
不過是,誰擅長心計,誰就能爬得愈高吧。
所以如今她的皇貴妃之位,恰帶着另外一種諷刺的意味。
“太皇太后明擇,臣妾對此並無異議。”她雲淡風輕地說出這句話,餘光看到林蓁將素手縮進水袖之下。
她,難道剋制不住了嗎?
應該不會,象她這樣的女子,自然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
“那貴妃覺得如何?”
“嬪妾與蓮妃並不相熟,但,太皇太后慧眼識人,豈是嬪妾所能相與的?”
林蓁的回答,果然是避重就輕。
既不附和,也並不反對。
這,無疑是很聰明的回答。
“既然二位對此沒有異議, 哀家問過皇上的意思後,再做定奪。”太皇太后微微笑着,慢慢站起身子,“聽說 ,昨晚,奕鳴歇在合歡殿?”
“回太皇太后,太子殿下昨晚確實歇在合歡殿內,但方纔用了早膳,又睡下了。”緋顏應聲。
“待他醒後,再送回傾霽宮罷。”太皇太后目光轉望向林蓁,驟然轉了語峰,“貴妃,哀家不希望,太子殿下身邊,再發生任何不該發生的事,這次, 是最後一次,若再有下次,太子殿下將提前遷進隆慶宮。”
隆慶宮,爲太子大婚後方會正式遷入的宮殿,這一語,林蓁當然知道它的份量。
“嬪妾謹記在心,定會竭盡所能,依着淑妃的囑託,照顧好太子殿下。”
林蓁刻意提及淑妃,沐淑妃,本爲太皇太后孃家之人,太皇太后念在這份上,亦該不會於今日再爲難她纔是。
“嗯。如此最好。”太皇太后說着,步子已往拱牆外行去,“哀家還要理佛就不與你們多說了。”
緋顏,林蓁俯跪下,恭送其遠去。
似乎又要變天了,縱然,此時仍豔陽高照。
“貴妃若無事,就跪安罷,待奕鳴醒轉後,本宮自會送他回傾霽宮。”
“有勞娘娘了,嬪妾告退!”
林蓁福身請安,退出拱牆外。
經過拱牆時,她再次瞧見四周都遍佈着滴血盟的禁軍。
滴血盟,本是帝王的親從,如今,竟大材小用到只守在合歡殿外,是玄憶對這名女子猶爲上心,還是另有其他的目的呢?
合歡殿,又是合歡!
猶記得,林嫿,她的“好妹妹”,也是素愛合歡的,包括,那支形影不離的合歡簪,每每見到,都讓她對這種花生起極厭惡的感覺。
如今那皇貴妃,卻告訴她,是皇上喜歡這合歡花。
原來這三年,她一直以爲他喜歡的是桃花,也是錯的。
他所愛的花,無非是隨着人會變化吧。
不論桃花,抑或合歡,最多一季,終將慢慢走向枯萎,再不復得。
君恩涼薄,概莫如斯。
她閉上眼眸,莫水輕輕扶住她,她的身子還是輕輕地顫了一下,復睜開眼眸,緩緩道:
“莫水,爲什麼,明明是夏季 本宮卻覺得這麼寒冷呢?”
“娘娘,是心冷了吧?”
林蓁伸出素手,將額前的一縷鬢髮掠到耳後,並不再多說一句話。
她的心,早在兩年的冷宮生涯中,就已經冷去,猶記得,那一日她問過玄憶一句話,可那句話,他至今沒有給她答案。
她問他:
“爲什麼你不信我?”
他只是望着她,語音裡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如果這是你要的,朕允你。”
這是她要的嗎?
這不是她所要的——
可,他不信她,也就是從那時起,她的心,再無法破冰而出,她的人,也一併地麻木了吧。
他以爲,他允了她所要的其實,他又真的讀懂過她的心麼?
她的心,在彼時,真的爲他動過,她本以爲自己是絕情忘愛的人,除了權勢,或許,她的心,不會再爲其他所跳。
然,卻爲了他,她真真切切地有了心漏跳一拍的感覺
那晚繁逝宮的大火,燃盡的,不過是她昔日的僞裝。
在那一刻,他擁她入懷的那刻,她的心裡,再無法將他忽視。
也是從那天開始,她想回到他的身邊,她不想在冷宮中耗盡接下來的年華。
可,一切,終是陰差陽錯地沒有辦法重來。
她的目光落到衣襟的摺皺裡不知何時墜落的那一朵合歡花上,素手輕輕地把那朵合歡花拿起,失神地望着,直到,眸底的視線,隱隱地朦朧,她擡起眼眸,將那抹朦朧悉數咽回去,只把手心的那朵合歡花,擲扔一旁,恰是太液池的分流,眼見着那石合歡花順着水勢,不過須臾再是覓不得蹤跡。
即便綻至極妍,亦不過是落花流水春去也。
她慢慢地走着,哪怕,前面的路,只有她一人,她也要不後悔地走下去。
********《棄妃不承歡作者:風宸雪》********
今日玄憶下朝後,一直在書房與幾名重臣相商要事,故,並未得閒陪她共進午膳,她獨自略略用了些,便在湖邊的廊亭中翻着才問院正要的醫書。
奕鳴一直睡得很安穩,臨近黃昏時分,才起身。
她甫進殿中,見奕鳴早自個穿好了衣裳,正站在軒窗處,望着漸漸西斜的殘陽。
那抹殘陽血紅血紅,映得這座合歡宮四壁的透明,也湮出別樣的魅詭。
“奕鳴。”她輕喚他。
他沒有望她,只低低問了一句:
“這裡,是北面嗎?”
“不是,那邊纔是。”她的手指了另一個方向,正與他望出去的位置是相反的。
奕鳴的目光順着她的手勢望了過去,眼底,是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不該有的一種滄桑之感。
“你說,今晚,我能看到那顆最亮的幸星嗎?”
“一定可以。”她柔聲道,“奕鳴,現在離天黑還有一個時辰,你在這用了晚膳,我再吩咐人送你回去,好嗎?”
望着此時的這個混小子,她突然有些不捨得送他離開。
但,她不能留他。
畢竟名義上,他已過繼給了林蓁。
“不,我想你陪我一起看星星,我怕——”他皺了一下和玄憶很象的眉毛,輕聲,“我自個找不到那顆星星…好嗎?”
看着他的神情,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去拒絕的理由,她走近他,輕柔地,把他擁進懷裡,這個孩子,多象彼時的她呀,在母親離去後,她也有過這樣的一段時間,把自己封閉着,不容任何人的靠近,那時的她,多麼希望能有一個人帶她走出封閉。
可,她沒有等到。
她只能自己一個人每晚望着星空,好像就看到母親一樣.如此,一夜復一夜,她才慢慢地,從失去母親的陰影裡走出來,明白未來的路,再苦再難,都要咬緊牙一個人走下去。
所以如今的她,願意給懷裡的孩子,一個倚靠。源於經歷過的人才會懂得,那段日子若一個人走,會有多麼難熬。
因爲懂,所以慈悲。
“好,我陪奕鳴找那顆星星,但,奕鳴也要答應我,先用晚膳,好嗎?”
他雖然一直睡着,可畢竟一天內,除了喝一口粥,再無用其他的東西,她怕這樣下去,他的身子,先撐不住。
畢竟他剛剛風寒初愈。
“嗯,可我不想吃膳房的那些東西。”
“那奕鳴想吃什麼呢?”
“銀絲面,可以麼?”他再沒有混世魔王的樣子,乖巧地問道。
“當然可以。”
“我要你給我做。”他突然又道,有着得寸進尺的味道。
她愣了一愣,旋即,頷首。
銀絲面——是不是每個沒有母親的孩子,都會喜歡吃銀絲面呢?
那面,就代表着對母親的思念吧,銀絲面很長,所以,思念,也會一樣地長——
身爲上卿府的庶女,她唯一會做的,也只有這銀絲面。
這面是母親教會她做的。
然後在無數個想念母親的夜晚,她會瞞着下人,去小廚房,做一碗麪,暖暖地吃下去,方能填滿心中的空缺。
而澹臺謹是知道的,第一次,她去做這碗麪時,正好被他瞧到,但彼時的他,什麼都沒有說。
也從那一次開始,惟獨這件事,夫人沒有藉機發作的。
這,也是她那些灰暗的日子中唯一能讓她帶着一點暖意地回憶。
她牽着奕鳴的手往昭陽宮的御膳房間走去,她不想太多人跟着,所以,她並沒有要伺候她的四名宮人隨行,那四人也遵了她之命候於合歡殿外。
在發生昨晚那件事後,他並沒有限制她的自由。
他的信任、他的醋意,這兩種矛盾糾結在一起時,讓她的心,唯能品到蜜一樣的甜。
她,其實是愛吃蜜的。
但,這種蜜,僅和那一人有關。
膳房內本在忙碌的宮人見着她和奕鳴,均帶着駭意地跪拜下去,而忘記手中的活計。
“都起來吧。”
一管事模樣的宮人躬身:
“奴才參見皇貴妃娘娘,娘娘有何示下?”
“有銀絲面麼?另,替本宮騰一個竈臺。”
“這——是,娘娘!”宮人略有疑惑,旋即應聲道。
緋顏鬆開牽住奕鳴的手,有三年沒有做這碗麪了,真不知道,手藝是否退步了呢?
“等我一會。”她輕輕摸了摸奕鳴的小腦袋,返身,走上騰空的那處竈臺。
御膳房的作料是極其豐富的。哪怕只是一碗銀絲面,宮人端來的配料,仍讓她略有生疏的手藝仍做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面來。
番茄、雞蛋、蝦米配上銀絲面,煲成濃濃的一大鍋時,她才發現,好像是煮多了。
但,味道真的好香啊。
連她都要醉於這種香味道里,那是屬於最純粹的食物味道。
“嗯,看起來,你做得還不錯。”這個混小子,在旁邊,伸長了頭頸看着,又人小鬼大地說出這句話。
“那是當然。”她略帶自得地輕輕擡起下頷,拿起一旁大勺,舀了一勺面進海藍青的薄瓷碗中。
“快點,我餓了。”
奕鳴嘟囔着,一併,頭頸伸得更長。
她好容易滿滿地舀了一大碗麪,端下去,他早伸手接過。
“噯,小心燙。”
“嗯。”他帶着雀躍地抱着麪碗,就着竈頭便吃了起來。
看着他大快朵頤的樣子,似乎,她做的真得不錯呢,只是,還剩下大半鍋,該怎麼辦呢?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倒也餓了,遂另舀了一碗,恰此時,突然,一修長的手,從她手中,把那碗接:過去,她有些訝異,順着碗望去時,正是玄憶。
他端過那碗,只專心看着碗裡的面:
“想不到,你還會做面。”
她站在竈臺,臉有些暈紅,四周,除了奕鳴之外,膳房的宮人不知何時,早就退到了外面。
隨着這一句話,猛地,橫刺裡,伸出一隻手,徑直從玄憶的手裡,把那碗麪就要奪去,玄憶的手並未鬆開,兩股力相沖時,那碗滾燙的面,徑直,傾倒在了站於中間的緋顏身上,還好她向後避讓得快,只淋了部分的麪湯,不然,今晚,真得燙個透心涼不可。
碗盞摔落於地,冷脆有聲。
“丫頭,你沒事吧?”伸出的那隻手,正是奕鳴,他瞧見緋顏身子向後一縮,顯見是被燙到了。
“奕鳴! ”
玄憶帶着慍意喝出奕鳴的名字,緋顏忙喚了一聲:
“皇上!”
“可燙着了?”玄憶隨她這一喚,立刻用汗巾替她拂去身上的麪湯殘羹。
“不燙。”她輕輕笑了一笑,剛剛倒上去時,確實有些燙,不過現在,卻不覺得了。
此刻恰是難得的,他們父子在一起。
她俯低身,凝向奕鳴:
“那碗還沒吃完,你就來搶,再這樣,我可不陪你找星星了。”
奕鳴冷哼一聲:
“我只是不願意,你做給他吃。”
她輕點這娃娃的額心:
“什麼他啊他的,他可是你父皇。”
奕鳴憤憤地一個轉身,並不接她的這句話,回到一旁的竈頭,悶聲開始扒剩下的面。
“再給我舀一碗,好麼?”
“你還沒用晚膳?”
“連午膳都未用,才散了議討。她們說你帶着奕鳴來了這膳房。”
看來前朝之事,似乎不太樂觀。
是和北郡有關嗎?
她沒有問,只是轉身,替他滿滿再舀了一碗,剩下的面,恰好舀了這一碗,她遞於他,他接過時,眸光已瞥見,鍋底再無剩面。
“你呢?”
“我不餓,你先用。”緋顏柔聲道。
“我們共用一碗吧。”
他說出這句話,一手捧面一手執了筷箸,夾起一筷面,親自喂予她。
她的臉有些紅,在這宮闈之中,竟也要倆人合用一碗麪不成?
“難道,要我用另外的方式餵你?”他瞧她並不吃,帶着一抹促狹地笑,問道。
她忙低下螓首,從他的筷中,將那面悉數嚥下,銀絲面很長,她又不敢咬斷,這一咽,可想而知,難度有多大,好不容易將面從頭至尾不咬斷的嚥下他瞧着她的窘迫,輕柔地笑道:
“何必這樣呢?”
她聽得懂他話裡的意思,卻並不接他的話,他亦柔柔一笑,自顧地夾起面,慢慢地品着。
“丫頭,過來餵我!”
莽撞撞的聲音響起,奕鳴把麪碗一擱,喚道。
緋顏怕玄憶發作,忙用手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她凝向他的眼神,他懂。
遂,返身,她走到奕鳴跟前:
“這麼大了,還要人喂,真是不羞。”
“你自己纔不羞呢,你若要吃,用我碗裡的就成,何必和他去分。”
奕鳴嚷出這句話,她聽得出,這娃娃心裡的憋氣在發泄出來。
這樣,倒是好的。
只怕他不說,心裡憋太久反是抒不開去。
“好,那你把你的面讓給我好了。”她伸手就接過他的麪碗,他卻並不阻她的手。
這娃娃確是有趣,她捧起他的麪碗,學着小時候母親喂她的樣子,一口一口地餵給那娃娃,他吃得有板有眼,只是眼睛,除了看着面,並不望向其他地方。
她喂得很慢,他吃得很快,一碗麪快見底時,他不禁頓了一頓:
“再不吃,你就沒了。”
“我不餓,你快快吃完,我好帶你去找星星。”
他依言,把剩下的面吃完,眼神裡滿是企盼地望着她。
她用自己的絲帕輕輕替他擦完脣角,玄憶的聲音在她的身後響起:
“你再不用,面都冷了。”
她回身,原來,他一直並沒有再吃,仍捧着那碗麪,等着她。
“我去外面等你,快點。”
奕鳴皺了一下眉,扭頭就往外走,真是人小鬼大。
她望着玄憶,就着他的筷子,她和他,一口一口分享完他碗裡的面,直到碗內空空,彼此的心,卻盈滿着充實:
“我從沒有吃過這麼可口的面。”
“我只會做這面,其他,都不會。”她羞澀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衣襟上並未留下多少的面漬。
“哪怕日日用這面,我都不會厭。”
他放下面碗,手輕輕擁住她的身子,她淺淺地笑着,這樣的時刻,她品到的幸福,是沒有言語可以表達的。
房外,陡然傳來奕鳴的聲音:
“吃完了就快出來!”
她何時攤上這個管家娃?
但,畢竟是她答應他的。
“你還要回書房去批摺子麼?”
“今晚,不再批了,我陪你。”
“嗯。”她輕頷首,主動牽起他的手,一併往房外走去。
奕鳴瞧了一眼他們相牽的手,臂手就牽過緋顏的另一隻手,往合歡殿走去。
緋顏這纔看到,御膳房的那些廚師子皆是退開了些許距離,站在一旁躬身伺立着。
剛剛的一切,明日,又會以什麼方式傳揚出去,已不是她該顧及的了。
行至合歡殿,奕鳴選了一個向北的位置,仰天看着:
“是這嗎?”
緋顏的手輕輕攬到奕鳴的肩上,一併望向那無邊無艱的蒼穹:
“是,這就是北面。”
玄憶並不知道他們有什麼約定,也僅隨着他們的目光往暗黑的天際望去。
今晚的夜空,繁星點點,但,北面,確實有一顆星是最亮的,他聽飲天監說過,那個位置,最亮的星,是北極星。
緋顏鬆開牽住玄憶的手,攬着奕鳴,一併坐在合歡殿外的草地上,四周,宮人都退至樹萌處伺立着,湖邊的草地,就他們三人而已。
玄憶順着緋顏,一併坐下。
“那顆星,看到了嗎?”緋顏伸出纖纖的手指,指着北極星的位置,道。
“嗯!看到了!”奕鳴的聲音帶着欣喜,欣喜後,則是一聲沒有壓抑住的哽咽。
“母妃就在那上面看着奕鳴。”
緋顏柔柔地說出這句話,奕鳴的身子,靠在她的懷裡,擡起臉,望着那顆星星的位置,眸底,有些熱熱的東西要涌出來,隨着臉的仰起,那些東西,不過是倒流回了心底。
把他連日以來,逐漸麻木的心,暖融了些許。
“母妃 ...”他在心底喊出這兩個字,嘴脣卻只是微微地哆嗦着說出另外一句:“爲什麼,你要傷害母妃?”
這句話,緋顏明白,是問玄憶的。
她的身子,稍稍向後抑了一下,玄憶卻沉默不語。
“奕鳴,沒有任何人傷害你的母妃,爲什麼你要這麼想呢?你看,這星星那麼地亮,你母妃正幸福地在天上看着奕鳴啊。”
“沒錯,我是傷害了你的母妃。”玄憶驟然說出這句話,語意艱澀。
他不要嫿嫿替他去掩飾任何東西,他的確傷害了沐淑妃。
奕鳴隨着這句話,緋顏能清楚地覺到,他的身子,瑟瑟地開始發抖,她用力抱住他,他迅速,把他的臉扎進她的懷裡,而,他的哽咽再沒有辦法抑制地傳了出來。
玄憶伸出手,把這個六歲的娃娃抱進自己的懷裡,這一次,奕鳴沒有拒絕,只是,身體還是僵硬地趴伏着。
“奕鳴,有些事,你還小,我不知道該怎樣和你說,你才能明白。等到有一天,你站到我這個位置,就會真正懂得,有些人,是你再避免,都會傷害到的。對你母妃而言,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夫君,但我希望對你而言,我能是一個稱職的父皇。”
奕鳴隨着這句話,用握緊地小拳頭捶着玄憶:
“我恨你啊!爲什麼我要有你這樣的父皇!母妃那麼等你,你都不來!我恨你!她去了,你都沒有爲她多停留一會,我好恨你!我不要你這樣的父皇,我不要!”
這一番話,他重複地說着,捶打玄憶的身子,卻慢慢地在減緩下來。
“奕鳴,恨你父皇,難道真的能讓你忘記母妃離開的痛苦嗎?如果能,你繼續恨,如果不能,爲什麼,你不試着去接納你的父皇呢?假若他對你母妃沒有絲毫的感情,怎麼會有你呢?但,大人之間的感情,並非是你這個年齡的孩子所能明白的。等再過十年,你就會體諒你的父皇。當然,到了那時,假若你還恨他,那再說出這個恨字!這恨,纔不至於象今天這樣,說得出口,卻連你自己,都未必是信服的。”
緋顏在一旁,說出這句話,她看到,奕鳴抽搐的身子,漸漸的平靜下來,唯有那些哽咽聲依舊縈繞在合歡殿的一隅。
她承認,這一句話,或多或少,並不是事實。
他們這一對父子,彼此倔強的天性,卻真的太象。誰都不肯讓一步,這樣耗着,不過是,增了自己的堵,卻未見是好的。
所以,哪怕這話,帶着虛假,能化去一些他們的堵,她亦不認爲是不能說的。
玄憶抱着奕鳴,他很少抱他的孩子,從小開始,他們就奉着先帝的遺命,被安置在帝子居,因此,他並不是經常能見到他們,這一刻,抱着他,他能覺到這個孩子的痛苦。但,他的母妃,不過是後宮傾訛的犧牲品。
哪怕,之前,他曾厭惡過她,隨着她的逝去,這份厭惡,僅化成對奕鳴的疼惜。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應該和同齡孩子一樣的幸福。
可,這一切,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奕鳴在他的環裡,終於睡去。
緋顏略側過臉,看着這個孩子,睡夢中他停止了哭泣。
或許他要的,只是他父皇的些許關愛,惟有這些許關愛,會讓他以爲,就如她所說的,父皇是愛他的,所以,必然,也是對他母妃有着感情。
小孩子的仇恨,結不深,只要能及時解開,就不會蓄積在心裡,揮之不去。
假若玄景在童年時,也能解開這份恨,他和玄憶應該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口巴。
如是想着,她輕輕地,把螓首靠在玄憶的肩上,現在他們三人,互相倚靠地在一起,伴着奕鳴輕微的軒聲,讓她覺得是種圓滿。
玄憶騰出一隻手,更緊地擁住她的身子,她擡起眼睛,望着天上的那顆星星,語音愈低:
“我想母親的時候,就會看那顆最亮的星星。想象着母親並沒有離我遠去 。”
“嫿嫿,不論過多少年,只要我在,都會一直陪着你,讓你不會再獨自孤獨的看着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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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音未落時,突聽順公公疾疾地奔進拱牆內,尖利的聲音撕破這份靜好:
“萬歲爺!太皇太后方纔突然吐血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