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 死別

“皇上,奴才沒有通傳,罪該萬死!””

緊隨在緋顏身後的小卓子眼見苗頭不對,額頭冒汗跪地道。

“不與卓公公相關,是臣妾沒讓他們通傳。”緋顏再次啓脣,語音清冷,“臣妾本不想擾君上的清靜,只想獨自往合歡殿取一件東西就走,未曾想到卻還是擾到君上了。”

她依舊在笑,笑着說出這句話,笑着,面對眼前看似相擁的二人。

沒有絲毫的迴避。

當她在昭陽宮外瞧見紀嫣然的肩輦,她是想回避,可,她能迴避一次,以後呢?難道每次都要回避嗎?

她不想避。

一點都不想。

遲早要面對的。

畢竟,她心底,對於紀嫣然,還是有着計較。

所以,今晚,她不允內侍的通傳,果然,看到這一幕。

很完美的一幕。

不去管他們是否擁在一起,還是玄憶去扶紀嫣然。

她看得很清楚,紀嫣然臉上的神態,是屬於女子的嬌羞,面對鐘意男子的嬌羞。

而,她撿起的這把摺扇上所題的侍,更證實,這種嬌羞,未必是空穴來風。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這四句詩刻進緋顏的眸底, 讓她怎能不笑呢?

多好的詩啊,他吟給她聽,卻題在摺扇上送於另一女子。

這名女子在後天,就將成爲他的皇后。

皇后是皇帝的妻子。

她呢?是否只有在他願意放下皇帝的身份時,才能做他的妻呢?

算了,不去想。

她握住扇子的手,微微地在顫抖,不過藉着寬大水袖的掩護,沒有人看得到。

玄憶不過滯了一滯,在緋顏語聲落時,確定紀嫣然已站穩,就收回攬住紀嫣然的手,剛剛的一切,不過發生在一瞬間,但,這一瞬間,他清晰明白的看透了倆個女子的心思。

其中一個女子的心思,是他不能不在乎,不能不介意的。

他徑直走向那名女子,她的笑,讓他的憂慮陡起,她的臉在月華,更是蒼白到沒有一絲的血色。

他不願意看到她這樣蒼白的樣子,所以,即便再怎樣,哪怕,讓紀嫣然難受,都顧不得了。

因爲,他並不希望,由於他的某一個動作,讓紀嫣然有所“變化”。

他和紀嫣然之間,這輩子,只能是兄妹之情。

他希望,紀嫣然能有屬於她的幸福,當然,這層幸福不會和他有關。

所以,他亦清楚,答應冊後,不過是緩兵之計。

一旦冊立紀嫣然爲後,這一生她都將被貽誤。

這,是他不願的。

他走近緋顏,輕輕擁住她,他能覺到她冰冷的溫度在他的手心,似乎一點一點被暖融:

“顏兒,怎麼回宮都要避開朕,是朕今日讓顏兒生氣了麼?”

他用最溫柔的話語,說出這含情脈脈的話,緋顏稍怔了一下,臉上的笑意愈深:

“早知蓮妃在,臣妾就不回來了。”

這一句話,她帶着明顯的酸意,她欠身,讓過玄憶的輕擁,行至蓮妃跟前,將手上的摺扇遞予蓮妃:

“素聞蓮妃才學淵博,只這摺扇上的桃花和詩詞,卻並非是相配的。”

玄憶的眉心順着她手上那猶自展開的摺扇,不由微蹙了一下。

紀嫣然莞爾一笑,伸手將摺扇接過,然後,輕輕一撕,那雪白的扇子就被撕做兩半:

“不過是嬪妾閒時做的畫,題的詩,讓娘娘見笑了。既然娘娘覺得不妥,撕了便是。”

這一句話,她說得再無法淡定,心裡,某處地方,清晰地發出“砰”地一聲,她知道,那一處,必是碎了。

“是本宮不懂鑑賞也未可知,就這般撕了,倒是可惜,畢竟,不復再得。”

紀嫣然開始笑,笑得很淡,只把手中的摺扇再撕了兩半:

“有些東西,本來,就不該妄圖得到,即便得到了,也是沒有趣味的。”

玄憶擁住緋顏,只是沉默,這把摺扇,他認出,是他隨手擲放在書房的舊扇,因她瞧着喜歡,故隨手賜予了她。

但,這把舊扇上,雖有他畫的那幾枝桃花,卻是並無題詩的。

眼瞅着,那用唐墨蹴成的字跡極是精製風流,卻是頗有他的筆法。

難道——

“嬪妾今晚是送蓮花酥於聖上,如今,酥已送到,嬪妾跪安。”紀嫣然福身按着宮規行禮。

“嗯。”玄憶準了她跪安離去。

緋顏睨着紀嫣然遠去的背影,並不再說一句話,僅覺到,手,輕輕地被玄憶牽起,她的手被他牢牢地握於手心 ,縱是乾燥尖悶的這時,卻,不會讓她生厭。

這時,驟然,墨黑的蒼穹一道閃電劈過,緋顏不由自主的縮下了下身子,雖不象以往那般怕打雷,可,心裡,畢竟不能做到坦然自若地無視這閃電。

隨着這一道閃電劃過,頃刻間,大雨磅礴灌下,小卓子忙不竭接過其他小內侍呈上的傘,方遮住玄憶,玄憶只將她緊緊擁住,縱是這樣,她的身子,還是被淋溼了幾許。

但,她沒有掙開他的懷抱,僅是,在他擁她入懷時,語音低暗:

“我怕……”

他沒有開口,擁住她,往正殿行去,她小小的身子,安靜地蜷縮在他的懷裡,不知是汗意,還是雨水,讓他擁到一手的溼冷。

同樣溼冷的,又豈止是緋顏呢?

紀嫣然獨自走在傾盆的大雨中,閃電,沉雜着如冰雹般讓人疼痛的大雨,敲打在她的身上,不過一會,她的紗裙就悉數被雨所濡溼。

可,她仍拒絕隨行宮女替她撐起紙傘,亦不用肩輦。

她的思緒必須要用這冰冷的雨才能冷靜下來,否則,她怕,她會愈漸迷失自己的本性,做出傷害自己,更傷害到玄憶的行爲。

因爲,她的心,再不能做到波瀾不驚。

從她昨晚,在攝政王走後,拿出這把摺扇,並在玄憶繪的桃花旁寫下這句詩時,她的心,註定,隨着那冊後,起了波瀾。

她本以爲,她是不會在乎的。

她本以爲,她對於冊後,甚至是不願的。

但,當攝政王離開,她發現,原來,她並不能做到面俗。

自幼,她就喜歡玄憶。

她喜歡他的一切,這份喜歡,曾經一直讓她以爲,不過是妹妹對兄長的喜歡。

可,當她題完那句詩時,她驟然明白,她對他的,不再僅僅是兄妹的喜歡。

字跡,是她從小就模範他的,詞,亦是她曾無意間看到,他在詩經中圈注出的。

這樣寫在扇上,配着他的畫,對她竟是種安慰。

哪怕,她知道,這份安慰不過是自欺欺人,卻在即將到來的冊後大典前,讓她欣喜地有了期待。

這樣的她,不再有以前的豁達淡然,這樣的她,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還有可悲。

甚至於,在他方纔不過扶住她以免跌倒的時候,她竟開始臉紅心跳地有了不該有的企盼。

幸好,玄憶其後對皇貴妃的舉止,終將她短暫的企盼所粉碎。

哪怕,他和皇貴妃相識不過短短的十凡日,卻勝過她和他的十幾載。

哪怕,皇貴妃如攝政王所說,心懷叵測地接近他,他,亦是容得下的。

他和皇貴妃之間,根本就容不下第三人。

她看清楚了,也看明白了。

不管是什麼原因,他的心裡,現在,只有那名皇貴妃。

這一點,毋須置疑。

所以她何必去爭呢?

撕去摺扇,權當做,把她心底已經粉碎的企盼,一併撕去。

因爲她知道,若她執意去追求一些不屬於她的東西,所有的快樂,或許,真的再與她無關了。

宮中的女子,都活得那麼痛苦。

她何必再去做這痛苦的傷心人呢?

既然,他的心,根本不能分給她,那麼,就由她退一步,換得彼此依舊的海闊天空吧。

一步一步,她走在雨裡,擡起螓首,她分辨不清,臉上的是淚,還是雨水,正如,那晚,她看到浮華山上的玄憶一般,她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哭了。

哪怕哭了,又怎樣呢?

現在,他還不是仍忘記那名叫林嫿的女子,愛上了,這名叫緋顏的女子呢?

帝王的愛,最最是虛幻不肯觸的。

她,喜歡上他,或許僅僅是喜歡。

盛世浮生,本不該言愛!

所以,讓雨澆醒她的同時容許她全身而退吧。

哪怕向後退去,並不是海闊天空,而是懸崖絕壁,她都一定要退……

********《棄妃不承歡作者:風宸雪》********

玄憶用乾淨的大綿巾擦拭着緋顏溼溼的髻發和衣裳,她的眼眸從說完那句話後,一直低垂着。

悉心擦去她的溼冷,他放下綿巾,柔聲解釋道:

“嫿嫿,那把摺扇是我賜與蓮妃,但,上面除了手繪的桃花之外,那行詩應該是蓮妃自己題上去的,”頓了一頓,他再加了一句,“她自幼就擅長臨摹任何人的書法。”

那首詩,落進緋顏的眼中產生歧義,是完全可能的。

而當他不顧紀嫣然在場,擁住她的那一刻,他知道,在乎她的感覺,勝過所有的一切。

所以,他願意放下所謂的尊傲在她面前做出解釋。

“憶,我真的怕……”她撲進他的懷裡,身子,卻是抑制不住的瑟瑟發抖。

他只擁住她,他明白她在怕什麼,不僅是背後的陰謀,更是,怕他的心,始終還是不能爲她停留太長時間罷。

“嫿嫿,我說過,不會負你。”

他柔聲在她耳邊道,她的手擁住他的肩,許久許久,直到時間都彷彿停滯了流動,才聽得她輕輕地道:

“我怕你對我失望,我 —— ”

“今日,你爲了澹臺姮的事,又幹涉其中,對麼?”

他接住她的話語,原來,他早已知道。

那麼,關於澹臺謹,他該也早有了處置的安排罷。

她顰緊眉,纔要啓脣相問,忽聽得,殿外,內侍的聲音急急傳來:

“皇上有稟! ”

他擁住她的手驟然一滯,道:

“說。”

“鴻臚寺卿澹臺於大理寺監畏罪自盡,幸牢司發現及時,但,仍命懸一線。“、

這一句話,由內侍尖利的嗓音裡說出,好象極薄極細的一柄刀刃輕輕地從緋顏的心口上剮過,剮過時,覺不到任何的疼痛,但隨着下一口空氣的吸進,每一處被剮過的隙間都是疼痛,這些疼痛,滿滿地,充斥進每一處髓底,讓她再沒有辦法抑制。

“嫿嫿 !”他覺到懷裡的她不對勁,鬆開的瞬間,輕喚她的名字,而她僅是凝着他,再說不出一句話。

澹臺謹,畢竟是她的父親!

哪怕,可能不是生父,卻是養育了她這麼多年的父親。

其實,他待她並不薄,只是,平素在府裡,對她和母親視而不見罷了。

吃穿用度,除了夫人暗底的剋扣,他並無不周。

並且她入南越後宮,若真如姬顏所說,那本就不是他的心狠。

她的手抓住玄憶的衣襟,嘴脣哆索了半日,終是發不得出一點聲音,只是手愈來愈顫抖,連玄憶握緊她的手腕,都遏制不住的顫抖。

“啓駕大理寺監! ”

玄憶毅然對着殿外說出這句話,緋顏擡起眸子望向他,她的眼底,霧氣蘊了一片,但並不墜落。

“嫿嫿,換上內侍的服飾,隨我同去。”

她該去嗎?

若不去,她是否,會畢生遺憾呢?

命懸一線,這四字的分量落進她的心底,僅讓那些剮心的疼痛再無法漠視。

去往大理寺監的路上,她才知道,澹臺謹的夫人稟知太皇太后,稱澹臺謹因不滿秦御史彈劾鴻臚寺爲政不清、擅挪貢品,心懷怨懣,故將黃彤混于丹蔻內,在省親時做爲送賀主位生辰的手信交於澹臺姮,意欲讓秦御史之女秦昭儀過敏毀容,以報復秦御史。而澹臺姮並不知情,見丹蔻顏色鮮豔,遂留下自用,才茲生了這一連串的禍事。

當然,這並不是事實。

但,無論前朝,後宮,哪裡又有事實可言呢?

大理寺監,爲關押重刑犯人之所,獄內早因着聖駕的到來,被肅清一空。

“爾等退下罷。”玄憶冷聲吩咐。

玄憶摒退衆人,僅帶着一名內侍步進監內。

那名內侍,正是緋顏。

她跟着玄憶步進監內,慢慢地走着,每走近一步,心底的痛就隨着呼吸,越往裡鑽一次。

空氣裡,瀰漫着血腥味,那種味道,一直纏繞着她這一年多的生命,她不喜歡這種味道,可一次又一次,她必須去聞到這種味道。

關押澹臺謹的地方,是最靠裡的一間牢房,此時,他正仰臥在草榻上,他的臉,呈現出一種死灰的顏色,他身下的草,甚至還猶帶着血漬。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磨得尖尖的筷箸,筷箸深沒胸口,僅留着紅漆的帽沿仍可辨出。

牢房內,是不允許隨身攜帶任何利器的。

而,只用這麼點時間,就把晚膳用過的筷箸磨到這麼尖利,本身,也是有問題的。

但,這個問題,不過是被人刻意不去提及的問題。

緋顏慢慢低下螓首,彎身,走進牢房內。

澹臺謹的眼睛閉着,失去血色的脣蒼白得,就如同那牆面一樣。

在聖駕到來之前,早有大夫進行急救,可,那筷箸扎得太深,撥出,即是頃刻間就會要了命,若不撥出,也無非是耗着時間罷了,隨着體內鮮血的流失,這命懸一線的時間,不會握得太長。

她緩緩蹲下身子,澹臺謹的聲音,低低地傳來:

“誰…”

“嫿。”

她低低地說出這一字,再不是刻意在人前僞裝的聲音。

澹臺謹沒有睜開眼睛看她,他彷彿在笑,這份笑,不過添了一份悲涼的意味。

“我……死了嗎。”他的聲音依舊很低,更是氣若游絲般虛弱。

他每說一句話,胸前,象是破了洞的窗紗被風一吹,鼓搗地響着嘶嘶呀呀的聲音,在陰暗裡響起,只讓人的心境壓抑黯然。

“嫿...兒....”

這麼笑時,他兩行老淚突然就這樣流了下來,未待再說出一句話,他張開口,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胸前的傷勢,顯然,是不樂觀的。

緋顏跪伏到地上.執起絲帕.擦拭他口邊的鮮血.可.再擦.都無濟幹事。

血,根本止不住。

一如,他眼角的淚,亦是止不住。

林蓁自小是隨林遠,嫿兒卻跟着墨葉在他身邊長大。

但他,卻陷入昔日的恨裡,生生地,在歲月蹉跎中失去墨葉。

嫿兒,是墨葉去後留給他唯一的紀念。

他連這唯一的紀念,彼時都一直疏遠,不願親近,更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可,天知道,他是多麼珍惜這個女兒,只是後來發生的一切,讓他僅能一步步地看着失去她。

如今,耳邊的這個聲音,是這麼地熟悉,真的,是嫿兒。

是死前的幻覺吧,讓他又聽到了嫿兒的聲音。

她死了兩回。

她,早不存在於這人世間了。

都是因爲他,若他不與攝政王達成那個協議,或許,她根本不會死!

他想睜開眼睛,可,此刻的他卻連睜開眼睛的勇氣,似乎都隨着力氣一併消逝怠盡。

只隱隱覺得,有一雙溫暖的手握住他已經漸漸冷去的手,是嫿兒嗎?

她的手,是溫暖的。

她,沒有死

她,竟然真的沒有死!

幸好現在,嫿兒還在

她爲什麼死而復生,他已沒有時間去問,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終究是要死了。

“是我。”她的聲音很輕,可他聽得卻很清楚。

他露出更蒼白的笑,他覺到脣邊的絲帕被濡溼,他的血,應該沒有多少可以留了。那根筷箸深深地扎進他的胸腔內,就象,墨葉一樣.深深地,駐留在他的心裡。

這輩子,終於是要結束了。

糾纏紛繞的這一輩子,其實,早在墨葉死的那天,就該結束了吧。

他記得墨葉在他最後一次去瞧她時,說的那句話:

“若老爺仍不原諒我,有朝一日,我死了,好好照顧我的女兒,可以麼?”

他沒有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那裡蘊滿了淚水,是他,讓她又一次的哭泣。

倘若說,林遠負了她,那麼,她的所有淚水,卻都是爲他流的。

無數次,他想擁她進懷,告訴她,他真的愛她,爲了她,他可以放棄所有,甚至於功名利碌。

但,無數次,他看到她默默地撫着嫿兒的臉,他的心,就會痛到無以復加,嫿兒是她和林遠的孩子。

原來她心裡有的,仍只是那一個辜負她的人。

所以最終,他選擇了疏遠,選擇了逃避,選擇將她們母女“遺忘”在上卿府的一角。

可,只有一直跟着他的老管家明白,他始終沒有真正做到“遺忘”。

正是這份假裝的“遺忘”,讓他的夫人,一再地計較,直到,這份計較,某一日的膨脹爆發,讓墨葉在雷雨天手捧一個銀製的燭臺跪在庭院時,他徹底,失去了她!

那一晚,他狠狠打了那個女人,他所謂的“夫人”。

但,他的墨葉,再也回不來了。

匆匆回府的他,僅看到她的美麗,隨着生命一併凋零在他的眼前。

他,失去了她。

永生永世地失去了她!

如果不是因爲年幼的嫿兒需要他照顧,他不知道,是否能有力氣堅持下來。

如果不是因爲對林遠的痛恨,他更加不知道是否有力氣堅持到今天。

是的部署了這麼多年,他一步一步,要的就是林遠的命!

若不是他,當年,他們三人,不會那麼苦,不會到最後,誰都失去了墨葉!

如今林遠始終於要爲他的不義付出代價,既然,攝政王答應過他,他相信這一點,攝政王還是會履行的。

否則他的死,就沒有任何的價值。

惟有他死,攝政王纔會放心。

纔會換得,其他人的安全。

那日攝政王所說的話,他想他終於明白,也領會了。

只有死人,不會泄露任何的秘密,當他交出地圖的那刻開始,死,就是唯一的路。

只有死人,不會泄露任何的秘密。

關於曾經約定的一些秘密,隨着他的死,將一併地塵封。

而他最終也會送給攝政王一份大禮,這份大禮是他發現,嫿兒的死和攝政王拖不開關係的那日,就毅然下定決心。

本來僅僅是懷疑,但,隨着那日,攝政王不早不晚引出是青陽慎遠燒了未央宮意圖燒死嫿兒時,讓他終於發現了破綻。

攝政王要的,僅是讓他認爲,嫿兒的死和青陽慎遠拖不開關係。

隨着姬顏手中的地圖問諸於世,攝政王惟有用一個精心編制的謊言在掩蓋事實的真相的同時,讓他徹底背叛姬顏。

但,青陽慎遠根本不會捨得燒死嫿兒。

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過這一點,並不是所有人都清楚。

所有人,看得到的,僅是表面,青陽慎遠對澹臺嫿的深惡痛絕。

是以,攝政王引他這麼想,無非讓他更確定了一直不敢肯定的事實

其後進宮憶婕妤,林太尉三女幾林嫿,就是澹臺嫿。

他不願意肯定,僅是因爲,林遠根本不配再做嫿兒的父親!

他不願意看到,嫿兒再認賊做父,但這一切始終,還是發生了。

而浮華山上,那位憶婕妤的死絕非因病那麼簡單。

定是與攝政王有着莫大的關係。

他恨林遠,正因此,纔會與同樣不喜林遠的攝政王達成交易

他的與狠爲謀,最終,導致了南越的破國,嫿兒的死!

他會竭盡全力補償這份錯,地圖,就是第一步也是最終的一步!

可現在,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的手顫抖着從袖籠裡摸出一個銀質的手鐲,正是緋顏本以爲隨母親下葬的鳳鐲。

他把這鐲子遞於她,斷斷續續地道:

“這…是……一……對!”

緋顏接過鐲子,淚,在止不住濺落在鐲子上,亦濺落在澹臺謹的手上,澹臺謹的手一震,這一震,他的眼睛,徐徐地半睜,眼前的女子,姝顏國色,並不象嫿兒,惟獨那雙眼睛,讓他知道,是嫿兒無疑。

和墨葉一樣澄淨明亮的眼睛,他又怎麼會忘記呢?

縱然容貌再變,眼睛和聲音,是不會改變的。

只要銘記在心的人,自然,能認出。

“嗯。”緋顏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只是把這隻鐲子緊緊地攥在手心,鐲子上的血,被她的淚水一衝,漸漸地,洇淡。

但,有些東西,卻是無法洇淡的。

“鐲圓………圓……”一句說完,他口中的鮮血又噴濺出來,緋顏的淚和着血,她的絲帕全是血,根本拭不去這麼多的血。

這句話,當中的一個字,澹臺謹說得極其模糊,她聽不清,而此時,她也沒有心力再去聽。

澹臺謹的手,陡然,握緊她的,彷彿是將他剩餘的力氣悉數傾注在緋顏的手上,他的眼睛睜大,望着緋顏,裡面,有一種期盼,緋顏看得懂那種期盼。

在她很小的時候,他曾讓她喊一聲爹爹,彼時的她並不十分明白這倆個字的意思,所以,她喊了他,但,也僅僅是那一次,其後,隨着他待母親越來越冷漠,她再沒有喊出這兩個字。

現在他是希望,她再喊他這倆個字罷。

哪怕他與她,或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哪怕他待她,曾經漠然如同路人一樣。

倘若能讓他走得安心,爲什麼不呢?

就在她要啓脣喊出這倆字時,驟然,澹臺謹的手一鬆,無力地垂落下去。

緋顏的手一空,只握住那一個鐲子。

他的血,吐出最後一口,所有的呼吸,一併停止。

牢窗外,月華,透進淡淡地一縷,照在他的身上,僅剩蒼茫的一片。

“爹爹……”她哽噎着,說出這兩個字,四周,靜到,彷彿,再沒有一個人。

“爹爹 !”

她已想護得澹臺姮的周全,爲什麼,澹臺謹要走這一步呢?

在他即將離去時,她知道 ,他是爲了保全澹臺姮做出的犧牲。

而人生的遺憾,豈止是她沒有在他活着時,讓他聽到,那兩個字呢!

心裡的剮痛似錐旋地讓她的身子幾乎就要傾倒,玄憶的手緊緊地扶住她的,未待他啓脣,牢外赫然傳來內侍尖利的聲音:

“攝政王駕到!”

玄憶的手擁緊她,她迅速把淚水都擦去,藉着他的力,她跟蹌地起身,躬站在玄憶的身後。

此時,容不得任何眼淚。

更容不得任何傷心。

攝政王靴底聲響起在牢外時,她的身子,只躬得更低。

“臣參見皇上。”攝政王稍稍行禮,目光犀睿地看到澹臺謹已然斃命,“這麼晚,皇上親臨大理寺監,是爲審訊鴻臚寺卿一案嗎?”

“朕到大理寺監時,鴻臚寺卿已然自盡。”玄憶的聲音極淡,帶着一絲不悅,“大理寺素爲王父統轄之處,竟會出此疏漏,看來,王父如今的精力,終究大不如以往。”

“是,今晚一事,確是臣的疏忽,但,鴻臚寺卿之心,着實令人不安。此毒,幸好不過是淺顯之毒,若換了鴆毒,由其女帶入宮中,一旦危及皇上的安危,終究讓臣更加難以安心啊!”

緋顏咬住櫻脣,攝政王這一語,卻是連澹臺姮的命都容不得嗎?

是,他本就是心狠之人,否則,怎會假傳聖旨於浮華山呢?

“王父,後宮之事自會有太皇太后發落,這一點,就不勞王父費心了。”玄憶說出這句,拂袖道,“朕不希望,再出現類似這種未經審訊,先行自盡的疏漏之事。”

“臣,謹遵聖諭。”

玄憶繞過俯低身的攝政王,快步往牢外行去,緋顏的腳,如踩棉絮,但她惟有低着頭,跟上玄憶的步子。

邁出牢房的那瞬,她略回螓首,看着澹臺謹的屍身,抑制住心底的痛苦,再不去望。

牢外,清冷。

玄憶甫上御輦,旦聽得一名禁軍急匆匆奔來道:

“報!八百里加急快報,林太尉率精兵八萬,分三路,提前包圍藏雲,攻城一戰,我軍勢如破竹,已佔領東城門!”

“什麼?!”玄憶的聲音再不復往日的平靜。

他的聲音裡,除了不可置信之外,更多的,是震驚,而這份震驚裡,她聽不出任何的欣喜。

“回皇上,我軍大捷,至多一日,定可佔領藏雲,對東郡一戰 —— ”那禁軍仍要說下去,只見玄憶的袍袖用力一揮,終生生地阻住了要說的話。

玄憶登上御輦,明黃的帳幔下,她僅看到,他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肅穆。

合歡殿。

緋顏換下那一身內侍服,甫走出帳幔,玄憶正坐於几案旁,眸光黝暗。

她慢慢走過去,半伏下身子,坐於地上的軟墊,將臉蘊貼在他的胸前,她的心底,亦是悲痛莫名。

澹臺謹的死,澹臺姮的“瘋”,她想處理好的一切,卻在這一日間,發生了這麼大的轉變,面對死別,原來,她還是沒有辦法做到心如止水。

畢竟那是養育她十三載的父親。

玄憶的手輕柔地摸着緋顏的青絲,這一刻,他想的,是另外的安排。

緋顏沒有說任何話,她想說的,他應該都早已明白。此刻,隨着東郡戰況的微變,他該憂心的,是那看似捷報的戰況,而她,豈能再用後宮的這些事去煩擾到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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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姮一事,她心裡已知該怎麼辦。

她不會讓攝政王再傷到澹臺姮。

不會。

殿外,傳來果嬤嬤的聲音:

“皇上,貴妃娘娘求見於昭陽宮。”

林蓁?

這麼快,她就知曉了林太尉的捷報了嗎?

玄憶撫觸着緋顏的青絲,輕輕一拉,她盤起的髻發悉數披散下來,他的聲音旋即響起:

“說朕歇在合歡殿了。”

“是,皇上。”

緋顏微微動了下身子,他卻按住她:

“別動。”

“皇上—— ”

“她想要什麼,我知道。”

“那我想要什麼,皇上也知道嗎?”

順着他的這句話,她問出這句,擡起的眸華對上他的,爲什麼,她會覺得,他的眸底有那麼一絲的憂鬱呢?

“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他低低地說出這句話,卻隱去下半句不說。

有一件事他是給不了的。

此刻,他怕她再提及那件事。

“我還要回長樂宮。皇上歇回昭陽—— ”

她的話語未說完,他收手,緊緊將她納進懷裡:

“不,今晚,我只想和嫿嫿在一起 …”

“憶…”

“你父親的事,我 —— ”

“我知道,你盡力了,否則不會押後審理。只是,這件事,不是你所能控制的。”

她沒有讓他說下去,做爲帝王,他已爲她做了太多。

她若還不明白,真真是愚笨得可以。

他陡然鬆開擁住她的手,捧住她的小臉,深深地凝視着:

“嫿嫿,不論什麼時候,我不要再看到你流淚。”

“呃?”她擡起眸華,不解地看想他。

“我不喜歡流淚的樣子,答應我,再也不要流淚,不論什麼時候好麼?”

這句話,讓她心底的不安愈深,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一字一句:

“憶,你—— ”

話語未說完,他吻上她的脣,這一次的吻,很淺,很柔,卻將她的呼吸一併融去。

他捧住她臉的手,手心的溫暖,彷彿,也在吻中,淡淡地散開。

隨着更漏聲響起,他方離開她的脣,柔柔一笑:

“林太尉估計不日就將凱旋,加上後天的冊後,應該有一段日子,我不能陪着嫿嫿。”

真的是因爲這個原因嗎?

她凝着他,試圖從他的眸底,話語中辨出些許味道,可,不是他掩飾得太好,就是,她看不真切。

是的澹臺謹的死,堵在她的心中,讓她的思緒到此刻,都無法歸攏。

所以她看不真切,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惟有心裡的不安,愈來愈深。

“今日,早些安置吧。皇祖母那邊,我替你告了假。”

緋顏頷首,他起身,輕柔地抱起她,往殿內的牀榻走去。

她的身子觸到那柔軟的牀榻時,方記起,這是第一次,她睡在合歡殿的榻上。

因爲,第一晚,他們似乎是在地上行的夫妻之禮,其後,又被奕鳴佔據了整個牀榻。

她躺在榻上,而他,只是安靜地臥於她的外側,她有些不安,伸手,牽住他的手,他轉了臉,瞧向她,寬慰地一笑:

“怎麼還不睡?”

“憶,明早起來,我替你煮銀絲面,好麼?”突兀地,她問出這句話。

他笑着,握緊她的手:

“好,不過,你要起得很早才行。卯時,我就得上朝。”

“嗯。”她緊緊牽住他的手,身子,自然地蜷進他的臂彎。

他身上,有龍涎香的味道,幽幽地,襲進她的鼻端,讓她的心,一併的放鬆下來。

縱然.心裡,還有着悲痛,有着不安,但,在這份馨香的環繞中,她沉沉地睡去。

這一睡,她睡得很是深沉,連夢都沒有。

再次醒來時,她下意識地握了一下手,卻赫然驚覺,手心裡,早沒有他的手——

睜開眸子,隔着帳幔,對上的,是果嬤嬤的眼睛。

“娘娘,您醒了?”

她望了一眼透殿外,竟是黑漆的一片。

“皇上呢?”

看着天色,應該還未到卯時,難道,夜裡又出了什麼事不成?

“娘娘,可要用些什麼?”果嬤嬤避而不答,僅掀開榻前的帳幔。

這一掀,她才驚覺,根本不是合歡殿。

“果嬤嬤,皇上去哪了?”

心底的不安逐漸的擴大,加深。

她最擔心的事,終究是發生了!

並且是在她一睡清醒時發生!

“娘娘,皇上早在昨日就御駕親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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