弔唁的客人方一散盡,公孫謹便又嚴厲地訓斥了女兒一頓,隨後就把她關進房裡罰她閉門思過。眼見自己使盡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招數也不管用,雲岫知道父親這回是動了真格,只得抑下嬌縱的性子不出聲了。
生了大半夜的悶氣之後,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的雲岫終於支持不住睡了過去。也許是太累的緣故,她這一覺倒是睡得特別沉,直到第二天近午時分才醒來。
儘管餓得前胸貼後背,但她不想出門去看父親的臉色,因此賭氣躲在房裡沒去吃早飯。百無聊賴間,她拿張白紙畫上人像,在旁邊寫了“水月靈”三字,用蘸飽了墨的毛筆朝人像上亂戳,嘴上“小妖女”、“小賤人”的罵個不停,直到把人像戳得面目全非,才略覺解氣地扔下了筆。
“去死吧,看你能得意多久!”朝人像吐了口唾沫後,她一把抓起畫紙撕了個粉碎。
把碎紙片丟進紙簍的時候,外面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門外有人低聲問道:“小姐,飯做好了,您現在可要用餐?”
“吃什麼吃,氣都氣飽了!”窩火地嘟噥了一句,她想把送飯的僕人趕走,可聞到飯菜的香氣之後,空空如也的肚子偏偏越叫越厲害。她實在抵受不住食物的誘惑,只好很沒骨氣地妥協了。
“門沒閂,送進來吧!”她板了板面孔,裝模作樣地埋頭寫字,擺出對飯菜不屑一顧的高傲姿態。
“吱呀”聲中,一人端着托盤緩步而入,躬身問道:“小姐,您是現在用餐,還是先放在桌上?”
“先放……”話纔出口,雲岫心中一動,猛然擡頭,一身土布衣裙的戰大娘即刻映入了眼簾。她早就疑心自己因爲戰青而受到父親的責難,多半是這老太太暗中搬弄是非所致,如今看到對方出現在面前,她頓覺一股無明火直衝腦門,帶着火藥味兒的話也立刻蹦出口來:
“喲,今天送飯的怎麼是奶孃?平時這些小事誰敢勞您老人家的大駕呀?”她眯起眼眸,嘲諷地冷哼了一聲,“我知道,我在靈堂上說的那些話讓你不高興了,我爹懲罰我,可稱了你的心意了,現在還特地跑來看我的笑話對不對?”
她越說火越大,“砰”地在桌上擂了一拳,站起來指着戰大娘的鼻子道:“你搞搞清楚,你兒子死了只能怪他命不好,關我什麼事啊?況且我說的也是事實,本來就是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嘛,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居然敢對本小姐動邪心!沒準,就是因爲他不自量力,盡做些折自己的壽的事情,老天爺才提前把他收了去的!”
面對雲岫的無理責難,戰大娘一直低頭隱忍,可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飽經喪子之痛的她就算是鐵打身子的也支持不住了。只見她臉色蒼白地晃了晃,手中的托盤“噹啷”墜地,緊接着雙腿一軟栽倒在地上。身邊的碎瓷片扎破了她的小腿,汩汩冒出的鮮血頓時把她的褲管染得一片殷紅。
雲岫本是一肚子的氣,可見此情狀也不由得嚇呆了。這時,聞聲趕來的公孫謹一個箭步衝進房裡,一邊滿面愧色地俯身攙扶戰大娘,一邊對雲岫怒聲咆哮道:“小畜生,愣在這兒幹什麼?還不快去請大夫?”要不是妻子秋雁銜尾追來,他幾乎又要對女兒動手。
雲岫渾渾噩噩地“哦”了一聲,正要跑出屋去,只見已緩過氣來的戰大娘推開了公孫謹的扶持,平靜地道:“老爺,不用了,老婆子皮粗肉厚的,一點小傷看什麼大夫?”
公孫謹方自一愣,她已接着道:“老爺,這些天我已經想好了,打算帶着青兒回鄉,把他葬在他爹身邊。我今天本是想最後服侍小姐一次,然後就去向您請辭的,現在既然您來了,我就偷個懶,直接跟您說了吧。”
“請辭?回鄉?”公孫謹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大嫂子,你老家不是已經沒有親人了嗎?你一個人回去怎麼辦?”
“人老了,終究是要落葉歸根的,我回去守着老家的祖屋,守着他們父子,心裡就踏實了!”戰大娘波瀾不驚地笑着,“我的身子骨還硬朗得很,肩能挑,手能提,還怕養活不了自己嗎?您就不必爲我操心了。”
“可是……”
“老爺!”戰大娘決然打斷了他的話,“我在公孫家二十多年,服從了您和夫人,還有少爺小姐一輩子,臨了,您也讓我自己做一回主吧!”
對方不可動搖的氣勢直讓公孫謹爲之氣短,默然良久,他終於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好吧,既然大嫂子心意已決,我也就不再勉強了。你什麼時候動身就說一聲,我派車送你!”說着,他又回頭對妻子道,“雁妹,你去吩咐帳房上給大嫂子支一千兩銀子……”
“不必了!”戰大娘淡淡搖頭道,“包袱我早就收拾好了,只待徵得老爺同意後就立刻動身,我這雙大腳板是走慣了路的,坐車我反倒嫌悶氣。至於銀子,那就更不必了。這些年積攢下的月俸,再加上族長賞賜的那些撫卹金,足夠我用上好幾年了,至於以後的花銷,我說過,我能自食其力,不該拿的錢,我是一文都不會多要的。老爺,小姐!”她欠身行了一禮,“老奴就此拜別,大少爺正在用功,我就不去打擾他了,請小姐替我向他致歉吧。”
說罷,她沒有再看目瞪口呆的公孫謹夫婦和雲岫一眼,轉身拖着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間。淋漓的血跡伴隨着她蹣跚的身影一路蜿蜒而去,須臾間被轟然隔斷在了沉重的紅木大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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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天空一碧如洗,剛用過午餐的卜驚天坐在院子裡曬太陽。看着頭頂隨風流動的浮雲,他的眼前恍恍惚惚地幻化出一張美麗的面龐,星眸忽閃間,一串珠玉擲地般的動聽歌聲從微微勾起的紅脣間飄出:“杏簾遙望處,皓腕凝霜雪,奼紫嫣紅不勝數。酒罷含情爲君舞,回首瞳剪秋水橫,映遍茶花滿路……”
“茶妹,你好美!”他夢囈般微笑,伸手欲去觸摸那張虛幻的嬌顏。忽然,眼前那美麗的影子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血肉橫飛的殺戮場面,其間夾雜着揪人心絃的嬰兒啼哭聲。
“不!”他驚恐地搖着頭,拼命想要趕走眼前殘酷的畫面,可這一切偏偏如俯骨之蛆般牢牢糾纏着他。痛苦的□□中,他崩潰地癱倒在地上。
“老爺,你怎麼了?”
自後而來的一聲呼喊將神智昏聵的卜驚天驀然驚醒,他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有些茫然地擡起頭來,發現妻子司蘭正神色惶急地站在自己面前。
“我……”他慌忙爬起,狼狽地擦了擦額上的汗,卻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的失態。
“老爺!”憐惜地看着他,司蘭有些無奈地嘆道,“你不想告訴我的事,我是不會刨根問底的。我只是心疼你,這麼多年一直被這樁心事壓得喘不過氣來。你難受的話,就衝着我發泄吧,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
“夫人?”驚愕地看着妻子,卜驚天一時心亂無語。在他眼裡,她一直是簡單而樸實的,除了柴米油鹽和他們的寶貝兒子,她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關心,沒想到,有些事她早就察覺到了,卻善意地假裝不知,和大智若愚的她相比,他簡直就像個演技拙劣卻還自以爲是的小丑。想到這裡,他不禁慚愧地低下了頭去。
看着他無所適從的樣子,司蘭有些失落地移開了眼眸。這些年來,他們的關係從表面上看是來和睦恩愛,相敬如賓的,可她感覺得到,他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而她,也從不曾真正走進他的心裡,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和他根本就是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她並不怨他,像她這樣的女人,能擁有一個家已是非分之福,豈敢再奢求什麼?她只恨自己不僅分擔不了他的心事,甚至連個孩子也教養不好,讓他在忙於公事的同時還要爲家務事煩心。
想起卜飛,她的心裡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自從被父親嚴厲訓斥一頓之後,回家的次數就越來越少,最近幾乎都看不見人影了。
雖然卜驚天很少親近兒子,但她看得出來,他很愛這個孩子。只可惜,他並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而卜飛也不懂得體諒父親的心情,因此父子兩個越鬧越僵,現在幾乎可說是形同陌路了。她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只可惜使不上勁,只能空自着急。
見妻子憂心地鎖起了眉頭,卜驚天知道她是想到了兒子,一抹五味雜陳的苦笑頓時爬上了嘴角:“夫人,你說,我做人是不是很失敗?在外面看着風風光光的,可在家裡,丈夫、父親,這兩個角色一個都扮演不好,盡出差錯!”
“老爺,你可別這麼說!”司蘭趕緊收斂起戚容,柔聲勸慰道,“你愛我們,愛這個家,這些我都知道。飛兒他還小,不能理解你對他的愛,也許再過幾年就好了。”
“他還小?”卜驚天聳了聳肩,嗤之以鼻地道,“都快二十歲的人了,還老是沒輕沒重的!想當年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說到這裡,他的身子突然僵住,未出口的話噎在了喉嚨裡,臉色霎時間一陣發白。
“老爺!老爺!”
不知過了多久,失魂落魄的卜驚天才如夢初醒地聽見妻子的連聲呼喚。甩了甩頭,他勉強對妻子擠出了一絲笑容:“時間不早了,我還有公事要處理,就不陪你了,你去睡會兒吧。”
說罷,他丟下一臉無奈的司蘭,轉身逃也似的飛奔而去,轉瞬間便衝出了大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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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大娘的離開讓雲岫自覺理虧,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好幾天,可在她內心深處,對月靈的憎恨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是與日俱增,甚至把與戰大娘鬧翻的這筆帳也記到了對方頭上。
這天,好不容易盼到父母外出,她立即如逢大赦地跑出房間,溜進了哥哥雲峰居住的院落裡。
“哥,你可一定要幫幫我,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嘛!”她大呼小叫地撞開雲峰的房門,還來不及繼續訴苦,便因眼前的景象霎時愣住:端坐在書桌前的雲峰正兩眼發直地出着神,手裡的書大頭朝下——拿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