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所有人都以爲他要大發雷霆的時候,他竟如獲至寶般舉起那枚雞蛋,笑容可掬地道:“哎呀呀,你們看,這可是雞蛋,雞蛋哪,多好的東西啊!真沒想到,咱們南坪城的父老鄉親們這麼熱情,知道我的小娘子有了身孕,還特地送雞蛋給她補身。只不過……”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目光移向那中年婦人臂上的竹籃,若有憾焉地道:“這位大嬸,您的出手……也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一點吧?送人雞蛋,哪有隻送一個之理呢?既然要做人情,那就要做得大方、徹底、漂亮!將來等我們的小寶寶長大了,我也好告訴他……”
煞有介事地指向虛空處,他以循循善誘的口氣說道:“孩子啊,你現在能長得這樣聰明健康,多虧了當初人家熱心阿婆送的雞蛋,這份恩情,你可要一輩子銘記在心,永誌不忘啊!”
見此情形,所有的人都是既覺好笑,又感尷尬,尤其是那朝月靈扔過雞蛋的中年婦人,臉色更是青一陣,白一陣的。抹了抹額上的冷汗,她把籃子往浩原懷裡一塞,乾笑着道了句:“這些都送給少夫人補身!”說罷便轉身落荒而逃。
其他人見浩原沒有把戲繼續做下去的意思,也都紛紛知趣地四散離去,沒有人敢再對月靈有半分不敬了。
掂了掂手裡的竹籃,浩原笑吟吟地走回了馬車旁。“拿去,慢慢吃!”他把那籃雞蛋端端正正地擱在了月靈面前。
“這樣……就算完了!”月靈愣愣地看着他,一時間消化不了如此戲劇性的一幕。
“當然!”浩原一頭鑽進馬車,“要不,你還想怎樣?雞蛋不夠,還要白菜、豬肉、粉絲?”
月靈愕然地張了張嘴,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直不起腰:“虧你……虧你想得出這種損招來,我可真是服了你了……”
“悠着點兒,悠着點兒,當心別笑岔了氣!”浩原又懶洋洋地合上了眼睛,“現在知道我爲什麼非要你陪我坐馬車了吧?本想先把你送回望月堡,等擺平了外面的流言蜚語再讓你出頭露面的,誰叫你這麼着急?不過也好,至少,還賺幾個雞蛋吃吃,總算沒做賠本的買賣……”
笑過之後的月靈凝起星眸細細打量着閉目養神的浩原,忽然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屬。
早在見到他之前,她就聽說過他,可現在真正與他近在咫尺了,她反倒有些弄不懂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按理說,一身是病的他應該是孱弱的,可不知爲什麼,似乎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享受着他的保護——尤其是她。
漸漸地,她發現其實他還是挺耐看的,眉宇間那一絲隱隱的病態並沒有讓他的俊顏有絲毫失色,反而使他擁有一種常人所沒有的滄桑氣質。恍惚間,她的心房深處似被什麼東西柔柔地觸動了一下,神思無端地迷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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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望月堡的時候,浩原因不想家中僕人對月靈的突然到來大驚小怪,便吩咐樊通先行一步回去打點,他和月靈在路上休息了片刻,估計時間差不多之後再駕車啓程。月靈本欲和他爭做車伕,但想到先前“送雞蛋”的經歷,不免有點怵,終究還是老老實實坐在車裡了。
又行了一程,馬車穩穩停下,顯然是到了目的地,月靈正想探出頭去,卻聽車外腳步聲響,似有人飛奔而來,隨之而起的是一個女子嗲聲嗲氣的呼喚:“浩原哥,你可回來了!人家都等你老半天了!”
那聲音嫵媚嬌柔,可不知怎的卻讓人感覺有些做作。月靈悄悄把車簾揭起一條縫往外看去,只見一個滿身錦繡、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子正踮起腳尖勾着浩原的脖子撒嬌,她怔了怔,心窩莫名地緊揪了一下。
“雲岫,好了好了,這是在大門口,叫人看見了多不好!”其實浩原也早已叫苦不迭,勉強忍耐了片刻之後,他終於伸手拉開了那女子,在對方小嘴一噘要大發嬌嗔之前,他急忙岔開了話題,“對了,雲岫,怎麼就你一人?你哥哥還沒回來嗎?”
“我哥那呆子,成天就知道擺弄他的古書古畫、瓶瓶罐罐,誰知道他呀!”那名叫雲岫的姑娘頗不耐煩地撇了撇嘴角,眯起眼眸直向浩原身後的馬車看,“浩原哥,那裡面坐的是誰啊?居然那麼大架子,還要你給他駕車?”
“誰駕車還不是一樣,有什麼大不了的!”浩原略感不快地皺了皺眉,徑自俯身掀起車簾道,“靈兒,我們到了,下來吧!”
攙扶月靈跨下馬車後,他回身指了指雲岫介紹道:“靈兒,這位是我公孫世叔……也就是公孫謹長老的女兒,公孫雲岫……”
話音未落,只聽雲岫尖叫了一聲,指着月靈嚷道:“你……你就是水月靈?那個生在鬼蜮谷裡的妖女?浩原哥!”她轉向浩原氣急敗壞地吼,“我還以爲外面那些人是胡說八道,沒想到,你真的招惹上了這個小騷蹄子,你就不怕折自己的壽?”
“喂,你說誰是妖女,誰是小騷蹄子啊?”月靈頓時火冒三丈地發作起來,“我原以爲只有駱無花、廖知春她們那些老巫婆、小巫婆纔會滿口污言穢語,沒想到,堂堂長老的千金也這麼沒教養!”
“你說什麼?”雲岫氣得頭髮都豎了起來,“你這膽大包天的小妖女,竟敢說本大小姐沒教養?看我不打爛你的嘴!”
說着,她擡手便要想甩月靈一個耳光,可月靈好歹練過幾手武藝,焉能被她打中,當下五指一鉗抓住了她的手腕,手上隨即加力,疼得她哇哇大叫起來。
“就憑你也想打我?不自量力!”月靈嘲諷地挑眉冷笑道,“怎麼樣?我的大小姐,你再說一遍,到底誰是妖女,誰是小騷蹄子?”
“小妖女,放手,快放開我!”雲岫雖是疼得涕淚交流,竟也不肯服軟,仍是抽抽噎噎地威脅道,“你敢這樣對我?我回去告訴我爹爹,讓他們長老會派人把你抓起來,處死你!”
“雲岫,越說越不像話了!一個女孩子家,怎麼開口閉口就要殺人?再說,長老會也不會讓你這麼濫用私刑的!”浩原見情勢逐漸失控,終於忍無可忍地開了口,“別再胡鬧了,馬上向靈兒道歉,我就讓她放了你!”
“道歉?”雲岫臉色發青地瞪着浩原,“浩原哥,你有沒有搞錯,是她在欺負我,你不幫我出頭也就算了,還要我向她道歉?”
“不想道歉的話就算了!”浩原面無表情地移開了眼眸,伸手挽住月靈的胳膊道,“靈兒,我們走!人家公孫大小姐家大業大,勢力通天,動動嘴皮子就能要人命,我們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月靈知道自己這一抓已經讓對方吃足了苦頭,也不想再糾纏不休,於是悠然放開了手,風情萬種地衝浩原甜甜一笑,嬌聲道:“好,聽你的,我們走!有在這裡惹氣受的工夫,還不如回家去煮五香茶葉蛋吃,邊吃邊繼續講我們路上還沒講完的悄悄話,你說好不好?”
浩原看出她是存心氣雲岫,好笑之餘,胸臆間卻也悄然浮起了一絲暖意。“是啊!”他配合地笑着,從車廂裡拿起那籃雞蛋,聲情並茂地道,“與佳人促膝談心,共品佳餚,人生至此,夫復何求,誰還有工夫生那勞什子的閒氣?”
兩人肩並着肩,手挽着手,你一言我一語地走向大門口,早候在那裡的家丁們紛紛迎上來,接籃子的接籃子,安頓馬車的安頓馬車,等到大門合上的聲音把呆若木雞的雲岫驚醒過來的時候,眼前已只剩下了冷冰冰地橫置於門口的兩尊石獅子。
“浩原哥!”她惶急地撲上前把門擂得咚咚作響,可是根本沒有人理會她。一羣被驚起的烏鴉唰地從她頭頂飛過,落井下石地拋下了一連串恍若嘲笑的“啊啊”聲。
“臭烏鴉,去死吧!”她撿起一塊石頭,暴跳如雷地橫空擲去,可是烏鴉們早已好整以暇地遠遠飛走,“啊啊”的叫聲卻仍然此起彼伏地清晰傳來,彷彿笑得更加歡暢了。
“你們……連你們都欺負我!”跺了跺腳,雲岫終於挫敗地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爹,娘,哥哥,你們快來呀,岫兒的日子沒法過了,你們快來幫幫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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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夫人,別哭了,爲了那不爭氣的小畜生,哭壞了身子不值得!”
臥房內,卜驚天摟着哭成淚人的妻子司蘭好言勸慰着,可他自己也同樣的愁眉不展,滿臉盡是抑鬱不歡之色。
“老爺,你說飛兒這孩子,他怎麼就越來越不像話了呢?”司蘭仍是不停地抹淚,“我以前總覺得他不過就是任性一點,貪玩一點,聽你一說,我才知道他竟幹過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都怪我不好,沒本事替你生兒育女也就罷了,有個現成的孩子擺在面前竟也照顧不好,似我這般無能,活在世上還有什麼用?”
卜驚天黯然嘆道:“這怎麼能怪你?是我自己沒好好教他!”說到這裡,他似是甚爲感激,又有些歉疚地看着妻子道,“這些年,也難爲你爲他操了那麼多心,那小畜生不知道好歹,我知道……”
“老爺!”司蘭哽咽地掩住了他的脣,“一起撫養這個孩子是我們共同的決定,哪談得上什麼誰感誰的恩?真要說感恩,是我該感老爺的恩纔對!像我這樣的苦命女人,本沒有福分成爲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是你給了我一個家,不僅保住了我跟我孃家人的尊嚴,還讓我擁有了做夢也不敢想的幸福,這份恩情,我今生今世都還報不了!”
聽着這話,卜驚天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神情似有瞬間的恍惚,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俯身拉起妻子的手,他感慨地道:“別這麼說。這些年,你又何嘗不是給了我一個衣食無憂的家,讓我可以安心操持政務?我們是互相扶持,互相依靠才走到今天的,說到底,誰都離不開誰!所以啊,以後咱們誰都別再說什麼感激的話了,就這樣,一輩子牽着對方的手走下去就好,你說是不是?”
司蘭心頭一暖,終於漸漸止住了哭泣。微笑着點了點頭,她柔順地偎進了丈夫懷裡。快二十年了,他們之間雖從不曾,也不可能像別的戀人或是夫妻那樣擁有如火如荼的激情,但這種溫暖平和的親情已讓她心滿意足,就像他說的那樣,一輩子,這樣走下去,就足夠了。
無言中,他們緊緊地互相依偎,滿腔愁苦悄然飄散。然而,沉醉在這瞬間暖意中的他們並沒有察覺到,門外不遠處,一個已僵立許久的身影痛苦地掩住了面龐,蜷縮在牆角邊瑟瑟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