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上擺放着疊好的衣物,地上是兩個打開的大行李箱。身着淡青色長袍的雲蕾坐在牀沿,眉間依舊籠着化不開的愁雲慘霧。
自從被葉啓軒拒絕見面,她就一直鬱鬱寡歡,臉上再也見不到半點笑容。葉啓聖見她這幅摸樣,也是生厭,於是他今天一早就跟着一同上京的大爺們出去玩樂了。明天就要回山東,她將再也不會踏足這塊土地,她與葉啓軒的緣分,將會再度中止……雲蕾魂不守舍地繼續整理着一些未疊好的衣服。
這時,她的貼身丫鬟進來了,雲蕾回了回神,輕悠悠問道:“老爺有沒有說明天何時出發?”
丫鬟答道:“少夫人,老爺不在房間裡。”
“他外出了嗎?”雲蕾有點意外,葉繼興上京後就沒離開過旅館一步。
“聽其他人說……是有客人來訪了。”
“客人?”
“嗯,是那位蔣司令……”
丫鬟話音剛落,雲蕾露出無比驚詫的神色,她猛然站了起來,用驚喜得發抖的聲音問:
“他們……他們在哪裡?”
庭院內——
蔣世均目光如炬地看着葉繼興,眼裡沒有一絲退縮和迴避。
“母親她,不管被您如何對待,她從來都沒恨過您。”蔣世均不奢望能勾起他的愧疚,他只是想讓父親知道,自己的母親對他的愛,是至死不渝的。
葉繼興幾乎不敢直視他,蔣世均,不,葉啓軒,他墨黑明亮的眼眸,完全繼承自他的母親劉鬱芳,炯炯有神,靈動深邃。
當年,葉繼興初遇劉鬱芳,就是被她那雙宛若星芒的璀璨雙眸所吸引住的,隨後便驚爲天人,排除萬難,費盡心事都要將她娶回家中。奈何歲月催人,十多年過去後,曾經那般深厚的愛意也被厭倦感所磨滅了,加上新歡寇蘭卿的從中作梗,他竟全然忘卻了自己當年對她的深情厚誼,將曾經誓言旦旦要愛她一輩子的劉鬱芳狠心拋棄。
如今千帆過盡皆不是,他也從對寇蘭卿的迷戀中醒悟了過來。杜雨晴出走後,葉繼興先後又娶了兩名侍妾,寇蘭卿現在也失寵了。隨着年歲漸大,葉繼興也不再沉溺在酒色中,他越發開始懷疑,自己醉生夢死地過了大半輩子,到底換來了什麼?他前後娶過六房妻妾,自以爲享盡齊人之福,最後才幡然醒悟,留在自己身邊的,卻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女人。
而那個曾經深深打動過他、讓他用盡生命去愛的女人,卻早已與他天人兩隔。
蔣世均繼續道:“就算是在她去世的最後一刻,她見不到你,也沒說過一句怨言……”
葉繼興一手捂着臉,兒子那不帶任何指控的話語,句句都在鞭笞着他的心靈。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訴不盡的後悔與慚愧,只化作聲聲唏噓。他用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低喃着:
“怪不得你恨我……”
他從未想過,自己不去見劉鬱芳最後一面,對葉啓軒的內心留下了這般創傷,導致兒子往後的兩年內對他冷若冰霜。而自己卻一直不知悔改,只怪對方忤逆。
是啊,這般心狠的自己,確實不配得到他的原諒。
“母親臨終的最後一句話,您知道是什麼嗎?”
蔣世均的聲音再度響起,仿若隔世。葉繼興怔怔地放下手,蔣世均憶起母親去世時的情景,嗓音也不由得黯啞起來。
“她告訴我……不要恨你……”
彷彿被一道悶雷擊中,葉繼興臉上的血色頓時褪去了,他紋絲不動,呆若木雞。
“我的母親,就是這麼個單純善良的人……所以說,人善被人欺,不是嗎?”蔣世均嘴上這麼說着,心底卻是充斥着對母親的崇敬,因爲,他不也娶了個單純善良的妻子嗎?
多虧有那麼一些心地純潔的人,才讓這個醜惡的世界有絲絲的光芒和溫暖。只有愚蠢無知的人,纔會去欺負那些耿直和善的人們。他發誓,絕不會讓自己的妻子受到任何人的傷害,他絕不會重蹈父親的覆轍。
蔣世均自嘲一笑:“但是,我自以爲自己是母親的捍衛者,爲她的遭遇感到憤慨,所以處處跟您作對,將母親的遺言當做耳邊風,最後落得個親者痛仇者快的下場。”
葉繼興思及過往的種種,已然老淚縱橫。
事隔十年,蔣世均終於在他臉上看到了悔恨的淚水。但是他沒有感受到快意,因爲,自己又何嘗不爲年少時的愚昧感到後悔呢?
葉繼興捂着眼睛,哽咽的聲音響起:“我……對不起你們母子倆……”
聽到這麼情真意切的懺悔,蔣世均覺得,自己與葉家的所有恩怨情仇,都該放下了。他站了起來,葉繼興聽見椅子移動的聲響,他從指縫之間看去。不放下手,是爲了維持作爲父親的最後一點尊嚴,不想在兒子面前失態。
蔣世均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重新站直身子。
“這個世上,再也沒有葉啓軒這個人。”他在葉繼興驚詫的眼光下,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說道:“我的餘生,都會以蔣世均的身份活下去。”
此話,已然表明了覆水難回,再多的悔意,也修復不了他與葉家之間的裂痕。
相較於八年前,父子倆在暴怒中的決裂,這種平緩淡然的宣誓,更加讓葉繼興心如刀割。
事過境遷,物是人非。是的,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他以“蔣世均”這個身份取得了而今的名聲與地位,也收穫了美滿的婚姻,確實沒有理由讓他恢復爲“葉啓軒”。
然而,葉繼興還是痛徹心扉。自己曾經引以爲傲的小兒子,自己最愛的女人爲他生的唯一的兒子,將永遠離他而去。
“您請多保重。”蔣世均再向他敬了個標準軍禮,接着毫不留戀地轉身,昂首闊步地離開了。
徒留葉繼興,呆滯地坐在藤椅上,任由臉上的淚痕被風吹乾……
蔣世均走出茶座,正尋找着愛妻的身影,另一抹淡青色的倩影卻以極快的步伐朝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