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旭看了邱晨一眼,見邱晨微笑着點點頭,這才轉臉對老爺子恭恭敬敬拱手道:“回老爺子的話,我家的院落偏在村東,如今家中有無成年男子照料,只大嫂一個婦人照料我們叔侄三人,家裡原來低矮陳舊的籬笆就有些不夠了,所以,我和大嫂商議着,拉一道院牆,也省的大嫂夜裡因擔心安危不得安睡。
聽林旭說的和他聽到的一樣,而且,所述理由也算是合乎常情。畢竟,家裡沒有成年男子,孤兒寡婦的是難免虛驚害怕,因此想着拉道院牆也不算過失,劉玉貴老爺子就撫着頜下稀疏的鬍鬚點了點頭。
林旭又道:“另外還有一件事,煩請老爺子予準,我和大嫂商議着,想把我家院後的荒坡地買下來,趁着這次拉院牆人手足,也一起圈起來……”
說到這裡,林旭有些說不下去了,總不能說買那塊地是爲了建馬廄,建雞窩、香獐子棚舍吧?
邱晨含笑接了過來:“老爺子,不瞞您說,阿福爹雖然沒了,但他在的時候,最想的就是看着我家小叔長大成人,娶親成家……”說到這裡,邱晨垂了頭,擡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又吸了吸鼻子,這才接着道,“如今,雖說阿福爹爹不在了,我這當嫂子的卻不敢忘了他爹的這份念想。於是,我就想着買下那塊地來,雖說現在還沒有財力蓋什麼二進三進的院子,但只要有了地,蓋房子的錢我慢慢攢了就是。到時候,給我家小叔說一門賢惠溫柔的妻子,也算是替阿福爹爹圓了那個念想了!”
這一番話說下來,真真就把一個未亡人念念不忘亡夫之念,任勞任怨替自家小叔子盤算的賢惠婦人做了個十成十。那哀慼卻堅強的表情目光,任誰看了也只能發一聲感嘆,生一絲憐惜,哪裡還能再生什麼彆扭的心思。
劉玉貴當然也早忘了要給林家叔嫂一點兒警示教訓的念頭,捋着鬍鬚連連點頭道:“此言不差。嗯,那片荒坡也沒甚用處,又是無主的荒地,我就做一回主,給你按二兩銀子一畝的價格買下來。”
說到這裡,不等邱晨和林旭答話,劉玉貴老爺子擡頭吩咐劉滿銀道:“去,叫上幾個人,到林家後邊量一量那邊的荒地,順便扛上幾根木橛子,把地界定下來。”
劉滿銀見老爺子和林家叔嫂說的投契,心中暗自高興,連連答應着出去找人量地了。
本來邱晨還想着連大門外的那片窪地也買下來,用於挖池塘的,沒想到劉玉貴、劉滿銀爺倆說話辦事如此麻利,根本沒給她說話的時間。略略沉吟了片刻,邱晨見劉玉貴老爺子開始和林旭商量着找見證,寫地契,就藉機帶着兩個孩子告辭了。
臨走,還邀請送她們母子出門的季氏,到起門樓屋上樑的那日,去林家坐坐。村裡蓋房拉院牆都是大事,房屋上樑、院牆起門樓都算會搞個儀式,放幾個炮竹,到時候,村裡人也會湊了去祝賀,主家也會根據自家的情況,開兩桌席面,或請一下村正村老,條件好的也有請全村人開流水席的。邱晨親自邀請季氏去坐席,也是個極大地面子,季氏自然歡喜非常,忙不迭的答應着,到日子一定去。心裡卻打算着,明兒林家開工,就打發兒媳婦去幫着忙乎忙乎。
帶着兩個孩子,急急忙忙回到家,就見劉滿銀帶着兩個小夥子剛剛量完後邊的荒山坡,正朝這邊走下來。邱晨暗暗鬆了口氣,調勻呼吸,微笑着迎了上去。
等聽明白邱晨打算連門口也鋪一下,以後用來曬藥,所以想把大門外的一片窪地也買下來,劉滿銀居然毫不遲疑地就答應下來,吆喝着兩個年輕人去量了地界,同樣仔細地尋了木橛子界定了。
趁着幾人丈量土地的時間,邱晨去了滿囤家,將買地的事向滿囤爹說明,並請滿囤爹去做個見證。滿囤爹自然沒有二話,連連點頭說買地是正事兒,不等邱晨離開,就揹着手急匆匆走了。
邱晨回到家裡,匆匆沏了一壺茶,恰好臨出門前燉上的豬頭豬蹄兒都熟爛了,邱晨拿了毛邊紙包了三隻豬蹄,走出家門,恰好劉滿銀領着兩個青年丈量完了田畝,邱晨招呼着三人進院子洗手喝茶。
劉滿銀和兩個青年看着院子裡堆砌的整整齊齊的青磚垛,眼睛裡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豔羨之色來。邱晨倒了茶遞到他們手裡,笑着寒暄兩句,就笑着出言邀請:“後日開工,若是你們家裡沒有活計,還請過來幫幫忙啊!”
兩個青年還沒回應,劉滿銀卻立刻連連點頭答應下來:“林娘子放心,咱們一個村子裡住着,誰家裡有了大事兒,大夥兒自然要上門幫忙的。後日大早擱下飯碗,我就領着我家那幾個勞力一起過來。”
劉滿銀都這麼說了,兩個青年自然也爽爽快快地答應下來。
三人喝了茶,邱晨道了謝,拿出包好的豬蹄兒遞到三人手裡。劉滿銀笑着客氣一句也就收了,紙包裡的豬蹄兒還熱乎着,散發着濃郁的肉香,兩個青年自然也歡喜地收了。跟着劉滿銀一起告辭離開。
等劉滿銀回到家,將丈量的結果和劉老爺子說了,劉老爺子果然詢問了一句,劉滿銀就把林家準備將門口的泥路鋪一下,以方便鄰居出入,劉老爺子也就點點頭不再做聲了。
這樣兩處荒地相加起來,林家這次購買的兩塊土地,分別是山坡荒地四畝一分,二兩銀子一畝;低窪荒地十二畝六分,因爲低窪地不能出產,就按照一兩半銀一畝的價格,合算起來,一共就是二十七兩一錢銀子。比邱晨預算的窪地地價還低,自然知道是劉玉貴照顧了,自然感激歡喜。
算出買地銀兩數,林旭也沒有絲毫異樣,毫不猶豫地從口袋裡掏出足數足色的銀子來支付了田價銀。
劉滿銀在旁邊看着林旭毫不含糊地拿出這麼大一筆錢來,更是暗暗確定了自己的打算,好好地結交林家,不會錯。
之後,就是林旭請來的徐先生和滿囤爹、另一個村老一起作見證簽字按了手印,簽了地契。這前後將近十九畝的地皮就正式屬於林家了。
幾個幫忙的婦人,已經在周氏的調度下把活兒基本幹完。邱晨回家,幫着她們做了做收尾工作,一邊兒說笑,一邊兒囑咐她們,明兒再過來就不用家裡準備做飯了,到時候都在林家吃,那些婦人們自然樂不得地答應下來。
各人洗洗手準備走呢,林旭跟在滿囤爹身後也回來了。
一看到邱晨,林旭就從懷裡拿出寫好的地契遞到自己的大嫂。邱晨也是滿心歡喜,接過那薄薄的一張紙就打開了,上邊清清楚楚地寫着,土地所在的位置,田畝數,價格等等,最後有村正和林旭的簽名手印,還有徐先生、滿囤爹和另一個村老的簽名手印。至此,林家院子後邊那片荒坡,連大門外的窪地,就都已經屬於正式屬於林家了。
只不過,這張地契只在村子裡有效,被人們習慣稱爲‘白契’。想要田產被官府承認,還要去縣衙記檔子,交了契銀,按了縣衙的官印,那纔算是正式被官府承認了。那一份蓋了官府大印的契書被俗稱爲‘紅契’。
在邱晨展開地契看的時候,那些婦人們也都湊上來看上兩眼,雖然她們都不識字,但不妨礙她們認識地契這種在農家特別重要的財產證明,再不濟再不濟,那幾個紅彤彤的手印也鮮亮的晃眼,讓人無法忽視。
蘭英這時也湊了過來,大嗓門老遠就嚷嚷起來:“海棠啊,這是哪兒來的地契啊?”
邱晨對蘭英這股子愛顯擺的勁兒也是暗暗好笑,表面上卻微笑道:“這不,炒藥的地方太憋屈,就把後邊兒那塊荒坡買下來了,等院牆拉起來,咱們炒藥晾藥也能有個清淨的地兒。”
這話一出,不用蘭英說,青山和慶和家的就高聲叫起好來。之前,每日炒藥晾藥,都在一個小棚子裡,別說空間狹小憋屈,每天晚上還都要把晾藥的竹簞收進房裡,以免露水或者夜間下雨,若是有了專門的炒藥晾藥的地兒,照林家的習慣,一定會單獨建個晾藥棚子的,到時候,她們幹活敞亮不說,萬一遇上下雨什麼的天氣,也不用擔心藥材被淋溼,或者黴變之類……總之,她們不一定都能說上來,但下意識地覺得好處多着呢!
這三人高興,旁邊的其他人不管心裡怎麼想,卻也都一臉喜氣地恭喜林家添置了家業。也有人嘖嘖讚歎,林家這日子是眼瞅着火騰起來了。還有幾個性格潑辣的婦人,直接問林旭可定了親,甚至有人直接把自己孃家的侄女拿住來說的花兒似的,把個林旭囧地抱着紙筆書籍狼狽逃回自己房間裡去了。他這副樣子,無疑更取悅了一衆婦人,爆出一陣嘰嘰咯咯地笑聲。
將這些婦人送出門,周氏帶着青山、慶和家的一起開始做晚飯,邱晨和蘭英則沏了茶,燒了熱水,招呼滿囤幾人洗手喝茶休息。
楊樹勇趕着馬車在門首停下,第一個揚聲笑道:“海棠這是又整治了什麼好吃食,這香味兒一進村就聞到了!”
邱晨和周氏聽到馬車聲都迎了出來,林旭也換了舊衣衫出來準備幫手卸車。卻被楊樹勇笑着攆開了:“旭哥兒,這兒你就別搭手了,正好兩匹馬兒跑出了一身汗,要好好溜溜才能飲水喂草,你牽着去山坡上遛馬去吧。溜上一炷香,再牽着去河邊飲了!”
馬匹經過長途奔跑或者大力勞作之後,身上帶着汗不能立刻飲水餵食,得由人牽着溜達幾圈,等身上的汗水退去,才能飲水。若是暮春到初秋之間天氣暖和時,最好給馬匹洗個澡刷洗刷洗皮毛,更有助於馬匹解除疲勞,也不容易積下病。
林旭生長於斯,雖然林家沒有養過牲口,在村子裡耳濡目染的,這些餵養牲口的基本注意事項還是知道的。再看兩匹馬兒今兒連軸兒拉了兩趟磚瓦,都是一身的汗,鼻孔張得大大的,喘着粗氣,顯見是累得狠了。林升愛馬,看了馬兒的樣子自然心疼不已,也就沒有異議地牽了馬兒出了門。
見林旭出了門,楊樹勇回頭對幾個幫忙的漢子拱手道:“旭哥兒年紀小……”這是解釋爲啥不讓自家人幹累活了。
那幾個人卻沒人計較,最是機靈的青山笑道:“楊大哥這麼說就太見外了,我們都是從那麼大過來的,哪能不知道十來歲的孩子不能擡扛重物的理兒,萬一撅着壓着,可不是鬧玩的,做下病可是一輩子的事兒!”
慶和也笑:“騾馬可是大牲口,自然也得小心伺候,旭子這活兒可不能馬虎!”
林旭這個年紀正值身體發育階段,骨骼脆弱,幹活也不會使力,若是冒然擡、抗沉重之物,很可能會傷了身體,落下病根兒,一輩子都會受病痛的困擾,甚至會成爲長期纏綿病榻的廢人。鄉里的俗話把這叫做‘撅着了’‘壓着了’。
邱晨也不多言,笑着打過招呼,點了準備好的火把拿過來給卸車的幾個人照亮兒。然後,就返回去,兩個水壺同時灌了水燒上,準備過會兒給幹完活的男人們清洗和解渴。
其他準備好了,邱晨開始準備晚上的飯菜。
掀開鍋,隨着蒸騰的熱氣,一股濃郁的肉香就撲面而來。稍等了片刻,待蒸汽散去,邱晨拿了一隻大笊籬,伸進鍋裡一通撈,豬心豬肝豬肺豬腸豬肚兒就統統撈了出來。
那邊,蘭英和青山家的已經放好了大菜板,握着菜刀等着了,見邱晨把肉端過來,兩個人笑嘻嘻地動手切肉。村裡人講究的就是實惠,心肝肺切成薄片,肚兒切成絲,腸切成段兒,一樣一樣裝進備好的陶盆裡。另一邊的慶和家的已經切好了一盆白菜條兒、水蘿蔔片兒,統統倒進豬肉的湯中燉。一部分切好的雜貨兒倒回鍋裡,又倒入一些豬血片兒,邱晨負責調味掌勺,調好味兒,再次蓋上鍋蓋大火一陣猛燉。
另一邊,周氏用石臼搗了半碗蒜泥。邱晨接過來分成兩份,分別放入醬油和老醋,點入香油,就就成了最開胃的蘸碟兒,燉的爛熟的豬肉加了蘸碟兒,不油不膩,只剩香濃爽口,堪稱絕配之物。福兒滿兒栓子山子等一羣孩子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雖然一臉垂涎,卻連滿兒都沒開口要,倒讓一轉眼看到他們這副小樣子的邱晨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她屈起手指在幾個孩子的小鼻子上挨個颳了一下,笑着用小盆盛了些切好的雜貨兒,同樣也給他們弄了個蘸碟兒,讓孩子們先上炕開吃。
兩輛車得青磚青瓦卸完,正好水壺中的水都燒熱了,蘭英和慶和家的年齡大些,不怕什麼,拎了水壺去給男人們倒水洗漱。
邱晨把一張方桌放在堂屋田地下,青山家的麻麻利利地把盛好的幾盤肉、蘸碟兒端上桌,周氏則將酒倒入壺中,去竈膛裡熱着。林旭這會兒也溜完馬轉了回來,邱晨就讓他去叫滿囤爹一起過來吃飯。今兒新買了地皮,最初滿囤爹估算的用料用工都要隨之變化,吃着飯,正好順帶着把用工用料重新估算一下。
很快,十來個漢子洗乾淨了手臉進了屋,林旭陪着滿囤爹也回來了,邱晨也一併讓進屋,上桌安坐,又把熱好的酒壺交給林旭,她就招呼婦人和孩子們進了裡屋。
男人們上了桌,女人們也可以喘口氣了。
招呼周氏和蘭英三個,還有六七個孩子一起,在安置好的炕桌邊擠着坐了。很豪氣地端上一盆燉菜,一盆切好的肉片兒,然後笑呵呵地一揚手:“都摸筷子吃啊,行動慢了,吃不飽我可不管哈!”
邱晨就把方桌在堂屋裡放了一張,
衆人皆笑,孩子們嘴裡塞着肉,小嘴兒油乎乎地忙乎着,還跟着嘿嘿笑。
這些人都是不是自家人,就是和邱晨相處較久的,也沒人拘束、客氣,各人拿了饅頭,甩開筷子吃起來。
村裡人吃飯沒有那麼多規矩講究,大夥兒邊說邊笑邊吃,飯桌上的氣氛不用用心調節,就熱鬧的很。幾個孩子眼大肚子小,很快就吃飽了。一撂碗筷,片刻都坐不住,嘰嘰咯咯地跑到院子裡玩去了。
蘭英和青山家的都在後邊囑咐,讓孩子們躲開那些青磚垛,那東西垮了可不是鬧玩兒的。
吃飽喝足,幾個婦人又幫着邱晨把碗筷瓢盆都刷乾淨,這才和男人們相跟着告辭。
楊樹勇和林旭將男人商量的結果,滿囤爹的新估算都和邱晨說了,又說,加長了院牆,又加了三間西廂,他明天再去磚窯的時候,得再定一些磚瓦。其他的木料、木工,則都由滿囤爹尋找聯絡。
說完這些,楊樹勇又疑惑問道:“後邊兒的荒坡你買下來,可以擴進院子裡,可院子前邊兒那片窪地你買了準備做什麼?我可是看了,那塊地的地勢低不少,要是做院子可要許多車土石才能填平,太不划算了不說,你們如今就這麼幾口人,弄太大的院子也沒有用處。”
邱晨笑着搖搖頭:“大哥,我忘記和你說了,前邊那塊窪地我買了不是做院子,不但不用填,我還要好好挖一下,把河裡的水引進來,修個池塘……”
“修池塘?”楊樹勇更加疑惑。他們生長於北方之人,對山石、土地遠比對水更熟悉,水對於他們來說,可以喝可以洗可以澆地喂牲口,除了這些,印象中就沒了其他。
怔了怔,楊樹勇想起曾聽一起趕車的人說的富貴人家,不由猜測道:“妹子,難道你是想像大戶人家學,挖個池子只爲看景兒?”
不得不說,楊樹勇亂猜之下,居然不中,卻也不遠矣。邱晨當初挖池子的初衷雖然不是看景,但不得不承認,看景兒也是重要的一個因素。
咧咧嘴,邱晨笑的有些心虛,但嘴巴上卻不能承認,“大哥,花那麼多錢買地挖池子,怎麼可能只爲了看景兒!”捎帶着看不算!
到時候,蓮藕長起來,滿池碧蓮粉荷,清香遠逸,她出門就能看到……想想就美好、寧靜,令人神心怡然!不看白不看,不看就虧大了!
邱晨見衆人皆是一臉期待,卻故意抿嘴兒輕笑不語。給楊樹勇的杯子添了茶,還要給周氏倒茶,心急的楊樹勇已經等不住了。
“妹子,你究竟咋打算的,快說出來讓哥哥聽聽……哎呀,你就別吊着哥哥啦!”
丈夫這樣心急火燎的樣兒,簡直像個毛頭小子,惹得周氏撲哧一下笑出來。林旭和邱晨也忍不住低笑,阿福阿滿倆孩子不太理解大人們說的什麼,卻不妨礙感染了大人們的好心情,也跟着嘿嘿呵呵地傻笑着。
邱晨笑着,卻不說話,而是轉身去屋角的一隻大框裡,扒開上邊覆蓋的厚而溼潤的麥穰,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裹着泥巴的東西來。
“哥哥,我挖池塘爲的種這個!”
“這是……”從邱晨小心翼翼地動作上,楊樹勇也知道這是個稀罕物兒,雖然忍不住從邱晨手裡接過了種藕,卻也特意地放輕了力道,一貫豪爽粗邁的漢子,居然連神情都變得小心翼翼的。
楊樹勇拿着種藕,翻來覆去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半天,周氏、林旭加兩個孩子也湊上去跟着看新鮮,無奈,一家人誰也沒認出是什麼東西來,不由都將詢問的目光轉向邱晨。
邱晨笑着從楊樹勇手中接過種藕,小心翼翼地撥開一小片泥巴,立刻就露出細白的蓮藕來。
“這東西叫蓮菜,又叫蓮藕,生長在淺水塘泥之中,味甘性涼,補脾胃,養神,益氣力。還能清熱生津,涼血止血,散淤血。做熟了之後,則變爲溫性,可以補脾胃,止瀉,益血,生肌。呵呵,說白了吧,這東西不但能夠做菜還能入藥,即使蒸熟了,也會面面的甜甜的,好吃頂餓,比芋頭、山藥好吃得多。冬天燥咳嗓子幹,用這個榨汁也管用……”
說起蓮藕來,邱晨頗有些滔滔不絕的架勢,聽得大大小小五口人都漸漸露出驚訝又嚮往的神色。
趁着邱晨停下喝水的功夫,周氏遲遲疑疑地開口問:“海棠啊,這長在泥巴里的東西真的這麼好?”
邱晨說的口乾舌燥,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點點頭道:“確實是個好東西。還有個好處,它不佔良田,只需種在河塘中即可,而且產量高,一畝地能產一兩千斤呢!”
這一次,不僅僅周氏,連楊樹勇、林旭也訝然變色了!
現在農人們辛辛苦苦耕種大半年,盼着老天爺開眼,風調雨順的年景,一畝小麥的產量也不過三百斤。穀子、高粱的產量更低,只有二百多斤!這種生長在泥巴中的東西竟然能夠畝產上千斤,讓他們怎麼能不震驚?!
或者,可以說是驚喜?狂喜!
邱晨停住話頭,笑微微地看着大家,等待大家將她所說的內容消化掉,這才說道:“種蓮藕其實和種地一樣,越是陳年的水塘,塘泥越厚越肥,長的也越好,產量自然也越高。如今,咱們現挖池子栽種,估計產量就沒那麼高了,但今年我只是打算嘗試着種一季,如果蓮藕真的可以在咱們這裡種出來,明年塘泥厚了,產量自然就高了。而且,也能多得一些種藕,明年就可以擴大栽種面積了。”
楊樹勇最沉穩,接受能力也最好,他第一個緩過神來,沉吟着點點頭,再擡眼,本來微醺的目光變得明亮有神,眼中滿是興奮和喜悅。
“你說的對,若是你種成了,咱們楊家鋪子可有好幾個大水塘,加起來足有十幾畝。南邊兒還有南沼湖,那片兒水更大,幾十上百畝的水面兒呢!”
邱晨對楊家鋪子的情況並不瞭解,所以根本沒想到這些,此時聽到楊樹勇如此說,也涌起一股歡喜之意。若是今年蓮藕種植成功,她完全可以和楊家一起把那片兒南沼湖買下來,統統種上蓮藕,再養上魚,只要管理好了,一年下來的收益,絕對比種田好得多!
看他們兄妹倆說的投契,周氏雖然覺得有些不真實,卻還是覺得高興,笑微微地看着。
林旭沉默了好半天,目光看到蓮藕頂端斷面的細微小孔洞上,突然眼睛一亮,開口道:“大嫂,這個是不是那天咱們吃的那個?”
邱晨點點頭:“是啊,那天咱們用蓮藕燉的大骨,還可以炒絲溜片兒,還可以涼拌,還可以炸藕合,做餡兒蒸包子包餃子……吃法兒多着呢!”
阿滿和阿福聽着邱晨說出一大串兒美味兒,兩個小嘴巴都忍不住砸了砸,連着吞了好幾口口水。阿滿更是還不知掩飾饞意,手腳並用地爬進邱晨的懷裡,扒着邱晨的肩膀嘟嘟道:“娘,滿兒吃!”
邱晨親親阿滿肉嘟嘟的臉蛋兒,笑道:“好,好,等咱們種出來之後,我給你挨個兒做一遍,管飽讓滿兒和哥哥吃個夠!”
倆孩子一聽,都高興地笑眯了眼,阿福也蹭過來,依偎在邱晨的身上。看着母子三人溫馨歡喜的樣兒,楊樹勇和周氏對視一眼,傳遞了一個放心的喜悅。林旭則更是深有體會,大嫂描述的前景太美,他卻沒有半點兒懷疑。如今不但衣食無憂,還要拉院牆蓋房子,上去一個月,他連想都不敢想。
蓮藕的話題暫告一個段落,一家人自然又商議起後日的工程。又說了一會兒,阿福阿滿首先撐不住,靠在邱晨懷裡打起了瞌睡,一家人也就散了,各去安歇睡覺。
第二日,吃過早飯,林旭和邱晨商議,準備告幾天假,在家裡幫忙。不等邱晨開口,楊樹勇就直接給否定了:“旭哥兒就不要掛記家裡,你如今最要緊的是把書讀好。等你讀出來,將來有的是時候給你大嫂長臉撐腰!”
邱晨也笑着道:“二弟就安心上學吧,拉院牆、蓋房子有大哥和滿囤叔操持,家裡的事兒有大嫂和蘭英姐她們佈置,我都插不上手呢,你留在家裡也幫不上多少……嗯,等最後起門樓的時候,二弟再請一天假在家招呼客人就好了!”
大嫂是真心替他着想,林旭心裡雖然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卻還是點頭答應下來,拿了書本紙筆去上學。只心裡暗暗給自己又加了把勁兒,一定努力讀書,像楊家大嫂說的一樣,讀出來才能給大嫂長臉撐腰。
邱晨拿了一隻豬耳一隻豬蹄,讓林旭給徐先生捎去。並囑咐林旭:“你記得,到起門樓屋上樑那天請徐先生過來喝杯水酒。”
林家每每做什麼好吃食,邱晨都不會忘了徐先生,都會讓林旭給徐先生送一份過去,算是對徐先生悉心教導的回報。同樣,邱晨如此做也不排除功力心,和徐先生處好關係,對林旭的學業也有好處不是。
楊樹勇和二魁趕着車又去了磚窯,滿囤則去村裡尋了蓋廂房要用的檁子。三奶奶則把自家存着蓋屋的一架上好的紅松屋樑讓了出來,讓林家先用。邱晨感動,告訴林旭和兩個孩子,將這些都記在心裡。
中午,楊樹勇和二魁拉着兩車磚回來,與他們一起回來的,還有兩輛馬車。是磚窯的老程頭僱來的馬車。
下午,那兩輛馬車返回磚窯拉磚,楊樹勇和二魁則去王家廟子石場拉青石,因爲離得近,一下午來回跑了三趟,基本就把所需的青石運了回來。
邱晨和周氏一天蒸饅頭,準備各種明天要用的物件、食材,還要給十多個壯丁做飯……同樣是忙碌不堪的一天,等晚上將幫忙的衆人送出門,邱晨累得是腰痠腿疼,都恨不能就地坐下歇歇了。
可進了屋,她卻又忙忙呼呼地開始煮黑豆加麥麩的精料,準備給馬兒夜裡加料。兩匹馬兒這兩天運磚運石料出了大力,夜裡就要加些精料。原本楊樹勇要自己做這些活兒的,邱晨哪能看着近四十的大哥累了一天夜裡還加班,周氏這些年操勞,也隱隱做了一身勞疾,夜裡睡下翻個身都會小聲地呻喚,邱晨同樣也不下意,就半強迫地推了楊樹勇周氏去歇息,她把這喂夜料的活兒攬了過來。
忙碌累人地準備了兩天,這一天終於到了開工的日子。
一大早,滿囤爹就吃罷早飯領着幾個老把式二十多個青壯過來了,劉滿銀也帶着自家三個兒子和西頭的二十來個青壯隨後到了。
滿囤爹和幾個老把式在一些特定的方位燒了紙香,拜過宅神,這才招呼一衆四十多個壯勞力破土開工!
拉院牆、蓋房子的活兒,村裡的勞力們基本都幹過,做起活來,並不需要老把式過多地管理協調,個人就能配合的默契非常。
滿囤爹並不動手,而是揹着手,慢慢地沿着工程踱過去,偶爾樂呵呵地吆喝上一嗓子:“大夥兒加把勁兒啊,主家燉肉管夠吃吶!”
衆人立刻歡聲應和着,手下的動作不由地加快了幾分。
有的小年輕看到滿囤爹,嘿嘿笑着問上一句:“七爺,主家管肉吃,管酒喝不啊?”
滿囤爹劉大川,在同輩中排行老七,又被村裡人稱呼爲七叔、七爺爺、七爺。七爺就是七老爺爺,從這個稱呼也能看出,那個小年輕輩分兒夠小。當然了,也正因爲輩分兒小,有時候說話才更恣意,滿眼的爺爺、老爺爺,還能和他個小輩兒計較不是。
滿囤爹老臉一板,瞪眼吼上一嗓子:“臭小子,還沒娶媳婦呢,就戀杯可不好,這名聲傳開了,你小子還想娶個媳婦不!”
那小年輕被吼了也不在意,仍舊嘿嘿地笑着。倒是旁邊的小年輕趁機嚷嚷着迴應:“大壯那小子纔不怕嘞,誰不知道,西頭的玉鳳和他好啊,連鞋都穿上嘞,就等着大壯家請媒人上門吶!”
旁邊也有那促狹的,擠眉弄眼地攛掇着大壯交待:“大壯啊,說說唄,你小子得手了沒?摸過手了吧?”
另一個不屑地撇嘴:“摸手算啥,人家大壯抱都抱過了吶……”
這種話題,總是能夠引起青年人的興趣,你一句我一句的,調笑鬨鬧,誰也沒注意,滿囤爹揹着手慢慢踱遠了。誰也沒注意到,老爺子微微眯着眼睛,眼神微微地有些迷離有些懷念。
見慣了現代機械化作業的建築工地,第一次看到全人工的工程,邱晨在忙亂中難免多加了些注意。一看之下,邱晨也不由要感嘆一聲:勞動人民的智慧不可小覷啊!
幾個老把式有兩個起屋蓋房的泥水工,還有幾個則是木匠。這個時候蓋房子一小半是木工的活兒,做屋架子,屋樑、檁條、椽子、門窗等等,都要趕着打起來。幾個木匠師傅各自帶了工具來,鋸子、刨子、斧子鑿子……一大堆,在屋後的空地上放兩條專用的條凳,鋸子刨子一端就開了工。
四十幾個勞力,拿着各種工具,卻並不雜亂。大夥兒都自動分成三四人一夥,每一夥人又自動地進行了分工,其中一個拿了鎬頭刨動堅實的土層,其他人就緊隨其後拿着鐵鍬沿着打好的地基線開挖。大家配合默契,通力協作,活兒自然乾的又快又好,不多時就能挖出一大截。邱晨暗暗估計了一下,照這個速度,只用一天就能把全部的地基挖完!
這讓習慣了機械化作業的邱晨,不得不重新審視人工勞作的能力!
村裡有誰家蓋屋打牆都是大事情,加之,自從邱晨開門收購羅布麻以來,也有不少人家借了光掙了錢,還有些之前不相信羅布麻賣錢,如今邱晨將錢一個子兒不少地支付了,也眼紅起來,也都加入了採摘羅布麻的行列。既然要依靠林家賺錢,自然林家有什麼事兒,就格外熱情上心,是以除了青山媳婦、慶和嫂子外,村子裡好多媳婦子婆子,連平素不太出門的許多大姑娘也上門幫忙,還大都隨手帶了禮物,雖然不過是一串幹蘑菇,或者兩斤白麪,或者一掐乾菜,濟不了大用,邱晨卻沒表現出絲毫的輕視來,歡歡喜喜接了,並鄭重記在紙上,又招呼大家進屋,端上準備好的點心茶水。
不多時,林家的就擠了一屋子媳婦婆子,唧唧咯咯地說着話,吃着難得一嘗的點心,喝着香噴噴的茶水,漫無邊際的扯起了閒篇兒。就這樣,邱晨注意了一下,還只是一家來了一口,其他人仍舊上山採摘羅布麻了。
當然,也有些人表面上對邱晨一家大小沒口子地誇讚着,心裡卻酸溜溜的。沒了男人的女人,雖不一定被所有人鄙視,但一定要受所有人可憐才正常,偏偏林家這娘子原來男人活着的時候不愛說話,也不喜歡拋頭露面,只在家裡做繡活兒,做家務,不顯山不露水的,沒想到男人一死,竟好像換了一個人,不但沒有把日子過嘩啦了,反而學會了採藥製藥,還僱了人,每天大把地往家裡掙錢,如今更是紅紅火火地拉院牆起屋子……要知道,全村除了劉地主和三奶奶家,其他人家都是籬笆障子,即使兒子在鎮上做掌櫃的三奶奶家,也不過是壘了個泥巴院牆啊,憑啥林家娘子寡婦失業的,就拉起了結實氣派的青磚院牆呢?
這些人中,又以一個叫收成家的酸的最厲害。
當初,村裡還有人給她說過林升,她卻嫌林升是外來戶,孤門獨戶的連個依靠都沒有,就舍了林升選了劉家的收成。前些日子聽到林升的死信,她還慶幸當初自己慧眼獨具,沒有選錯人。沒想到不過幾天功夫,林家居然興騰起來。這時,她根本不想林家失了戶主日子艱辛,反而一門心思認定了林家之所以如此興騰,一定是當初林升或者林升爹留了啥值錢物,還不時地想着,若是她跟了林升,那值錢物就到她手裡了。卻根本不想,林升死了一個婦人帶着三個孩子過日子的種種委屈和艱難。
心裡裝着一罐子酸醋,收成媳婦又不是那心機深沉的,自然而然地就在表情語言中帶了出來。
吞了一塊點心,收成媳婦又咕咚咕咚喝了杯茶,一邊伸着杯子示意邱晨給她續水,一邊嘬着牙花子道:“我說升子媳婦啊,你這點心不是老盛魁的吧?哎呀,還打渣兒來,老盛魁的點心酥的,放進嘴巴里一抿就化了嘞,那才叫真真兒好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