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成家的住在村子偏西頭,邱晨和她家平日沒啥接觸,只隱約記得,當初剛開始收羅布麻的時候,這婦人曾上門問過一次,聽說不付現錢兒,就撇着嘴走了,之後青山家的和蘭英都對她嘟噥過,這婦人在村子裡沒少說林家的閒話。今兒見她也跟在人羣裡,甩搭着兩手來了,進門就四下裡翻看,還不時地嘀嘀咕咕地,邱晨看在眼裡自然不喜,卻也礙於大夥兒都是來幫忙的,她不好在這種時候和這種人計較,就裝沒看見,沒予理會。
只是她真真低估了對方的無恥程度,居然吃着她的喝着她的,還要踩着她的臉來取樂,實在是叔可忍嬸子不能忍了。
邱晨擡眼對着收成媳婦一笑,柔聲道:“哎呀,真是不巧啊,正好壺裡的水倒完了,這個大嬸子,你且等會兒,我讓人燒了水重新沏了茶,再來給你續杯哈!”
林升雖然當初曾向收成媳婦提過親,但收成媳婦和林升一般兒大,比海棠大七八歲。又加之這婦人好吃懶做的,邋遢的很,雖然今兒自覺穿了最鮮亮的紅色衫子,卻奈何前襟上兩片礙眼的油漬,衣襟衣袖還一層層的褶子。更因爲是粗麻布衣料,色澤不正不說,款式也是又肥又大的,絲毫談不上美感。加之,收成家的一臉風吹日曬的粗糙黑皮,與一身素色卻乾淨清雅的邱晨站在一處,生生老出二十歲去。若是沒人提及,大家或許沒人理會,但邱晨加重了語氣叫了一聲嬸子,衆人立時恍然,頓時笑成一片。
邱晨說完,一扭臉,拎着茶壺出去了。屋裡的大部分人,不是正在給林家送羅布麻的,就是打算給林家送羅布麻的,不管心裡咋想,表面上誰也不肯符合着收成媳婦得罪邱晨啊,見她自找沒臉,紛紛轉身說話,再沒人搭理她了。害的收成媳婦想找個人數落數落邱晨的不是都找不到對象,這口氣憋在心頭,吐不出來咽不下去,那叫一個難受哇!
不多時,邱晨又轉了回來,手裡卻沒了茶壺,只端了一小笸籮黃澄澄的香水梨,金黃色的皮兒,撲鼻噴香,一看就讓人覺得酥脆細甜。收成媳婦一看就直了眼,伸了手就要自己個兒去抓,邱晨卻根本不理會她,一扭身,就把小笸籮從她的手底下轉開來,然後,一口一個嫂子,一口一個妹子地叫的親切熱絡的,將梨子挨個分給衆人。一圈兒下來,居然獨獨少了收成媳婦兒一個,把個收成媳婦氣得,暗黃的臉兒都白了。
咬了咬牙,厲聲指責道:“噯,我說升子媳婦,你這是哪門子的待客之道哇,那梨別人都有,咋就沒我的啊?”
邱晨和衆人談笑風生,好像根本沒聽到收成媳婦的指責,收成媳婦因爲邱晨一再的冷待火大着,掐着腰就嚷嚷起來:“楊海棠,我說你吶,你咋不做聲吶?”
邱晨回頭,詫異道:“哎呀,大嬸子,你叫我來啊,我剛剛顧着說話了,真沒聽到你說了啥,要不,你再說一遍?”說着,環顧了一圈屋裡衆人,衆人也跟着笑着附和,或者高高低低的笑。把收成媳婦氣得胸脯起起伏伏的,還想要發作呢,恰好蘭英從門外走了進來。
笑着道:“今兒,咱們都是來幫着海棠妹子料理的,我既然叫她聲妹子,也就不跟各位客氣了。外邊的老爺們兒已經開始挖地基了,咱們也動手開始拾掇吧。我可是和大夥兒說啊,中午飯海棠妹子可是準備的充裕,男人們喝酒吃菜,咱們也不用吃剩飯剩菜,也有燉肉片管夠吃!”
這個季節,地裡的活兒還沒開忙,又是青黃不接,家家戶戶的糧食都不寬裕,大部分人家雖然不至於斷了糧,卻只是稀飯管飽,別說燉肉,就連乾糧都吃不飽,一聽說燉肉菜管夠,立刻情緒高漲起來。鬨然答應着,一股腦兒涌出了屋門,各自找着活計幹起來。有擇菜的,有燒火的,有洗菜切菜的……唧唧咯咯笑聲喧天的,那股熱鬧勁兒絲毫不亞於那邊老爺們的號子聲。
看着院子裡熱鬧喧天的場景,邱晨反而沒上前去湊乎,瞥了一眼賺了沒臉卻仍然死皮賴臉擠在人羣裡的收成媳婦,嘴角撇過一絲厭惡,也懶得當着這麼多村裡人去和她計較,轉身端了一些菜葉子去了東廂。三隻香獐子最是驚醒膽小,家裡打牆的幫忙的來了這麼多人,熱鬧喧天的,邱晨怕把它們嚇壞了,就將它們臨時移到了林旭的房間裡,還不忘給它們送些吃的進去安撫。
一進門不由瞪大了眼睛,隨即失笑。
好嘛,這三隻大概這些天也和人們混熟了,對人聲沒有那麼敏感了,外邊鬧哄哄人仰馬翻的,邱晨還擔心它們呢,沒想到這三個居然還挺悠閒地,兩隻大的窩在林旭的炕跟下,小的還抻着脖子對林旭的書桌一臉的興趣,看那樣子,真讓它夠到,說不定來個咬文嚼字,把林旭桌上的書本都給啃了呢!
不到午時,運磚的四輛馬車就回來了,立刻過來四五個青壯幫着把磚卸了車。堅實沉重的青磚,一塊塊整齊地碼在院子裡,一塊塊上好的青石料也貼着牆根碼的整整齊齊的。院牆的地基也挖了四分之一強,施工速度飛快,不難看出,請來的衆人都實心實力地,沒誰偷奸摸滑的。
因爲四輛馬車一起運送青磚,即使擴大了工程用磚量,今天下午再運一趟也能全部運完了。邱晨怕海棠孃家惦記,準備讓楊樹勇夫婦休息一晚後,明天一早就回楊家鋪子去。
邱晨去炒菜的大竈前看了,就見一個炒白菜已經盛在了大陶盆裡,鍋裡燉着的山藥燉肉片已經收了湯,也可以出鍋了。另一邊,喧騰熱乎的兩面卷子已經熱好,正從鍋裡拾出來,盛了滿滿兩笸籮。爲了給勞力們壯筋骨,邱晨還特意囑咐婦人們蒸了幾個鹹菜疙瘩,切成厚片的鹹菜,蒸熟之後面面的,很是開口味,更主要是勞力們幹活出汗多,吃點兒鹹菜補充鹽分,幹活兒更有勁兒。
轉了一圈兒,像婦人們道了一圈兒辛苦,邱晨對幾個在院子裡玩耍的孩子吩咐,阿福和栓子立刻撒腿往幹活的老爺們那裡跑,栓子格外興奮,大喊着:“爺爺,爹,海棠姨姨叫你們歇手吃飯啦!”
剛剛竈上撲鼻的香味飄了出來,幹活的男人們早就被勾的心裡長了草,此時一聽栓子脆脆的這麼小嗓子這麼一喊,登時叫起好來。
滿囤爹看到自己的寶貝孫子長臉,也歡喜的很,拍了栓子一巴掌,回頭揚手吆喝:“大夥兒停停手,主家叫咱們吃飯啦。嗨嗨,大卷子燉肉菜管飽了吃啊!”
院子中央,已經擺好了一溜兒矮桌,是從鄰里百舍借來的數張矮桌拼起來的,呈長條形,兩邊兒擺滿了碗筷和小矮凳、坐墩兒。婦人們嘻嘻哈哈地將大盆的炒菜,燉肉端上來,炒白菜裡放了葷油,炒的油汪汪的,山藥燉肉片更是香氣撲鼻,一片片小孩兒巴掌大的肥肉片,近乎半透明,筷子夾起一片來,顫巍巍地喜人的很。每桌上還有一大盤切得薄薄的,肥肉處近乎半透明的豬頭肉,油汪汪的,勾引得衆人口水分泌驟然加劇!
大家放下手上的工具,鬨然答應着,互相吆喝着走進院裡,擠擠挨挨嘻嘻哈哈地圍攏到木盆邊洗了手臉,就忙不迭地聚到飯桌前坐了。也沒什麼講究,抄起筷子,直取盤中的燉肉,不過眨眼間,桌上的燉肉片兒就被吃光了,只剩下光溜溜的盤子。有了兩片肥肥的肉片墊肚子,衆人肚裡都不再那麼飢餓,吃起燉菜來就沒了那般風捲殘雲、餓虎撲食之勢了。
有婦人抱了一罈酒上來,每人面前斟了一碗,濃郁的酒香摻合在菜香肉香裡,讓一衆漢子歡喜的,個個笑眯了眼。
林旭也已經從學堂裡回了家,和楊樹勇一起上前,給衆人安桌。林旭年紀太小,還沒喝過酒,就規規矩矩往桌前一站,向着各位叔叔大哥們做了個團揖:“各位叔伯大哥們爲我家受累了,小子在這裡鄭重謝過。下午還有活計,酒只有一碗給各位解解乏,飯菜都備的足,各位一定要吃飽!”
雖說林旭年齡小,也有些靦腆,但人家也是讀書人了,據說功課極好,深受先生看中,說不定讀上兩年,就考秀才了呢。農家漢子淳樸,大都不識字,對識字讀書的人也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尊敬。受了林旭一個團揖,又聽他說得誠摯,自然都覺得臉上有光,紛紛向林旭保證,把活計交給他們就儘管放心,一定把活兒乾的漂亮利落!
旁邊就有婦人跟着湊趣兒:“主家管夠吃,管吃管添啊!”惹來漢子們一片的叫好聲!
楊樹勇和滿囤就陪在林旭旁邊,見此情景,立刻笑着上前端起酒碗來招呼大家喝酒,林旭則趁機離了這裡,邱晨給他和阿福阿滿、山子石頭栓子靈芝二虎幾個孩子準備了飯菜,都端進了裡屋炕桌上,他們在那邊吃了。
這幾個孩子天天睜開眼就往林家跑,用蘭英的話說,都快長在這裡了。邱晨倒是喜歡有孩子們跟阿福阿滿玩耍嬉戲,這幾個孩子雖然調皮淘氣,卻都聽她的話,如今又不差幾個孩子吃飯了,也就盡心盡力地一起照顧着,阿福阿滿有的,也一定少不了他們一份,越發讓孩子們貼呼起來。看的幾家大人是又歡喜又感激,就邱晨看着,只怕還有那麼一點點不甘心和小失落。
漢子們一碗酒下肚,整個五臟六腑都被烘得熱乎乎的,四肢百骸無不妥帖,然後大卷子端上來,還有一小盆鹹菜片,漢子們誰也不客氣,一手拿了大卷子,甩開筷子夾着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婦人們又一人送上一碗燉菜的肉湯,吃的快了喝一口香濃的肉湯,真真是舒爽又解饞。
一頓飯吃下來,吃的最少的也吃了兩個大卷子,一個炒菜一個燉菜也吃的精光,吃到一半果然不夠,立刻就有人拿了盆子給添上,真正的管吃管添,管夠了吃!
婦人們將碗筷撤下去,送上茶水,漢子們一抹嘴巴上厚厚的油,喝上一碗熱茶,出一層細汗,那就覺得渾身無處不妥帖了,又渾身充滿了幹勁兒。
稍事歇息,漢子們又去幹活兒了。四輛馬車也再次去窯廠拉磚。
婦人們將留出來的菜端上桌,這才滿臉歡喜說笑着圍攏上來,也破天荒地正式圍桌兒坐了,就着肉菜吃着卷子。每個婦人都吃的嘴巴油亮,臉上也歡喜的放光。
村子裡不管辦什麼事兒,婦人們從來都是幹活的,上桌根本沒份兒。林家這回考慮的周到,不但漢子們吃的好吃得飽,連幫忙的婦人們也都混上了頓好飯食。衆人自然無不交口稱讚。
收成媳婦仍舊厚着臉皮沒走,一雙筷子在燉菜盆子裡扒拉着找肉吃,待把菜裡的肉吃的差不多了,就把筷子喠在嘴裡,漱啦幾下,拿出來戳着自己的手心仰着頭說起酸話兒來:“不說管吃管添嗎,咱們這菜都吃的差不多了,咋也不給添上?”
婦人們無不厭惡,幾個年輕的皺着眉頭躲得遠一些,蘭英受邱晨所託招呼着,卻是避無可避。她爽直的性子也實在看不下眼了,就直接開口嗆道:“你嫌吃的不好,還是家去吃好的吧!”
說完還嘟噥了一聲:“又沒人叫你來!”心裡就暗暗埋怨滿囤不該叫上收成幫忙,招惹了這種潑皮賴臉的婦人來,惹得邱晨生氣,她都跟着沒臉。
收成媳婦雖然不着調,但收成卻是個憨實的漢子,這回也是滿囤看着收成憨實把他叫了來幫忙,男人們粗心根本沒想到,他念及平日兄弟情分幫幫收成,卻招惹了收成家的這個破落婆娘來,招人嫌惹人厭憎的!
收成媳婦也吃的差不多了,心裡盤算着,村裡的慣例起屋幫工都是管中午一頓飯,再待下去沒了啥好處,還有一下午的活兒要幹,索性趁着蘭英這句話啪地一聲將筷子往桌上一摔,罵罵咧咧地起身:“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巴結上林家,給人家做個僱工嗎,爲奴爲僕的身份,還當自己大要了吶!”
蹭蹭蹭走了,竟沒給蘭英還口的機會,把個蘭英氣得胸膛起伏,臉都青了。邱晨哄着阿福阿滿和幾個孩子睡午覺呢,走到門口恰聽到收成媳婦那幾句話,不由也是一陣氣怒。
不過,看到那禍害自己走了,也算是去了個膈應,省的一塊臭肉壞了一鍋湯。
見婦人們都七嘴八舌地勸慰着蘭英,邱晨這會兒過去反而不好,就去切了一盤豬頭肉,端着出來,見蘭英臉上已沒了怒色,又恢復了爽朗的說說笑笑,就笑着走出來,將一盤肉往桌上一放,笑着道:“你們也太能替我過日子了,他們大老爺們管吃管添,咱們也不能偏苦了自己個兒啊!以後啊,男人們吃啥,咱就吃啥,可別替我省着!”
婦人們在家裡上尊老人和男人們,下要及留孩子們都習慣了,有什麼好吃食,都不捨得自己個兒吃,這次雖說是在林家幫工,她們盛了燉菜已覺滿足,誰也沒想起切一盤純肉片來吃。此時見邱晨如此待承,自然感動歡喜,都覺得心裡熱乎乎的,笑着七嘴八舌地謝過邱晨,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夾了肉片,小口小口地品嚐起來,算是徹底把收成媳婦鬧的一場給拋開了。
等婦人們吃飽喝足,沒有時間休息,立刻分工繼續忙乎。有一部分洗涮中午的杯盤碗筷,另一部分則開始準備晚飯。
因爲林家做菜用的油多肉多,鍋碗瓢勺上都掛了一層白乎乎的油,刷起來特費勁兒。一個邱晨叫五嬸子的婆子隨手就去竈膛裡撮了半瓢草木灰,準備刷碗用。邱晨看到了,連忙把還剩小半瓶的皁液拿過去:“五嬸子,用這個刷碗吧!”
“這是啥?”五嬸子很奇怪地接過精緻的小瓷瓶子瞅瞅,讚歎道,“這瓶兒怪俊的,我看着咋和我媳婦子梳頭的頭油似的吶,這個也能刷碗?”
邱晨笑着道:“這不是頭油,是專門去油的。你和幾個嬸子嫂子試試。”
果然,皁液很給邱晨爭臉,幾個刷洗的婆子媳婦一試之後,那頑固討厭的油很輕易地洗乾淨了,不由紛紛讚歎起來。等了兩天,邱晨再聽到的話就是,人家林娘子日子是過有了,人家洗碗都是用比頭油還貴的去油漿子嘞!嘖嘖,聽說啊,買那一小瓶兒的銀子購買十多瓶頭油咧!
忙忙碌碌中時間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的,日頭已經西斜,滑到了天邊,薄薄的暮色漸漸升起的時候,拉磚的四輛馬車回來了。而讓邱晨根本沒想到的是,馬車一停,就從車轅上跳下四個半大小子,一個個或靦腆或活潑地朝她笑着叫:“小姑!”
竟是楊家大哥二哥的四個兒子一起到了。
邱晨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愣怔了好一會兒,才被一聲聲小姑喚醒,連忙笑着迎上去,看了看比她還高一頭的俊文,與她一般兒高的俊書,都沒好意思動手,只伸手攬了七歲的俊言和八歲的俊章,連聲笑道:“前兒才和大嫂說讓你們過來,沒想到,今兒就到了!”
這話說完,自覺有些歧義,又笑着道:“哎呀,俊文都這麼高了!俊書也趕上我了吶……”說着,上下打量幾個第一次見面的孃家侄子,就見這幾人都穿着八成新的夾衣,黑色的新布鞋,因爲坐了一天馬車,兩個大的俊文俊書還算整齊,兩個小的俊言俊章可能是因爲路上瞌睡,頭髮有些蓬亂,不過,四個孩子容貌都很周正,目光清亮,特別是俊言俊章,年齡小,還是一團孩子氣,雖然有些怯意,眼睛卻黑亮清澈透着歡喜,模樣極是討喜,惹得邱晨摟在懷裡,摸摸這個的頭髮,揉揉那個的小臉,竟是自然地生出一股歡喜來,也不知是不是血脈親情的緣故。
楊樹勇看他們姑侄見面歡喜,也不多言,自趕着馬車去院子裡卸磚。邱晨說了幾句廢話,這纔想起來趕忙招呼着兄弟幾個進了家門。
院子裡幫忙的婦人們立刻紛紛詢問,邱晨一手拉着一個小侄子,身後還跟着兩個大侄子,一臉驕傲地給人介紹:“這是我孃家的幾個侄兒,聽說我這裡砌牆蓋房,都跟車過來給我幫忙啦!”
正在忙乎着的周氏聞聲也走了過來,笑着看看自己的三個兒子,又摸了摸侄子的頭,半笑半嗔道:“就知道捎回信兒去,這幫小子就指定待不住的,這不,昨天你大哥才讓一塊兒趕車的捎回信兒去,今兒這幫小子就跑來了。”
說完,又問老大俊文:“你們都來了,家裡能轉開不?你們奶奶的病咋樣了?沒有再犯吧?”
俊文一臉憨厚的笑容,一一回答了周氏的問話。其他的還罷了,事關海棠親孃的身體狀況,邱晨不由暗暗汗顏。瞧瞧人家兒媳婦見了面兒還知道第一時間詢問婆婆病情,自己這個冒名閨女,是真不行啊,居然都沒想起來問一聲。
這麼想着,邱晨還是配合地露出個歡喜的笑容來:“咱娘身體沒事兒就好,就好!”
說完,又和周氏道:“大嫂,他們哥兒四個定時一大早就坐車出門了,趕了一天路,說不定連午飯還沒吃呢,咱們先別急着問他們話了,還是讓他們洗洗先去吃飯吧!”
周氏笑着道:“他們來可是幹活的,哪有大夥兒沒停手,他們就先吃飯的理兒?”
邱晨笑着摸摸俊言、俊章:“皇帝還不差餓兵吶,更別說我這個當姑姑的,哪能那麼狠心!再說了,他們還是孩子呢,那些鄉親們誰會和幾個孩子計較啊!趕緊的,拎了熱水來,讓他們好好洗洗,我去給他們端飯菜,就讓他們去東廂吃。”
轉眼看到去蘭英家玩的阿福阿滿回來了,擡手招呼過來,給兩幫小的介紹了,讓阿福阿滿這倆小主人帶着四個表哥吃飯!
晚上的飯菜都做熟了,邱晨也不用另外單做,舀了一盆燉菜,端了一盤豬頭肉,周氏則端了一小笸籮饅頭,都送到東廂裡去。沒多大會兒,林旭也回來了,仍舊如中午一樣去席上敬酒後,也去東廂吃飯。
飯菜端上桌,每桌上了一罈酒。勞累了一天的漢子們,甩開筷子大口吃着飯菜,一邊兒端着酒碗喝上一口小酒,各個都是滿臉紅光的。
那日收成媳婦爲了躲下半晌的勞作,吃過午飯就走了,根本沒想到林家是管兩頓飯,而且,晚上每家還得了一大碗肉菜,把個收成媳婦悔的差點兒青了腸子。虧得她藏了幾塊點心和一塊肉在懷裡,晚上纔不至於啃那齁死個人的鹹菜疙瘩。
恨恨地罵着那一幫子黑了心肝的,手下的動作不由慢了些,一轉眼,就看到兩個兒子正拿着筷子下死力地扒拉着菜碗,尋找着最後的肉丁兒,不由一陣惱怒,她順回來的肉自己個兒還沒撈着吃幾塊呢!
兩筷子將兒子們的手打開,收成媳婦喝罵着:“你們一個個都是餓死鬼託生啊,見個肉就沒了魂兒!”說着,眼疾手快地把菜縫兒裡的一塊肉丁挑起來塞進嘴巴里,惹得兩個兒子立刻不滿地嚷嚷起來。
收成痛痛快快地幹了一天活兒,林家的飯菜實在,中午晚上還都有酒,幾乎沒有人不覺得滿意歡喜的!只不過,收成臨出門卻被滿囤家的叫住說了幾句話,破壞了這份滿足和歡喜。
滿囤和收成都是劉家人,雖然不親近,論起來滿囤卻叫收成小叔。平日裡,也對他多有照顧。
可今兒,他卻被侄媳婦當着面兒說讓他回家管管媳婦兒,別再手底下不乾淨,壞了名頭,到時候兩個兒子想說個媳婦兒都難!
收成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知道自己那個媳婦有點兒不着調,可說她偷東西還是有些不太相信。當時對滿囤媳婦哼哼哈哈地應付過去,沒想到一到家就看到媳婦兒子爲了爭肉竟然吵吵了起來,登時猶如被扇了個響亮的耳光!
自家拮据,飯都吃不飽哪來的錢買肉!這肉的來歷都不用問了,人家滿囤媳婦一點兒沒有冤枉人!
虧得這婆娘還沒點兒自知,也不知藏着掖着點兒,還厚顏無恥地在家裡爲了和孩子爭肉嚷嚷起來……這是怕村裡人不知道他們家偷人咋地?!
收成平日就是個悶性子,這會兒一股火直衝腦門兒,加上借了點兒酒勁兒,哪裡還能忍住,隨手抄起門口的一把禿頭的掃帚,掄起來沒頭沒臉地照着媳婦身上打下去,登時,收成家裡尖利的慘呼謾罵猛地響起來,打破了小山村夜晚的寧靜。
林家在村東,離得收成家遠,隱約聽到一兩聲動靜,邱晨也沒心思注意。她這會兒正琢磨着晚上睡覺怎麼安排。
俊言俊章兩個小的大可以和她們一個炕擠擠,可俊文、俊書兩個大孩子,卻實在擠不開了。這還不要緊,因爲有好多借來的矮桌,鋪上麥草被褥,照樣能將就一晚,明兒楊樹勇周氏回去了,兩盤炕也就能睡下了。關鍵是,林家被褥實在沒有多餘的,加了楊樹勇和周氏,都很勉強,這四個孩子的被褥根本沒辦法擠了。
難道,要去鄰里百舍家去借被子不成?
雖然,來到這裡一個多月了,邱晨也見慣了村裡鄰里之間,你借棵蔥,我借頭蒜的,甚至出門的衣裳首飾都可以互相藉着穿戴,可邱晨還是不習慣。她到目前爲止能夠接受的最大限度就是做什麼好飯菜互相送一送,銀錢也能救救急,再至於其他的讓她去借,她張不開口,也實在不習慣穿用別人的東西!
早知這樣,多找個人和二魁媳婦一塊做針線就好了,那六牀被子、兩鋪大褥子都做起來,這會兒就不用這麼作難了!
一轉眼,漢子們吃飽喝足,抹着油光光的嘴巴,心滿意足地互相吆喝着走了。邱晨顧不得這會兒瞎琢磨了,連忙帶了婦人們上去把殘羹剩飯撤下來,這些剩飯剩菜,邱晨之前還想着不管誰拿了去餵豬餵雞什麼,得虧了周氏在旁邊招呼着道:“今兒剩飯剩菜多,我們也吃不了,待會兒各位嫂子妹子回家時,一人端上一份兒!”
不等邱晨錯愕,那些婦人們竟連聲答應着,還個個露出一臉的喜色來。邱晨愕然之後就是恍然,看來她對這個時代百姓生活的艱苦還是體會不夠啊,對大部分填不飽肚子的農家來說,哪怕是一些剩飯剩菜,卻也是面卷子、加了肉的,吃上些,就是改善一回伙食了!
有了這個例子,邱晨再次暗暗告誡自己,以後一定要多多體察身邊的民情民風,萬不能做出說出什麼脫離社會的事和話來!
等到婦人們也吃飽飯,洗涮完畢,每人端了一碗剩菜歡歡喜喜地離開,天已經黑透了。
林旭、四個侄子和阿福阿滿聽到院子裡送客的聲音,也都從東廂房裡走出來,邱晨就招呼着一起進了正屋。
邱晨端了兩盤點心和一盤鴨梨放到炕桌上,招呼一幫小子:“剛剛忙乎的沒顧上你們,吃飽了沒?”
楊樹勇拍打着褲腳上的灰塵,笑着道:“那麼好的飯菜還能吃不飽?海棠你別慣着他們,還給他們吃什麼點心!”
邱晨斜了自家大哥一眼,笑嘻嘻道:“大哥,這會兒你說話我可不聽,我自家的侄子不疼不慣,我還能去慣旁的不相干的人?”
說完,又對楊樹勇和周氏誇獎道:“別說了,我這幾個侄子可值得人心疼吶。趕了一天路,俊言俊章還去溜了馬兒。俊文俊書還幫我餵了雞餵了香獐子,剛剛連夜裡給牲口加的精料都準備妥了……這麼踏實勤快懂事的孩子,怎麼能不招人疼!”
誰家的孩子誰家疼,雖然楊樹勇嘴裡說着貶斥兒子的話,聽到妹子對兒子們讚不絕口,當父母的聽了哪能不高興,簡直比誇獎自己個兒還高興的多吶!
說着話,邱晨就準備抽身出去趟。實在沒辦法,她只能去蘭英家看看能不能借兩牀被子來用用。
就聽到院子裡一陣古登古登的奔跑聲,石頭和栓子兩個小子樂呵呵地跑了進來。
不等邱晨問話,栓子嘴皮子利落,已經笑嘻嘻地向邱晨彙報:“海棠姨,我娘和石頭娘給你送被子來了!”
邱晨一聽大喜,伸手抓了兩隻鴨梨塞進倆小子的手裡,然後笑着迎了出去,就見蘭英和二魁家的一人抱了兩牀被子已經進了院子。
一見邱晨,蘭英即刻笑道:“就知道你侄兒們來了,被子不寬妥,這不,二魁家也想到了,就叫了我一塊兒給你送過來了。也是二魁家的手腳麻利,兩天兒工夫,竟趕出了一牀大褥子四牀被子,還不知她怎麼熬夜吶,要我做,再多一天也做不出來!”
一通快言快語,把二魁媳婦誇得紅了臉,喏喏地道:“我又沒旁的事兒,孩子們也跟着在這邊吃喝的,我的飯也給送到嘴邊兒,就做幾牀被子哪裡值得嫂子這麼誇得好!”
邱晨這會兒一掃煩憂,滿心歡喜,上前幾步從二魁家懷裡接過被子,笑着道:“你們吶,哪個都比我強!”
說笑着,周氏也迎到了屋門口,又寒暄了兩句,這纔想跟着進屋。蘭英和二魁家的都知道林家人忙乎一天累得很,也沒多坐,少少說了兩句就帶着兩個小子告辭了。
邱晨笑着將她們送到門口,還囑咐二魁家的:“有這幾牀被子足夠蓋了,餘下的不用急着趕,你也得注意身子!”
笑呵呵地回來,就灌了兩隻水壺燒上水,又進屋和楊樹勇周氏說話。
說笑兩句,邱晨就對楊樹勇道:“大哥,你和嫂子也來了好幾天了,如今磚瓦石料都妥當了,剩下的活兒咱們自家人也搭不上手,咱娘還病着,要不明兒你和我大嫂就回去吧!”
楊樹勇和周氏對視一眼,周氏握了邱晨的手,笑微微地道:“妹子,今兒你不說這話,我和你大哥也要說了。其他的還好說,咱娘身體不好,我們連着幾天沒回去,也惦記得很!眼瞅着你這邊雖然忙,卻順順妥妥的,不亂。我和你大哥回去也不用惦記你這裡了。”
楊樹勇點點頭,接着話兒道:“是這麼個話兒,料我今天看了,備的很足,蘭英公公也是個能掌事兒的,調度的都很周全。這麼大工程,一天就挖出地基來,真是不易啊,看得出來,大夥兒幹活都下實力了,沒誰偷奸摸滑的。照這個進度,我琢磨着最多兩集功夫就能起門樓上樑了,再過一集也就收拾利落了。我和你大嫂回家看看,等你這裡起門樓上樑的時候,我們再來。”村裡的集市一般隔五天,一集也就是大約五天的意思。
看了看周氏又道:“到時候,讓你大嫂在家,我和你二哥來。這回,他也直惦記你,不讓咱娘病了,他早跟了一塊來了!”
這一句句話,沒有任何華麗的辭藻,更沒有刻意煽情,但一句句再平常再樸實不過的話語,聽得邱晨耳中,卻暖了整個身心,鼻子不由地涌起一股酸澀來,眼裡不知何時已經蒙了一層淚水。不是傷春悲秋自怨自艾的淚,而是感動、窩心的淚水!
她畢竟不習慣當着人前落淚,默默地低頭拭去眼角的淚,然後,仰起臉來,微笑道:“嗯,我也想二哥呢!”
繼而又道:“其實,該我回家看望父母和哥哥嫂嫂,卻讓你們大老遠兒受累!”
建屋砌牆是百姓家的大事兒,有可能幾代人就這麼一次呢,所以絲毫不比嫁姑娘娶媳婦差。邱晨知道,不讓大哥二哥來肯定是不行,所以也乾脆不說這話兒,只稍稍說一句感念的話。既然楊家貼心貼肉地疼她,她也不用說那些虛話,實實在在地對待他們就好,以後,有什麼辦法也拉他們一拉,讓他們的日子也寬妥起來,不再辛苦趕車受累,纔是正事兒。
果然,邱晨的話一落,周氏就笑了:“你還和自家親哥客氣啥!你就是不願意讓他們受累,他們自己個兒也呆不住啊!甭管了你就,家裡有車有輛的,早起一霎兒,傍晌午就到了,又不用自己走路,累不着他們的!”
傍晌午就到,還不得頭半夜就開始趕路啊,幾乎要走一夜吶!周氏說的卻彷彿只是喝杯茶、吃頓飯那麼容易……
算了,也不和他們說客套話了。
邱晨再次抹了抹眼角,起身道:“既然你們明兒一大早就要趕路,今晚就早點兒睡吧。我去給俊文和俊書搭個臨時的鋪位去!”
楊樹勇立刻擡手阻止:“你別忙乎,讓他們自己個兒去弄!”
說完,就朝着大兒子二兒子呵斥道:“還等着你們姑姑給你們忙乎啊,還不快去外邊搬桌子自己個兒搭鋪去!”
俊文俊書立刻笑嘻嘻地答應着往外走,林旭也跟了出去,連俊言、俊章、阿福阿滿都要跟了去,卻被邱晨和周氏伸手攬在懷裡:“你們去幹什麼,黑燈瞎火的,看你們哥哥一個不注意碰到了,可夠你們疼的!”
安撫住幾個小的,邱晨起身去拿了塊油布出去,將搭在一起矮桌蓋了,以免桌面的油污沾了被褥,又出門去抱了一抱麥秸進來,墊了稍矮的部位,這才進屋拿了炕上的兩條舊褥子,一條新牀單給俊文俊書鋪了,又抱了兩牀新被子出來,疊了兩件舊棉衣做了枕頭,臨時的牀鋪就算佈置好了!
回頭走進屋裡,邱晨就見周氏和幾個孩子正扯着那牀超大的褥子,周氏納悶兒道:“海棠這是做了牀什麼被子啊,咋這麼大唻?”
楊樹勇對這個不感興趣,隨口答道:“她們娘仨個蓋嘛,小了怎麼蓋的過來喲!”
周氏聞言也覺有理,贊同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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