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扇被喚進來之後,忙去端了熱水來服侍盛惟喬浣面洗手,跟着去拿衣裙——盛惟喬這兩日在谷裡,雖然也是每天沐浴,但那兒就一個小木盆,哪怕她這樣尚未長足的女孩兒,也不可能坐進去洗的,所以這會問明船上備了大木桶後,卻是等不及回到島上了:“先不必更衣!先讓人提些熱水來,容我沐浴了再換吧!”
“小姐這髮髻要重新綰一下麼?”玉扇答應了一聲,把衣裙拿到屏風後,見公孫應姜已經先一步起身,出門去喊人提水了,就走到妝臺前,拿起一柄玉梳,問。
盛惟喬搖了搖頭,道:“等會沐浴好了出來再重新梳吧!免得現在弄好了,沐浴時沾了水,屆時又得麻煩你。”
玉扇忙道:“您不嫌棄奴婢手笨就好,哪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呢?”
盛惟喬聞言也沒放在心上,笑了一笑,還是決定沐浴出來再梳妝了——她這時候其實注意到玉扇不住盯着自己頭上看,那眼神頗有些微妙。
不過盛惟喬以爲這生長玳瑁島的丫鬟是羨慕自己頭上的一堆釵環,心想這小丫鬟雖然年紀還小,不過看來也到了要好看的時候了,回頭走的時候留幾件丫鬟能戴的釵環給她好了。
半晌後,公孫應姜主僕給她在屏風後備好東西,詢問過不需要人在旁之後退出房間,盛惟喬正打算寬衣解帶入浴,忽然想起來:“那山洞裡的銅鏡久無人磨,根本照不清楚——這兩日我自己梳的髮髻到底怎麼樣子,我都沒有清清楚楚的看過一次呢!”
於是她決定在入浴前去照照鏡子,欣賞下自己的手藝。
然後她就震驚了!
“這麼醜?!!!!”盛惟喬目光發直的看着水晶鏡裡的自己:蓬亂的跟鳥窩似的髮髻,偏偏上面還橫七豎八的插滿了珠翠,再配上她現在穿的盛睡鶴的舊衣,整個模樣委實難以用言語形容。
女孩兒只覺得眼前一黑,“我我我我剛纔就是用這副樣子上了船,在衆目睽睽之下踏上甲板,還跟應姜以及玉扇說了半會話?!”
她之前還以爲公孫應姜急着拉她回艙裡說話是爲了公孫應敦,現在想想,也許確實爲了公孫應敦,但肯定也是覺得當時陪她在甲板上繼續站下去太需要勇氣了……
而方纔玉扇目光一直流連在她髮髻上,不問可知,人家小丫鬟纔不是羨慕她的釵環呢,是覺得實在看不下去了!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盛惟喬整個人都不好了!
尤其她想到昨天她就這麼打扮了,還特意在盛睡鶴跟前走了兩圈問他好看不好看,後來因爲那支喜鵲登梅枝翡翠包金嵌寶步搖忽然跌落,這話題被帶了過去——現在想想,不是盛睡鶴不長眼色不知道哄她,而是因爲她當時的樣子,叫人沒辦法昧這個程度的良心好不好?!
“……我以後一定要隨身帶面小靶鏡啊!!!”盛惟喬顫抖着手拆下一件件釵環,重回珠圍翠繞的喜悅跟乍知諸多內情的複雜,眼下統統被自己丑了足足兩天兩夜還不自知的可怕給擊垮了!
一直到半晌後,泡在灑滿玫瑰花瓣的熱水裡,盛惟喬都沒能緩過來,眼淚使勁在眼眶裡打轉,“這副樣子被那麼多人看到了,我以後要怎麼出門?!我乾脆直接回盛府吧!這地方沒法待了!!!”
抱着這樣的想法,盛惟喬出浴後換回錦繡衣裙,甚至根本沒去喊公孫應姜主僕,自己拿帕子絞了絞長髮,看差不多幹了,就一頭鑽進榻上的被子裡——半晌後,左等右等不見動靜的公孫應姜不放心,在外喊了幾聲,又叩了門,看看沒人回答,怕盛惟喬出什麼事,設法把門打開,看到盛惟喬已經“入睡”,自不打擾,忙輕手輕腳的離開,還給她把門關上了。
不過裝睡這法子也逃避不了太久,畢竟他們現在是在船上,而且初五棲息的山谷跟港口這邊就隔了一座山壁罷了。
即使樓船高大,怕不慎擱淺,不敢緊貼着海岸線行駛,得繞個圈子,然而樓船跑的也快,所以公孫應姜出去後沒多久,就到了碼頭上——該下船了。
公孫應姜不知道盛惟喬的心思,專門去找盛睡鶴請示:“姑姑方纔沐浴更衣之後睡着了,現在去喊醒她還是使人擡她上島,免得打擾了姑姑休憩?”
盛睡鶴正記着仇,聞言毫不遲疑道:“去叫醒她,好好的擡下去做什麼?叫服侍她的那些人看到了,還以爲她有什麼三長兩短,平白添麻煩!”
於是片刻後,臉色陰沉的盛惟喬滿心不情願的被拎到了甲板上——她現在梳了個單螺髻,當然是玉扇給她梳的。
由於短時間裡都不想再看到那堆釵環了,此刻烏鴉鴉的發間,僅僅斜插了一支羊脂玉菡萏長簪。女孩兒平時慣用明豔張揚的打扮,就是前年嬸母白氏去後,守孝期間,她髻上的銀步搖也沒低於三支過,這會忽然裝飾如此簡單,襯着她本身天真純淨的氣質,望去別有一種清水出芙蓉的素雅無暇之感。
以至於盛睡鶴的目光望過來之後,竟下意識的盯着她看了一會。
察覺到後,他心頭一沉,也有點惱怒,連忙掩飾的笑了起來:“乖囡囡,咱們總算回來了,你的丫鬟綠錦綠綺就在下面等你,怎麼你現在看起來反而並不高興?該不會是捨不得五哥吧?”
盛惟喬是很怕初五的,他這麼說自是故意調侃她了。
原本說這話時,已經做好了這女孩兒跳腳反駁的準備。
誰知盛惟喬聞言,非但沒有發作,反而把頭朝其他方向轉了轉,竟是假裝沒聽見——盛睡鶴見狀,頓時以爲她是想到昨晚的那一幕,心下羞窘,所以不敢面對自己。
他忽然覺得心情愉快起來,玩味的笑了笑,也沒再說什麼針對的話。
這一幕公孫應姜等人自是看的清楚,不過都沒放在心上——以爲盛惟喬只是因爲睡的好好的被吵醒纔不高興,而盛睡鶴則是慣常逗弄這妹妹。
沒多久跳板搭好,公孫應姜跟玉扇照應着盛惟喬上了碼頭,綠錦跟綠綺果然雙雙迎了上來,紅着眼圈噓寒問暖,也有點埋怨:“小姐往後不管去哪裡,都帶上奴婢們纔是!本來奴婢們就是給您做貼身婢女的,您出門卻把奴婢們撇下,這算個什麼事?虧得這回小姐跟公子在一起,有公子護着,叫奴婢們多少有個指望——不然的話,奴婢們都想去跳海了!”
盛惟喬知道她們是關心自己,雖然這會仍舊情緒低落,還是強打精神安撫了幾句。
好在綠錦跟綠綺伺候她多年,察言觀色也看出她的沒精打采,以爲她是在谷裡折騰的,不敢叫她傷神,忙住了話頭,叫旁邊軟轎上來,擡了盛惟喬回住處。
到了住處後,盛惟喬隨便用了點飯菜,就推說累了,要休息。
一路跟前跟後的公孫應姜雖然爲公孫應敦急的想跳腳,看這情況也不敢催促,只能強按焦灼離開了內室。
好在盛惟喬雖然被自己梳的髮髻打擊的不輕,到底沒全忘記公孫應敦。
在榻上賴了小半個時辰後,她實在睡不着了,故將綠錦綠綺喚進來問起自己不在的這兩日,島上事變的經過。
綠錦跟綠綺聞言都皺起眉,道:“那天谷口坍塌後,奴婢們在的地方只隱約聽到點動靜,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後來島上的人過來跟奴婢們說,公子小姐俱被困在了谷裡,奴婢們才嚇的魂飛魄散!”
“只是奴婢們想去找公孫海主商議,挖開谷口或者派船繞去海灘那邊接應您跟公子時,這地方卻被人團團圍住,不許出入!”
“奴婢們看到這個情況,知道島上欲對小姐您跟公子不利,所以去找了隨行侍衛,讓他們不必管奴婢們這些女流,只管設法離開島上,好給老爺夫人報信!”
“然而島上看守委實嚴密,侍衛們及時設法出了這院子,卻也尋不着合適的舟楫。”
“之後又起了狂風暴雨——虧得這時候孫小姐過來跟奴婢們說,公子武藝高強,且是島上最熟悉那山谷的人,還有五爺輔佐,想來護住小姐不成問題!讓奴婢們稍安勿躁,只管等待您兩位平安歸來的好消息!”
“這期間奴婢們聽到島上有廝殺,還有人放火,總之彷彿出了大事的樣子。”
“但具體發生了什麼,奴婢們其實到現在也不知道——私下問孫小姐,孫小姐只是搖頭,讓奴婢們不要亂打聽。”
“奴婢們擔心惹惱島上之後,會對您還有公子不利,聞言也就不敢作聲了!”
“今早聽說島上已經平靖下來,公孫海主打算派船前去接您跟公子回來,奴婢們本打算隨船出發的,但孫小姐說奴婢二人都有些暈船,這兩日又一直牽掛着小姐您,沒怎麼正經休憩。所以怕奴婢們上船之後暈船的厲害,到時候伺候不了小姐不說,還得累小姐操心。”
“故而只能託了孫小姐主僕前往!”
綠錦說到這裡,猶豫了下,看了看緊閉的門窗,還是湊到盛惟喬跟前小聲道,“小姐,奴婢覺得這地方到底不是王化之地,實在不怎麼太平!就算公孫海主視您如貴客,然而他若鎮不住場面,他對咱們老爺、對您再尊重,又有什麼用?爲了萬全起見,咱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我正要跟你們說呢,我忽然想回去了!”盛惟喬嘆了口氣,“不過方纔在船上答應了應姜一件事,離開之前還是得盡一盡力纔是!”
就讓她們給自己梳妝打扮,預備出門。
見綠綺照例捧來琳琅滿目的首飾匣,她忙阻止,“不用這許多!就拿那支點翠五福捧壽如意簪就好!”
倆大丫鬟都很詫異:“爲什麼?”
“……因爲島上這兩日明顯發生了些不太好的事情!”盛惟喬微微張着嘴,心說難道我要告訴你們,我方纔在船上鏡子裡看到自己弄的珠翠滿頭的一幕過於驚悚,以至於我現在連鮮麗的首飾都暫時無法接受了嗎?!
這件事情她巴不得沒人知道呢,自不肯告訴倆丫鬟,好在她已經不是前年的她了!現在的她,特別會找藉口!
尤其是經過之前糊弄盛睡鶴後,似乎打通了關鍵經脈似的,這會略略磕絆,立刻有了說辭,“雖然這些事情跟咱們沒關係,但咱們畢竟在島上做客——如果這會我還是花枝招展的出去,主人家嘴上不說,心裡多半是不太高興的,說不定還以爲咱們在幸災樂禍呢!現在在人家地盤上,何苦爲了區區幾件釵環,留下這樣的隱患?”
綠錦跟綠綺正質疑着她們此刻所處的環境是否安全,聞言果然沒有起疑心,反而都讚道:“究竟小姐思慮周全,奴婢們自愧不如!”
盛惟喬這會卻無暇得意,勉強一笑之後,心裡盤算着:“等會見了盛睡鶴,是先問他的身世呢,還是先說應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