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丹陌樓正如盛祿所言,距離碼頭並不遠。
馬車沒走多久,就停住了。
挑起車簾,人還沒下來,西風先卷着一陣微苦的幽芳涌入車內。
待下了馬車,就看到路旁一叢野菊枝繁葉茂,正開的金黃燦爛,香氣撲鼻。
而不遠處矗立着一座三層樓閣,碧瓦粉牆,朱欄雕櫺,於二層屋檐下高懸一皁底金漆的牌匾,上書“丹陌樓”三字。
這會樓下大門開着,果然出入之人絡繹不絕,瞧着非常熱鬧的樣子。
盛祿等盛惟喬一行人都下了馬車,才當先引路,領他們朝裡走——他畢竟是盛家派在這兒的主事人,跟這丹陌樓卻是很熟悉的。
見到他來,當下就有個富家翁打扮的中年男子快走幾步迎上來,滿面春風道:“盛掌櫃,真是稀客!卻不知道是哪陣好風吹了您來?”
“桓掌櫃言重了,這是我家的三位小姐,還有世交之後敖公子!”盛祿跟他見禮,不及寒暄,忙側身一讓,露出盛惟喬一行來介紹。
那桓掌櫃聞言,臉上的笑色又熱情了幾分,對着盛惟喬幾人就是一揖到地:“小的就說今兒個起早喜鵲就在枝頭叫,必是有貴客登門!果然這會幾位就大駕光臨了,小的嘴笨不會說什麼好聽話,然而無論是盛老太爺昔年投筆從戎、丹心報國的慷慨之舉;還是盛翰林爲盡孝老太爺膝前,青年致仕還鄉的孝心,是人就沒有不佩服的!”
當下就轉頭吩咐身後的小廝,“今兒個幾位貴客的賬都免了!再把東家親自釀的菊花酒取兩壺,送去盛掌櫃定的雅間!”
盛惟喬一行人以前下館子也不是沒被免過賬,但那是因爲館子不是盛家自己的就是宣於家或者馮家的,再不就是有求於盛家、宣於家、馮家的。現在這丹陌樓同他們非親非故,南風郡三大勢家的勢力也還影響不到這碧水郡中什麼,這桓掌櫃說話十分中聽不說,還這樣豪爽熱情,頓時就取得了他們一行人共同的好感。
當下盛惟喬就抿嘴笑道:“承蒙掌櫃記得家祖父與家父,不孝後人亦是與有榮焉。只是免賬就算了,初次登門,哪好叫貴樓破費?”
又說,“我們以前未曾出過南風郡,孤陋寡聞,不知丹陌樓之名,但觀掌櫃之行,貴樓未能天下揚名,必是貴主人處世低調,不喜張揚了!”
這時候盛祿在旁笑說:“小姐,丹陌樓現在東家親自釀的菊花酒,雖然聽着名字平常,卻有獨門秘訣,甘醇爽口,老少皆宜,只不過向來不多,等閒之人就是有錢都買不到。今兒個小姐一行人才來,桓掌櫃就許諾了兩壺,可見咱們老爺、老太爺的聲名!”
盛惟喬聞言挑了挑眉,卻是看出他的存心討好了,如此說來,那桓掌櫃的熱情豪爽,只怕也同這盛祿脫不了干係,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她不打算計較,權當是被哄住了,含笑再謝了桓掌櫃,方在一羣人的簇擁下入內。
這地方到底是在辦開菊會,才進門,就見裡頭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擺滿了各色正值盛開的菊花,粗略的一眼掃過去,就見內中不乏尋常人家難得一見的品種:曲粉、柘枝黃、檀香毬、粉蝴蝶、紫薇郎、紅絲玉、銀鳳羽、赤瑛盤、燈下黃、蜜荷、松子菊、青心玉、綠衣黃裳、紫龍鬚、姑射肌、靚裝西子、繡芙蓉、大金輪、紫袍金帶、青蓮、含煙鋪錦、銀鶴氅、粉裝、紫羅襦、水精毬、紫金盤、楊妃晚裝、檀香盤、曲紫、解環絛、雪蓮臺、珊瑚枝、紫茸、一粒毬、玉毫光、銀捻線、天孫錦、玉連環、錦心繡口、白鮫綃、海紅蓮、粉鶴翎、金捻線、粉針、金膏水碧、琥珀蓮、紫霞觴、白鳳、六郎面、七寶盤、蠃師管……
其色白紫粉黃橙,五彩繽紛;其形或如疊球、或如雀舌、或如蜂窩、或如蓮座、或卷散、或飛舞、如瓔珞、如貫珠,琳琅滿目,令人驚歎之餘,不免生出目不暇接之感。
“雖然這些品種家裡都有,不過家裡那近百品種的菊花,乃是分散在乘春臺、朱嬴小築、花園還有各房的花圃裡,盆栽擱一處賞玩頂多十幾盆罷了,卻沒有像眼下這樣上百盆同時擺在一個屋子裡,盛開時固然也覺得美,卻少了這一份先聲奪人的氣勢了。”盛惟喬心下暗道,“這纔是剛進來的廳堂,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想來真正壓軸的名品是不可能放這裡的,但內中好些已經是非常難得的珍品,當初爹爲了娘,也是花了大力氣纔到手的。如此倒也難怪盛祿說如今碧水郡城上上下下都在議論這場開菊會了,這許多珍品花卉聚集一處的機會,着實是不多的。”
她心中的期待頓時多了幾分。
果然接下來往雅間裡去的途中,又看到了金鳳羽、國色天香、金針、玉玲瓏、粉翠、落紅萬點、軟枝桃紅、金絲蓮、金剪絨、福橘紅、杏花頤、黃玉琮、紫裝、金海棠、銀牡丹、金芙蓉等品種。
最後到了雅間前,就見這雅間上明顯新換的漆牌,寫着“春喜眉梢”四個字,桓掌櫃當先推開門,後退半步,請盛惟喬一行人入內——進去後,就見內中鋪了靛藍底挑金線纏枝番蓮氍毹,正對着門的是一面紫檀邊座百寶嵌戲獅圖插屏,轉過屏風,但見寬敞通亮的室中擺了整套黃梨木卷草紋嵌螺鈿、象牙的傢俱,清一色的秘色瓷器。
單這番陳設,尋常富家也未必能有,而跟前不過只是丹陌樓的一個雅間罷了。
盛惟喬一行人除了年紀小的盛惟嫵外,餘人見狀,都下意識的交換了個眼色:這丹陌樓的後臺只怕來頭不小,不然就算辦得起這份富貴,也未必保得住。
不過他們這些人也不是沒身份的,倒也不怕店大欺客。所以彼此心領神會之後,也就安然落座了。
想是考慮到季節的緣故,儘管這時候碧水郡的白天還沒什麼寒意,但室中坐臥之處仍舊鋪了厚厚的織毯,免得客人落座時覺得寒冷;席位之間的几案上,擺着數盆精心修剪過的“春喜眉梢”,應該就是雅間名稱的來源了。
碩大的花朵正恣意開放,散發出菊花特有的微苦清氣。
盛惟喬坐下後,伸指碰了碰手邊的那盆“春喜眉梢”,瞥一眼盛祿,就說:“你有心了!”
這間臨時改名的雅間,以及面前這幾盆“春喜眉梢”,擺明了是爲了盛睡鶴跟徐抱墨明春下場討口彩,不可能是湊巧,必然是盛祿的精心安排。
“小姐喜歡就好!”盛祿聞言,正打算說幾句表忠心的話,然而盛惟嫵左右張望了一回,已經在問:“菊花酒呢?什麼時候過來?”
桓掌櫃聞言忙道:“叫小姐久等了!”
就回頭斥責小廝手腳遲緩,怠慢了貴客——盛惟喬當然也要說妹妹失禮:“咱們才坐下,茶還沒喝一口呢,你催什麼酒!就是酒來了,你這麼點大,難道還想喝?”
如此一番客套之後,菊花酒到底很快送了過來,就見這酒盛在剔透的琉璃壺中,顏色略微泛黃,是有些金黃的意思,倒出一盞,酒香四溢,透出濃郁的菊花香氣。
盛惟喬實踐諾言,讓丫鬟給大家都斟了一盞,盛祿跟還沒走的桓掌櫃都有份,只盛惟嫵不許喝,急的盛惟嫵團團轉,劈手要去搶盛祿的,盛惟喬才喊住她,令丫鬟給她倒了一點點:“就嚐嚐味兒吧,你纔多大?惦記糕點飴糖也就算了,怎麼可以惦記着喝酒!”
索性盛惟嫵高高興興的喝了口,覺得不好喝,委屈的把剩下來一點酒液的琉璃盞擱到案上,咂嘴道:“辣的啊!一點都不甜!”
“這又不是酢漿。”盛惟喬失笑着從案上拿起一塊糕點遞過去,示意她吃了衝一衝酒味。
桓掌櫃出言圓場道:“敝樓這時節還專門做有一道糕點菊花糕,正適合八小姐這年紀品嚐。”
說着就讓人去取。
盛惟喬謝了他,順口問起這丹陌樓的東家:“我觀此地盛況,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掌櫃且姓桓,未知與昔年的兩朝元老桓諱觀瀾公可有什麼淵源?”
雖然來這丹陌樓的路上,盛祿沒跟她說多少丹陌樓的背景,不過以桓觀瀾的名氣,在碧水郡這地方遇見姓桓的,任誰也要想到他——想來盛祿也是因爲這個緣故纔沒提。
這時候桓掌櫃就嘆息:“小的祖上確實有幸爲桓公他老人家驅策,不過自從十二年前桓公下落不明後,諸位老爺久尋不見蹤影,前兩年也就分了家。其時這座丹陌樓爲現在的東家購下,現在的東家不曾辭退小的這些人,是以小的還在此樓做事。”
又說,“東家這會有事不在樓中,否則若知諸位前來,必定要親自過來敬酒的,如今只小的代爲招呼,還望諸位莫要嫌棄小的鄙陋!”
“原來此地曾是桓公族產嗎?”敖鸞簫有些動容道,“桓公明睿篤誠,匡扶社稷,惜乎萍蹤渺渺,至今不得而知!”
其實桓觀瀾失蹤到現在十二年,一代人都快過去了,當年徹查的結果還跟舒氏姐妹有關係,大家都覺得他早就死掉了。
不然桓家子弟也不會在幾年前分了家,還把丹陌樓這樣的祖產賣掉。
然而一來桓家沒有爲他發喪;二來也是爲了表示對他的尊敬,以及希望他尚在人世的祝願,提起來的時候,還是當他只是蹤跡不明,未必已然駕鶴西去。
敖鸞簫前兩年有幸讀過幾篇桓觀瀾的文章,對這位曾經的帝師十分欽佩,此刻不免拉着桓掌櫃攀談起來。
但沒說幾句,外間有人來請桓掌櫃,說是又有需要掌櫃親自接待的貴客來了。
盛惟喬這邊自然不會令桓掌櫃爲難,都說讓他自便就好。
桓掌櫃告罪了一番才離開,見敖鸞簫猶有戀戀不捨之狀,盛惟喬打趣道:“等會咱們走的時候,敖表哥去尋桓掌櫃商量,多買點菊花酒,一來帶回去給船上沒來的人嚐嚐;二來表哥也好趁機再跟桓掌櫃打聽些桓公的舊事!”
敖鸞簫被她說的有點不好意思,端起茶碗掩飾道:“正好撞見了問問,哪能爲此耽擱了回船的時辰?到時候船上人定然要急了。”
因爲樓船停在碧水郡的時候已經是中午,這時候已經快過飯點了,所以說話間,一道道酒菜已魚貫而入。
菜擺的差不多的時候,盛惟喬示意左右在底下加了張席位,讓盛祿入座,問道:“不是說開菊會嗎?怎麼到現在爲止,看這兒除了多擱了些菊花外,也沒什麼其他的動靜?”
盛祿先爲席位道了聲謝,復解釋道:“丹陌樓的開菊會,是每日日落時決出當天的魁首,一共九日,到了第十日,則是九日魁首再一較高下!今日是第七日,如今才過晌午,所以人還沒到齊,小姐且先用些酒菜,過會人多了,就會開始了。”
說話間無意中瞥到外面,“咦”道,“今兒有施大家下場?”
他們現在在的雅間處在最高的三樓,這丹陌樓的二層三層,中間都是打通的,呈現一個“回”字形。
“回”字的中間是一樓的正廳,建了一座高臺,這時候恰好有兩列綵衣少女拿着銅鈸、鼙鼓、笛子等樂器翩躚而上,最後面則是一個輕紗蒙面的女子,看不到容貌,但那身段勻稱窈窕,十分好看,連盛惟喬等同爲女子的人,都忍不住盯着瞧了又瞧。
注意到盛祿似乎很激動的神情,盛惟喬不免好奇:“施大家?你是說那蒙面女子麼?卻不知道是何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