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托爾登上新聖城厚實的城牆,緩緩走到斑駁的牆垛前。
這大概是要塞城池建立之後,所度過的最爲寧靜的一個邪魔之月。
爲了抵禦邪獸的攻擊,往日裡無論雪下得多大,都會有人進行清掃和除冰,因此城牆總是保持着它特有的青灰色,在白茫茫的背景下顯得格外醒目。但現在,他卻在平坦的積雪中留下了一連串腳印。
沒有坑坑窪窪的石板路面,也沒有浸入縫隙中的斑斑血漬,所有戰鬥的痕跡都被雪花掩埋起來,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這在以前絕對是不可思議的景象。
只不過最近發生的劇變實在太多,以至於這份不可思議也沒有那麼令人在意了。
原以爲赫爾梅斯聖城會在蜂擁而至的邪獸浪潮前被踏爲平地,所有教徒都做好了與大教堂共存亡的準備,卻沒料到出現在雪原中的敵人寥寥無幾,甚至連攀上城牆的意思都沒有。
大家還沒來得及慶祝,神明便以極爲殘酷的方式顯示了它無常。
由於征伐灰堡消耗了教會太多的力量,以至於入冬後他們的首要任務便是重新選出三大主教,以及相應的高層人員。爲了穩定聖城的秩序,同時重新挽回信徒對神明的信心,不少年輕的教衆一躍成爲骨幹,他也因爲原審判長的身份,成爲了暫代主教之一。
然而就在情況稍有好轉之際,大教堂在一個無風的夜晚突然垮塌,連帶着一衆高層落入地底深坑,瞬間將所有人的劫後餘生之感碾得粉碎。而他恰好因爲巡視營地,僥倖躲過了此次災難。
誰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發生的,儘管之前就曾聽聞教堂地下的核心區域發生過大火,又被邪獸入侵過,但沒有教皇的允許,他們無法擅自進入樞秘機關,即使代理教皇泰弗倫大人下落不明也一樣。
可以說,赫爾梅斯大教堂的倒塌對教會的影響甚至比大軍慘敗還要嚴重——軍隊失敗可以是指揮的原因,也可以歸咎於敵人過於狡詐,但代表着不屈意志的通天塔卻是教會精神的象徵,它的傾覆相當於神明已經拋棄了教會。
在人心浮動,局勢岌岌可危的情況下出現這麼一個變故,幾乎成了壓倒馬匹的最後一根稻草,哪怕他第一時間封鎖了現場亦無濟於事。聖城的居民開始逃離赫爾梅斯,先是小部分信仰不是那麼堅定的匠人和外圍商人,接着是外城區、內城區……恐懼像邪疫一般蔓延,卻沒有神賜的解藥能夠遏制。
他曾組織起所有的審判軍和神官,在城牆上舉行了一場虔誠的祈禱,希望神明能夠再次注視這座人類最後的堡壘,不要讓身後萬千生靈被邪惡的地獄力量所吞沒,然而始終沒能得到任何迴應。
塔克.托爾還記得教皇梅恩的教誨——想要對抗邪惡,能依靠的唯有強大的實力,可除了向神祈禱外,他已想不出其他方法來阻止潰散的信仰了。
“主教大人……原來您在這裡,”背後忽然響起一名女子的聲音,“追擊逃民的部隊都回來了,不過……”
“有幾支已經散了,對吧?”他回過身,輕聲說道。
彙報者正是如今倖存的審判軍指揮,接替自己任務的法琳娜。在她的臉上,塔克看到了幾分熟悉的影子,想了想,纔回憶起那個爲教會獻身的先遣營武士,艾蕾希亞——作爲少有的女性審判武士,她們都有着同樣堅毅的性格,一個在隊友死傷過半、邪獸逼近到大教堂圍牆邊時仍能堅持作戰;一個在教會搖搖欲墜之際,一手接過了指揮審判軍的重擔,並將崩潰之局竭力維持在可控邊緣。
“是,”法琳娜惱火地跺了跺腳,“那羣臨時加入的新兵根本派不上用場,出去時還有二十多人,回來的只有一兩個——就算再怎麼疏於訓練,也不可能是被逃民殺了。如果讓我找到他們,一定叫這些叛徒好看!”
“難免之事,”塔克嘆了口氣,“留下來的審判軍還有多少人?”
“五百六十四人,現在都守在聖城內牆關口,應該能制止內城居民的逃離。”
加上沒有被壓在教堂廢墟中的百來名神罰軍,這也是教會所餘下的最後精銳了……他心裡清楚,光憑這點人已沒可能擋住魔鬼的進攻,人類的覆滅已成定局。
關於這個極爲強大的敵人,他曾從梅恩冕下口中有過了解。教會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爲了在末日之戰到來時保全人類,使得延續之火不至於熄滅,因此纔有了神罰軍這樣強大的武士。可僅僅是如此還不夠,在這場大戰降臨前,教會必須一統四大王國,將全人類的力量整合起來纔有希望獲勝。
既然如今希望已不復存在,大家還堅守在這座高原要塞中的意義是什麼?
接下來他能做的確實所剩無幾,不過對於這五百多人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
“去東邊吧,”塔克開口道,“無論是去永冬還是狼心,儘可能靠近海岸一點,我們可以在那裡建設新聖城。”
這樣即使魔鬼攻入四大王國,你們也能從港口搭船逃向更遠的地方——運氣好的話,可以在人類覆滅之前,安然度過這一生。
“離開赫爾梅斯?”法琳娜愣住了,“可是大人……我們走了的話,誰來抵禦邪獸?”
“如果邪獸從大豁口進入大陸腹地的話,那也是灰堡所犯下的罪行。教會的當務之急是保存力量,大教堂沒了還可以重建,但信徒經不起損耗,等到邪獸在四大王國氾濫成災,人們纔會再次記起我們的力量。”
邪獸什麼的根本無關緊要,它們並非真正的敵人,致命的威脅來自於地獄深處,而你們對此無能爲力。我最後能做的,便是儘可能讓你們遠離戰場——爲了保護人類,你們已經做得夠多的了。
法琳娜皺起繡眉道,“決心留在這裡的都是願與聖城共存亡的虔誠者,他們恐怕不會答應捨棄赫爾梅斯。”
“你們所在的地方就是聖城,孩子。他們會答應的,只要你好好勸說。”塔克稍作停頓,“而且這也是代理教皇的命令——保存自身,延續教會,明白了嗎?”
能走多少是多少,逃民很快會將這些消息傳播出去,到那時,灰堡之王恐怕又要蠢蠢欲動了。
“我知道了,大人……不,冕下。”法琳娜咬了咬嘴脣,最後還是握拳在胸,彎腰行禮道。
就在這時,灰濛濛的天空忽然多了一抹昏黃,他轉過身去,只見雲層中綻開了一條條縫隙,橙紅的夕陽正緩緩露出身影,將道道霞光投向潔白的雪原。
“這是……邪月結束了?”法琳娜露出一絲喜色。
“嗯,大雪要不了多久就會融化,趕緊去告訴大家吧。現在開始做準備的話,兩三週後就能啓程。”
“是,那我先告退了!”她點點頭,向內城方向跑去。
而此刻,宣告黃昏的禱鐘聲也從聖城裡傳來,九聲鐘鳴既有報時之意,也是教徒向神明閉目禱告的時刻。
不過塔克.托爾並沒有祈禱。
因爲神明已經聽不到了。
他脫下頭上的冠冕,放在牆垛之上,接着爬上城牆,望向遠處的落日餘暉。
想要讓這些人徹底放棄赫爾梅斯,他還有一件事要做。
不過塔克並不介意,因爲如此一來,他也能和那些曾並肩作戰的同伴待在一起了。
這片黃昏不僅是教會的落日,也是全人類的日暮。
他閉上眼睛,傾倒下身子。
……
法琳娜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碰撞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滑入了山谷。
她回過頭去,只見城牆上已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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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之鐘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