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轉身望去,只見又有另外兩人走進了店鋪,其一人還穿着警服、配着肩攜式執法記錄儀。老闆趕緊迎前去道:“郭主任,您怎麼來了?”
穿警服者名叫郭益。這一帶店鋪衆多,人流複雜,所以新市口街道派出所特意在市場內設了一個治安聯防辦公室,一共只有三名正式在編的民警加幾名協警,郭益只是負責人,不算什麼正式編制的領導,但這一帶的店鋪老闆都叫他郭主任,以示尊敬嘛。
郭主任答道:“我今天值勤巡邏,正好碰見個領導朋友,陪他逛逛。王老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區檢察院的李品李科長。李科長沒事也喜歡搞收藏,他剛纔看你那兩塊磚了。”
王老闆趕緊和李科長握手打招呼,彎腰躬身遞了名片。李科長臉並沒有什麼笑意,表情很嚴肅,微微點了點頭道:“王老闆啊,那兩塊古磚我也看了,你賣不賣?”
王老闆陪笑道:“您這話說的,開門做生意,哪有把顧客往外趕的道理?但是剛纔這位先生已經看了,我答應賣給他了。”
張科長倒是一點都不客氣,仍然板着臉道:“我聽見了,他想買,要你開價,兩塊磚一共十塊吧?還沒買定離手嘛,我也想買,價高者得,我出二十。”
王老闆:“是兩塊不值錢的磚頭,但做生意要講究信譽,這位先生也是老主顧了,我不好出爾反爾。”
郭益插話道:“難道我不是老主顧了?這天天見面的!”說着話居然把執法記錄儀打開了。
李科長又說道:“做生意得像個做生意的樣子,都是顧客,誰出的價高賣給誰!老闆,你說對不對?”
一旁的張望雄臉並沒有流露出太大異狀,像一個普通的顧客,此刻纔開口道:“老闆啊,我是真看了這兩塊古磚,誠心想買,不讓你難做,更不讓你吃虧,也出二十塊吧。這位李科長,做生意也得講究先來後到,是我先看的!”
說着話他想繼續掏錢,兩張十塊錢的票子剛掏出來還沒遞出去,李科長突然又說道:“我出兩千!”
其他幾個人都愣了愣,沒見過這麼擡價的,這位李科長好衝的脾氣。剛纔是二十塊,張望雄也願意出,他倒好,沒有再十塊、八塊的加價,直接翻了一百倍。拿兩千塊錢買兩塊不值錢的磚頭,難道他是瘋了嗎?
要麼他是真想買,要麼他是來找茬的。開門做生意,假如這個價都不賣,要麼是老闆有問題,要麼是那兩塊磚頭有問題,要麼是張望雄這名顧客有問題。
王老闆回過神來趕緊賠笑道:“李科長啊,兩千我也不能賣。您看這樣好不好?質量更好的古磚,我再給你淘幾塊,這東西不值錢,我也不收錢,回頭送到郭主任那裡去。”
張科長皺起眉頭道:“我是逛街買個東西,你這是什麼意思,想腐蝕黨政幹部嗎?我想買這兩塊磚,有別人也想要,那現場出價唄。”說着話還用挑釁的目光看着張望雄一眼,那意思彷彿在說——有種你喊兩萬。
張望雄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壓低聲音開口道:“李科長,身爲國家政法幹部,逛市場買件東西,這麼胡攪蠻纏,不注意點影響?”
李科長一聽怒了,前一步直瞪着張望雄的眼睛,幾乎快鼻尖碰鼻尖了:“你什麼人啊,這話什麼意思?我可沒有強買強賣,你出二十我出兩千,難道老闆非得賣給你不賣給我?那你可是欺行霸市了!少在這裡陰陽怪氣的,我最討厭的是你這種貨色!”
從旁觀者的角度看,李品是一點毛病都沒有。買東西通常是往下砍價,但如果有好幾個人同時看一件東西,那是往擡價了。王老闆和張望雄的買賣還沒有做成呢,李品出一個更高價毫無問題。
假如非得說有什麼問題,那是李科長出的價未免太高了。兩千塊錢買兩塊磚頭,雖然貴得離譜,但也並不是一筆普通公務員出不起的錢。而張望雄說那番話隱約有點威脅的意思,多少也能反應出他平時的習慣。
氣氛瞬間變得有點火藥味,但別忘了旁邊還站着一名警察呢,執法記錄儀也開着。張望雄突然又退後一步笑了,擺手道:“算了,我不買了。既然這位領導出了高價,老闆,你賣給他吧,犯不着爲兩塊磚頭置氣。”
說完話張望雄轉身走了,因爲他看見門外又出現了兩個人,正是朱山閒與丁齊,隨即意識到自己有很多事情已經暴露了。在老江湖眼,他和那位王老闆的問題簡直是不打自招。朱山閒也轉身跟着他一起走了,丁齊則邁步進了店鋪。
見張望雄走了,李科長居也擺手道:“算了,爲兩塊磚頭的確不值得,既然那位先生不買了,那我也不買了。”
老闆詫異道:“您不買了?”
李科長:“不是我不買,而是你不賣。我出二十你不賣,剛纔出兩千你也說不賣,現在我不想買了,哪怕白送都不要了!……小郭,我們走吧,怎麼遇到這種老闆?”
郭益警官是一頭霧水,很不滿意地瞟了王老闆一眼道:“你搞什麼花樣,還想不想好好做生意了?”說完話也陪着李科長一起走了,與剛進門的丁齊擦肩而過。
老闆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把那柄青銅古劍放回兩塊磚搭起的支架,轉過身來又露出職業性的微笑道:“這位先生,您想淘弄點什麼,還是先隨便看看?”
丁齊指着貨架的磚頭問道:“老闆啊,剛纔怎麼回事?我好像聽見兩名顧客爲買磚頭爭起來了,爭到最後又都不買了?”
老闆很誇張的嘆息一聲:“唉,是爲了置氣嘛!現在的人啊,火氣都是這麼大,何苦呢?”
丁齊一直在觀察這位老闆的反應。在正常情況下,哪個店鋪老闆假如遇剛纔那一出,估計都快被玩壞了,但眼前這位老闆的反應明顯不太正常。在張望雄沒有表明態度之前,無論突然攪局的李科長出什麼價,老闆顯然都不敢擅自做主將那兩塊磚賣給別人。
其實站在王老闆的角度,並不存在得罪張望雄的情況。假如張望雄只是一名普通顧客,東西還沒有買定入手,李品也想買,出高價很正常。
在這裡開門做生意,其實更不能得罪的是那位“郭主任”。李品是郭益陪着一起來的,他又出了那麼高的價,老闆還是不想賣給他,顯然有問題了。照說李品攪和了那麼一頓,最後又不買了,老闆應該很生氣纔對,但是李品走的時候,王老闆卻是明顯鬆了一口氣。
在古玩商店裡遇到這種事情,如明顯不值錢的東西被報出了不合常理的高價,通常老闆的也會有另一種反應,是這東西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了,其實是個寶貝,於是便不想賣了。但這位王老闆的關注點,自始至終都不在那兩塊磚頭。
這些細節,丁齊都看在眼裡,他又拿起那把青銅劍問道:“老闆,這把劍怎麼賣?”
老闆:“最近剛收的,五千塊!”
丁齊:“便宜點行不,五百塊怎麼樣?”
老闆:“您這價不是誠心想買了,我最低只能給你三千。我看您是個識貨的,這把劍可是好東西,只是品相稍微有點殘……”
丁齊:“這劍是哪來的?”
老闆:“收來的唄,古董行的規矩,我們是不打聽來歷的。”
丁齊拿着劍,微微閉了眼睛,感受這柄劍所蘊含的氣息。他剛纔不僅在觀察人也在觀察東西,發現這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器物,恐怕只有三件東西纔是真正的古董,同時也是具備某種“靈性”的器物,它們是這把青銅劍劍和充做劍架的兩塊磚頭。
丁齊並不是石不全,更不是考古鑑定專家,他感受到的只是東西本身的氣息,動用的也說不清是興神術還是入微術,抑或是觀身術與望氣術,可能兼而有之吧,總之是如今境界的感知能力。這件東西彷彿會說話,用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方式在訴說。
店鋪老闆曾對張望雄介紹這是一柄戰國時期的楚劍,丁齊不太懂這方便的專業知識,當然鑑別不出來。他只能分辨出這的確是一件有年頭的古物,而且被埋藏了很長時間,大約一年前才被髮掘出來。
戰國時代的古劍,怎麼會出現在一家古玩商店的貨架,而且只賣五千塊?這也很正常。近二十年來,各地大搞城建開發,城市羣的規模急劇擴大,高樓大廈紛紛拔地而起。樓越修越高,地基也越打越深,經常有地下埋藏的古物被挖出來。
假如是重要的歷史遺蹟現世,物部門獲悉之後會盡量採取保護性搶救措施,然後組織考古研究。但各種零散的器物被挖出來,很多時候不爲人知,往往暗流入玩市場,還有很多東西是盜墓來的。
很多人可能對考古與盜墓之間的區別不是太清楚,還有人甚至故意混淆視聽帶節奏,以至於不少人都有所誤解,其實兩者之間有本質的不同,完全不是一回事。
考古學者的目的並不是找什麼市場值錢的寶貝,其首要任務是爲了保護和搶救物。而所謂物的價值,與市場價格也是兩回事,在於古蹟與古物所承載與傳達的信息,它能夠告訴人們某個時代、某個明的生活方式、社會結構、發展水平與思想化內核。
這是考古研究的最終目的,也是物所謂的“”。有人可能認爲年代越久遠的東西便值錢,這其實是一個最常見的誤解,物的價值絕不僅僅來自於單純的時間,所謂時間年代是一個歷史的參數。
物的價值是它傳達與承載的信息,包含着成系統的明與化的整體縮影,越有代表性的器物便越珍貴。假如破壞了它所傳達信息的整體性,僅僅孤立地拿出來一件東西當古董,其物價值便大打折扣。
所以器物的價值並不是挖掘者所賦予的,而是歷史整體的明和化傳承所賦予的。具體到國物,是歷朝歷代祖先的付出、創造與傳承的智慧賦予其價值。
物被髮掘或發現之後,考古工作者並不是把東西據爲己有,只是負有保護傳承的責任,首先要進行精心的修復與保護,然後再進行考證和研究。
這個過程是極其漫長與艱辛的,對於珍貴物,僅僅是修復工作往往都需要好幾年甚至幾十年,其投入的成本巨大,甚至遠遠超過了假如將這一件器物放到古玩市場的價格,耗費的心血與精力更不用提了。
如石不全的導師周小玄,這一輩子修復了數不清的物,大多來自於搶救性的保護髮掘現場,這些東西都不是他自己的,卻在他的手得以“重生”。
而盜墓是另一回事了,完全是破壞性的,更別什麼保護與傳承的責任了。有什麼東西會被盜走,只取決於當時的古董市場價格以及是否容易出手。那些難以修復保存的,不好出手變現的東西,則被大量破壞與譭棄。
如很多被盜掘的古蹟,有大量的陶器被毀,因這種東西拿到外面根本賣不出來價,而且在盜掘過程稍微碰一下會被破壞。很多人大概不清楚,剛剛打開埋藏的時候,很多陶器其實是軟的,用手一捏能出印子。
在古代,盜墓賊找的主要是紅貨,也是金銀財寶。如曾有盜墓賊挖到了金縷玉衣,只把玉衣的金絲抽出來帶走,玉片則是隨意譭棄。因爲金絲值錢並且好攜帶,零散的玉片是不值錢的,更不好出手交待其來歷。
有很多金銀器皿,爲了防止暴露其來歷,甚至直接被融化成了金錠、銀錠。而遺蹟大量的紡織品、竹木簡牘、書籍卷冊,往往都被破壞或風化損毀了,因爲這些東西很難保存與修復出售。
近年來的收藏熱,不少器物都拍賣出了天價,有人便以爲所有的古董都很值錢,這其實也是一種錯覺。熱門收藏品的市場價格,大多是刻意炒作的結果,而且往往幕後有人操盤。
這種炒作必須符合幾個要素。首先要存世量足夠大,其次是以大部分人的審美水平基本能夠鑑賞,在此基礎能形成公衆鑑賞體系與有規模的流通市場。假如原本並不存在相應的鑑賞體系,那麼便建立一個甚至是編造一個。
當有資本囤集了大量的這類器物時,以資本炒作爲目的的市場熱便出現了。原本有完備的審美價值與鑑賞體系的器物,最典型的代表是明清瓷器。它是最早被炒起來的,也是市場炒作最火爆的。
有些東西可能並不是物,甚至以前沒人關注,卻忽然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其實都符合這個套路。如前些年的天珠,各種菩提子以及崖柏,都是較典型的案例,有人在炒作的同時也編織出了所謂的鑑賞體系。
說到底,其實都是江湖冊門“滾珠局”的門檻,只是在新的時代背景下變換了花樣。
而丁齊手的這柄古劍,顯然不符合述的炒作條件。這種東西存世量有限,大多來歷不明,很難公開拍賣,鑑賞與鑑定困難,往往只能私下轉讓交易,形成不了有規模的流通市場,所以也沒有很明確的參照價格。
不談物價值只說玩市場價格,誰也說不清楚它值多少錢,只能買賣雙方自行商議。而且不同器物之間的差異極大,如越王勾踐劍,根本沒有價格,那是不可能在市場流通的國寶。而一柄來歷不明、品相殘缺、工藝普通、無法鑑別的古代青銅劍,或許能賣個幾百塊。
這柄劍是一年前被某個埋水管的工人挖出來的,然後悄悄拿到古玩市場賣了,王老闆當時以五百塊錢收的。這個價合不合適,誰也說不清,在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挖出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順手賣個五百塊好像也是賺了。
它還被張望雄拿走過一段時間,後來又被拿了回來,可能是他用不了或者是沒有發揮作用。但今天它到了丁齊手裡,卻有另一種感覺,丁齊彷彿能感覺到這柄劍的 “情志”,甚至能感受到一絲悲傷的氣息。
一柄劍也許不會悲傷,但是感知它的經歷所留下的氣息,人會產生某種情緒,既是器物所傳達的感覺,也是人們自己的感受。
在丁齊的元神感知,這柄劍彷彿在哭。它一年前出土的時候,品相還是很完整的,劍刃仍然鋒利,但是未經專業修復並且保存不善,一度被丟在潮溼悶熱的地方,很快變成了這個這樣子。它曾被很多隻手隨意摸來摸去,也有人企圖與它對話……
正站在古玩店鋪與老闆談生意,丁齊也不可能深入定境去感受,只有初略的感知。他覺得借鑑冊門手段幫助修煉神識,自己也未嘗不可一試,所以纔想把這柄劍買下來,打算帶回去之後再好好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