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少林掃地僧
在丁齊的老家,山區農村這些年也搞了村村通工程,每個山村之間都有公路聯通。 這種山區的鄉村公路,政府投資,最低標準是寬度3.5米的水泥路。
3.5米寬的路面,如果兩輛大車迎面交會是錯不開的,但也好辦,找個路基較寬的地方,減速往路邊讓一下可以了,這種路車也不多。假如鄉鎮自己集點資,很多地方還將路加寬成4.5米,一般沒什麼通行問題了。
境湖市地處長江下游平原,是江淮省內僅次於省會的經濟發達地區,公路當然修得更好了,無論去什麼地方、哪個鄉鎮已經都很通暢。這個週末,丁齊又休息了。有車是方便,他開着車在境湖市郊沿江岸行走,有的地段江堤有公路,有的地段則需停車走江堤遠眺。
他手裡還拿着個高倍雙筒望遠鏡,像電影裡的偵察兵或指揮員,這可不是地攤貨,是花大價錢找人買來的正品。他用了整整兩天時間,走訪長江兩岸,卻沒有任何發現。
有一次他看見江對岸的地形地貌有點像小赤山公園,兜了很大的圈子開車回市區從大橋過江繞到那裡,結果發現只是有點像而已,地貌特徵還差得很遠,也根本不是他在塗至或田琦的精神世界到過的地方。
也許站在江岸很難看得真切,到了第二個週末,丁齊一咬牙,乾脆花錢僱了一條船,坐船沿江而下,提着望遠鏡觀察兩岸風景。晚不太好觀察,只能白天看,他又不想走得太快,第一天從游到境湖市區,第二天從境湖市區到下游,仍然沒有任何發現。
在境湖市,長江早沒什麼漁民了,算有,也是各鄉鎮的魚蝦養殖戶。也不是什麼船都能進長江航道的,他僱的是一條運送生豬的鐵殼船,沿着靠近邊緣的航道慢慢走、慢慢看。急切之間也只能找到這樣的船了,央求了半天船老闆才同意,丁齊也花了大價錢。
丁齊沒有告訴塗至自己的判斷,是怕塗至落下心病。殊不知他自己這樣的行爲,看去也是有點魔怔了,如那位船老闆看他的眼神有點像看神經病。
時間精力有限,財力也有限,丁齊不可能考察整條長江,他觀察的是境湖市內的這一段。在“弄死”田琦之前,丁齊也通過關係翻閱了田琦的詳細卷宗材料,此人一直生活在境湖市,並沒有出過遠門,如果是田琦偶爾曾到過的地方,也應該在境湖市。
而丁齊實際考察的江段,兩端都已經超出了境湖市轄界,而下游甚至都到鄰省了。折騰了這麼一大圈,還是沒有結果,但丁齊還是繼續在找。他不僅是在江岸或船找,也在圖書館裡找。
國是世界唯一有着豐富而詳實的地方史志資料的國家,這是生活在這個國度的所有人的寶貴財富。可能正是因爲這份獨一無二,這方面資料反而不太受重視,大概是因爲如今的“發達國家”沒有這種東西吧。
丁齊在圖書館工作,知道怎麼去找也有條件去找,他開始查閱歷朝歷代的境湖一帶所在州縣的地方誌,也在留意歷史的境湖名人所撰寫的遊記、書扎、集。境湖大學圖書館這方面的資料不全,他還特意搞了張介紹信跑到境湖市檔案館去查閱。
想法挺簡單,但實際去做卻太不容易了。這麼多資料多少年來可沒有人整理過電子版,不可能輸入關鍵詞可以搜索出想要的結果,有很多還是孤本、善本,只有戴着口罩和手套一卷卷小心翼翼地去翻,內容都是豎排的繁體言,在浩瀚的信息留意相關線索。
地方誌記載的內容,主要是歷朝歷代的官員任免、還有孝子節婦受朝庭表彰,包括各種天災人禍以及轄境內發生的重大案件,基本都是記事、記言、記行,有關具體的風景地貌描寫很少,需要一點點去找,尤其要關注古籍提到的地名,這太累人了!
但丁齊還真的發現了兩條線索,其第一條線索尤爲醒目。他在地方誌看見了一句話:“鎮郊,江之陰,有大、小赤山,連丘臨水壁立。”
這是唐代的記錄,言沒有標點,說的不是小赤山而是大、小赤山,所謂陰,指的是長江南岸,應該是現在小赤山公園的位置。而在後來的史志,又有好幾處偶爾提到了“大小、赤山”這個地名,丁齊知道小赤山在哪裡,卻不知大赤山在何處。
他所看過的資料也沒有刻意解釋,是一個地名而已,自從唐代時出現,後人自然這麼沿用了。後來丁齊出去一打聽,才發現大小赤山這個說法在境湖當地很流行,根本不需要他去查什麼史志資料便能知道。
很多老人甚至很多和丁齊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居然都聽說過大小赤山,或者說大赤山與小赤山,是境湖的地名。問他們聽誰說的,卻又說不清楚,總之是一種記憶,好像是聽老人們說的,而老人們則是聽更老的人們說的,早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說法了。
丁齊和博慈醫療看大門的老楊頭的一段談話,則最有代表性。
老楊頭大名楊策,是博慈醫療夜間的值班老頭,俗話說是打更的。醫院裡都有保安值夜,更有醫生和護士值夜班,但是博慈醫療有個停車的院子,院門口還有一間傳達室,老楊頭晚在那裡守夜。
老楊頭白天不在傳達室值班,白天那裡有保安站崗,他到晚九點之後纔過來,算看見了也沒人會留意這個打更老頭。可是丁齊的眼神不一般,他某天在醫院裡整理病歷資料回去得很晚,出院門時跟老頭打了個招呼,莫名覺得此人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等開車回到公寓之後,丁齊突然想起來了,他打開電腦找到了境湖博慈的站,看見了老楊頭的照片。照片的老楊頭稀疏的頭髮向後揹着梳,紋絲不亂,戴着一副老式的金絲邊眼鏡,西裝筆挺賣相不凡。看介紹,這是出身醫世家的楊策教授,全國著名的推拿正骨專家……
丁齊當時有點發懵,這博慈醫療究竟是藏龍臥虎呢,還是招搖撞騙呢?傳達室的打更老頭成了著名專家教授,還堂而皇之地在站掛着?
丁齊也看見了自己的照片,位置楊老頭高,如今掛在第一排的最右邊,當然也附着介紹。心理醫生的心理素質當然要過硬,臉皮要夠厚,但丁齊自己看着也臊得慌。他曾對負責製作頁的“室友”張麗晨說過,簡介要實事求是,可實際卻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站介紹他是心理學博士,而丁齊確實讀過博士,但在博士一年級被開除學籍了,並沒有拿到學位。丁齊要求不提“境湖市安康醫院事件”,站確實是隻字未提,卻說“丁齊博士是譽滿全國的知名專家,因其卓越成,受到廣泛而高度讚譽。”
當然了,簡介還有幾段話,很難說是完全虛構,但用得形容詞太誇張了。丁齊看的時候有一種感覺,假如按照這份簡介,自己還差一點點可以拿諾貝爾醫學獎了。
知道了老楊頭是“出身於醫世家的著名教授楊策”,丁齊是既好笑又好。看看站的照片,再想想在傳達室裡見到的老楊頭本人,無論如何都沒法聯繫到一塊。假如不是職業習慣導致丁齊對人的觀察特別仔細,換一個人也根本認不出來。
因爲最近的事情,丁齊的好心變得很重,像重新找回了孩子般的心態,彷彿這個世界充滿了神秘的未知,他正在去解開一道道謎題。許是受這種心態的影響,他也很想搞清楚老楊頭的來歷,難道是“少林掃地僧”那般深藏不露的高人?
傳說的少林掃地僧,可也是圖書管理員出身啊,是丁齊的同行。
想找機會和老楊頭套近乎很簡單,某天丁齊故意等到晚九點後才下班,拿着一瓶酒,提着幾盒叫外賣送來的菜。走到大院門口往傳達室裡一看,老楊頭正在用電磁爐燉鍋子呢,小桌已經擺好了,面還擺着打來的散裝白酒和酒盅。
丁齊站在門口打了聲招呼,老楊頭也笑道:“丁醫生,這麼晚才下班啊,還沒吃飯嗎?”
丁齊答道:“單身一個人住,吃東西倒也簡單。我看您老的鍋子燉得挺香,我這裡正好有酒有菜,我們搭個夥一起吃怎麼樣?反正回去一個人吃飯也沒意思。”
老楊頭有點驚訝,但也很高興地點頭道:“好啊,快進來坐吧,外面冷。”
自來熟的丁齊進來坐下了,將菜放好,老楊頭又取出一個口杯當酒盅,丁齊打開自己帶的那瓶酒,將兩人的杯子都滿了。老楊頭說道:“丁醫生這麼好的條件,還是要趕緊找個對象啊。你們大城市的眼光高,要不然,我們村裡倒是有好幾個合適的閨女……”
夜裡小小的傳達室,燉着熱乎乎的鍋子,幾杯白酒下肚,說自然多了,語氣也很隨意了,兩人像已經認識很久的忘年交一般。丁齊趁勢問道:“老楊,您的名字叫楊策吧?我在醫院站看見過你的照片,是出身醫世家的著名教授。來,我敬您老一杯,真是深藏不露啊!”
老楊頭一愣:“丁醫生真是好眼力,這都能認出來?”
丁齊卻故意不接着提這茬,只是幹了一杯道:“喝酒!我已經幹了,您老也幹。”
老楊頭乾了這杯滿滿的酒,腦門已經冒汗了,不用丁齊追問,他自己主動說出了緣由。老楊頭並不是孤老頭子,他是境湖鄉下的農民,有老伴也有兒女。女兒嫁到外地了,家裡在村也蓋了一棟二層小樓,老兩口原本跟兒子和媳婦一起過。
可是兒媳婦較挑剔,老伴覺得無所謂,但老楊頭卻覺得不自在,有了一個機會,他乾脆跑進城裡打工了。老楊頭年輕的時候,是鄉里面的赤腳醫生,也會按摩推拿。這手藝算是家傳的,他父親也是個赤腳醫生,行醫時間主要是建國後到革初。
看來醫院站介紹他“出身醫世家”,雖言過其實但多少也算有點譜。是博慈醫療特意把他找來的,在醫院打更,每個月有一千五,和丁齊在圖書館做臨時工一樣。但是把他的照片放在站當作“醫專家”,醫院每個月還多給他五百塊,其實是充個門面。
楊策雖是個普通的鄉下老頭,平日根本不引人注目,但若仔細看,他的五官很端正,也不彎腰駝背。假如挺起胸好好打扮一番,戴眼鏡穿西裝扎領帶,形象也是不錯的。
楊策教授是“大專家”,不會輕易出診的。但有人是看了介紹慕名而來,點名要楊策教授出診怎麼辦?那也好辦,換平日收起來的行頭好好打扮一番,那去唄。
按摩推拿是個技術活也是個力氣活,老楊頭也會親自動手,但楊教授年紀大了且德高望重,不能全程都是他親自來,通常都是在他的現場指導下,由其他年輕醫生接着手。這樣起到的效果也是很不錯的,至少在患者的心理感覺很好,場面也都能對付過去。
假如遇到這種情況,老楊頭也是有提成拿的,所以他一個月不止固定的那兩千,經常有個三、四千的收入,情況好的時候,甚至還能拿到五千以,這可在家裡受兒媳婦氣強多了。如今他每次回家,兒媳婦都對很客氣、很尊敬,也是家說了算的人物。
丁齊誇讚了一番老人家活得瀟灑,又問道:“那麼教授職稱是怎麼回事呢?”
老楊頭端着酒杯笑道:“我也是有證書的!”
說了半天,丁齊才聽明白,老楊頭有張外省某家民辦大學的客座教授證書,是博慈醫療給他辦的。發這種證書像發獎狀,成本不超過二十塊,寫個名字蓋個戳行了。境湖博慈背後的博天集團,和很多民辦學校有關係,它下屬的很多機構會給這些學校的學生提供實習,也會聘用他們的畢業生,想給誰辦個客座教授的證書,打聲招呼行了。
丁齊瞭解“真相”後也是哭笑不得,不知該怎麼評價老楊頭在醫院站的那番介紹。老楊頭還很熱心地說道:“丁醫生,你跟醫院領導熟,假如也想當教授,讓他們也給你辦個證書。”
丁齊笑着岔開話題道:“您老是境湖本地人,有沒有聽過大小赤山呢?”
老楊頭隨口答道:“當然聽過了!大赤山、小赤山,山花開、三月三,逛廟會、多好玩……我們小時候還唱過兒歌呢。”
丁齊追問道:“那您知道大赤山和小赤山在什麼地方嗎?”
老楊頭:“在江邊,現在有個公園。”
丁齊:“我去過那個公園,現在叫小赤山公園,可是大赤山又在哪裡?”
老楊頭一愣:“大赤山?應該也在那裡吧,只是現在不這麼叫了,都叫小赤山。”
又是這種答案,丁齊已經聽過十幾個當地人這麼回答了。他們聽過大赤山和小赤山這兩個地名,想當然的認爲在江邊、如今的小赤山公園所在。江邊不止一個山包,可能大點的山包叫大赤山,小點的山包叫小赤山吧,而如今那個地方統一叫成了小赤山公園。
可是丁齊去過小赤山公園很多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也很難發現有什麼大赤山、小赤山的分別,那麼最早的地名又是怎麼出現的呢?難道是因爲江岸被侵蝕、地形地貌已發生了改變?這像一個歷史謎題,但也只是丁齊自己的謎題,如今的人們根本不會去想。
在漫長的歷史,很多地名都會發生改變,以致於有些民間老地名說不清楚究竟在哪裡了。丁齊的老家有一個地名叫三溪渡,歷史還有很多關於三溪渡的傳說,如有一位隱士在三溪渡修煉成仙,當地很多人都聽過這個故事。
但若去打聽現實三溪渡在什麼地方,卻是誰都說不清,地圖也找不到。可能是在歷史,真有那麼一個地方曾叫三溪渡,但後來地形地貌變了,地名也變了。
假如丁齊沒有最近的這段經歷,可能會以爲大赤山也是屬於這種情況。但他分別在田琦和塗至的精神世界裡都到過那樣一個地方,便本能的認爲,那個地方應該是如今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大赤山。
丁齊:“您老記性真好,小時候唱過的童謠還記得。您剛纔唱的歌裡還提到了逛廟會,據說那裡原先有一個赤山寺,您去過嗎?”
赤山寺,是境湖歷史的一座名剎,始建於南朝,歷代數次毀滅於戰火又數次重建,但在革期間被徹底拆毀。如今的小赤山公園裡已經沒有了寺廟,丁齊是在地方誌看到的記載。而老楊頭是一九五零年生人,應該有機會見過赤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