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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的二月已然是春風如剪刀,裁開了春回大地的一片綠意盎然。
然而此刻的北國,卻依舊大雪封山幅。
自從有秦傲天親自訓練出的那一隻軍隊加入後,形勢陡然變得嚴峻起來親。
這一個月以來,大乾與北金對戰數次,雙方各有勝負,但是對於大乾來說,已經不再能夠像從前那樣贏得輕鬆。
沐凝回來後,每天就待在容楚軍帳內,照顧他起居。
容楚帳外有青龍衛的守護,沐凝又總是做男裝打扮,她很少出去,即使外出,也戴了面具。
是以軍中並沒有人懷疑,只以爲這新來的少年是恭王殿下的小廝。
其實軍中將士常年在外征戰,也需要紓解壓力,雖然軍中不給女人進入,但軍營邊上就有妓帳。
容楚身爲主帥,身邊就算有女人伺候,只要沒人說出去,軍中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但是對於容楚來說,他卻不想讓沐凝的身份曝光。
雖然沐凝是秦傲天救下,並送到容楚身邊的。
然而容楚很清楚,秦傲天肯定是早就知道鳳神族的月女斷情絕愛,根本就不會愛人。
秦傲天的目的就是想利用沐凝的不諳情事,來讓他痛苦!
可是如今,他不但沒有因愛而傷,反而獲得了這人世間最美好的摯愛親情。
他有美麗溫柔的妻,漂亮可愛的女兒,還有疼愛他的師尊等人。
但是,他所擁有的這一切卻都會讓秦傲天不滿。
他猶自記得,多年前,他剛剛懂事,在一個大雪之夜,因爲他沒有練完義父所教的功法,被義父罰跪在雪中。
那時候他不過是幾歲的孩子,那樣的冰天雪地裡,衣衫單薄的他全身都被凍得僵硬。
義父不準任何人爲他求情,年幼體弱的他終是被凍僵在雪夜裡。
再醒來時,他躺在牀上,全身冰冷,高燒令他意識模糊。
或許也正是因爲他發着高燒,昏睡不醒,才讓義父失了警覺。
他親耳聽到他與豔婆婆爭吵,也是在那一晚,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名爲義父的養子,實際上,卻只是他復仇的工具。
義父說他生來就是一個錯誤,說他這一生都不配擁有幸福。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晚他朦朧中所見的義父看他的眼神!
那是一種含了刻骨仇恨的眼神!
他也才從豔婆婆無意中泄露的話中得知,原來他的身世竟是那般令人難堪。
第二天,他高燒退去,這一場高燒也讓他像是徹底變了個人。
他不再羨慕別的小孩有父母疼愛,他開始瘋狂地練功。
他要讓義父滿意,在他小小的心裡,即使已經知道義父並不喜歡他,但他卻刻意無視那一晚所聽到的事實。
因爲他不願意相信將他養大,幼時也會抱着他沽酒買糖的義父竟然是爲了報仇才撫養他。
可是事實終是令他失望。
當他慢慢長大,他發現義父看他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對勁。
豔婆婆說他與他的母親,那位生下他後,不堪屈辱,跳下城樓自殺的亡國公主長的極爲相似。
也正是因爲這外貌,讓義父對他總是不假辭色,無論他怎麼努力,都永遠得不到義父的一個笑臉。
而且,每到他母親忌日的那一天,義父都會變得無比暴躁。
有一年,他甚至將他扔在花樓裡,任他自生自滅。
也就是在那時,他被洛清流看中,帶回了神農谷。
在神農谷的幾年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可是,快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有一次他偶然外出,被義父發現,他不想讓義父知道他與神農谷有關,於是只能跟着義父離開。
那之後,他便成了義父的殺人工具,義父將他訓練成冷血的殺手……
所以,他對義父的感情真的很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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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義父確實對他有養育之恩,他還依稀記得年幼時他看他的慈愛眼神。
然而另一方面,義父卻也利用他的身份,讓大乾的皇帝認了他。
但是從一開始,義父就告訴他,大乾的皇帝並不是他生父,他的父親早已死去。
而大乾的皇帝則是亡他舊國,害他父母慘死的罪魁禍首。
他早已分不清義父所說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又是假。
他只知道,義父之所以做那麼多,就是要他奪取大乾的皇位,光復舊國。
這已然成爲義父心裡糾纏多年的執念,他的義父早已不是當初威震天下的大將軍,爲了光復舊國,他早就已經瘋了!
到如今,他竟不顧兩國數十萬百姓安危,一意挑起戰爭。
而且先前冀州之禍,分明也與他有關。
所以,容楚根本就不願意讓秦傲天知曉沐凝仍然在他身邊。
容楚是擔心以秦傲天現在的瘋狂,他一旦得知沐凝在此,他一定會派人來殺沐凝。
這一生,秦傲天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讓他痛苦!
連日大雪,大乾與北金前日裡大戰一場,雙方俱是傷亡慘重,千里雪地都被鮮血染紅。
真正是屍橫遍野。
寒冷的天氣讓那些士兵的屍體凍得僵硬,卻也維持了他們臨死前的可怖表情。
當沐凝站在軍營前,眼看着活着的人擡回成千上萬具戰死士兵死狀各異,甚至很多連肢體都不齊全的屍體,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一片。
她忍不住捂着心口,難以抑制的悲傷幾乎瞬間將她淹沒。
還有那不論離得多遠都能聞到的刺鼻血腥味,更是讓沐凝胃裡一陣翻騰。
“小兄弟,第一次看見那麼多死人吧?”
身邊忽然響起一道粗獷的聲音,沐凝扭頭看去,便見一名身着火頭兵服飾的小個子青年正站在她身邊,一臉滄桑地說道。
沐凝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她確實是被冷兵器時代的戰爭震驚了,冰冷的利器刺進人的血肉之軀,她幾乎無法想象那種痛苦。
“看得多就習慣了!我剛來的時候,看一次吐一次!吐着吐着就不吐了!”
那火頭兵嘆口氣,又回頭看沐凝,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感興趣地問道,“咦,小兄弟,看你的樣子,既不像戰兵也不是輔兵,勞役更不像,你哪來的?”
沐凝看向那小個子火頭兵,剛要張嘴說話,耳邊便響起一道威嚴的嗓音。
“帳中的事都做完了?有時間在這裡聊天,還不趕緊去掃地!”是溥公公,他在朝沐凝使眼色。
“是!”沐凝連忙躬身應道,同時,她眼角的餘光也瞥見一身戎裝的容楚自她身邊走過。
那火頭兵一看到容楚,立刻嚇得跪倒在地,他哪還敢揣測沐凝是什麼人。
沐凝也不猶豫,低着頭就跟在溥公公身後往主帥的大帳走去。
看上去確實就是一個身份卑微的僕役而已。
當沐凝的身影消失,那名火頭兵也從地上爬了起來,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
不過,他方纔看上去還是很無害的面容上,此刻已然浮上了一層陰厲。
進了主帳,溥公公站了一會才退出去。
沐凝知道,他這是怕引起別人懷疑,就像他剛剛故意斥責她一般,爲的就是不讓人懷疑她的身份。
容楚回眸看沐凝,沐凝走過去,替他脫去披風。
土豪大人從容楚懷裡拱出毛茸茸的大腦袋,利落地躥出來。
原本容楚擔心沐凝一個人在帳中會着急,所以一直都讓土豪大人陪着她。
但沐凝自從聽溥公公說土豪大人是幽狐,對危險有十分敏銳的直覺。
她便將土豪大人又塞給了容楚,她是覺得,戰場上刀劍無眼,不管土豪大人能不能幫上忙,並且預知到危險,至少有土豪大人在,容楚不會中毒!
“害怕嗎?”容楚回身,攬住沐凝纖腰,他
一隻手揭去她臉上的面具。
當初他給沐凝的那個水月鏡天在大乾皇宮裡被刺客擊碎,容楚擔心人皮面具會讓沐凝不舒服,就將他扮簡牧塵時所用的另一張水月鏡天給了她。
也只有在他們二人獨處的時候,他纔會讓她露出真容。
沐凝看着他的眼睛,想了想,緩緩點了點頭。
她確實是害怕了,當初在冀州面臨屍災時,她都不曾這般恐懼過,因爲那時的她相信容楚有能力保護她。
如今,她倒不是不再相信容楚,而是她對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沒有信心。
不知爲何,她最近總有些心神不寧,她有種即將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的感覺。
“以後別去看那些!”容楚輕輕攬了沐凝入懷,他撫着她冰冷的臉頰。
北國的風霜雖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印記,卻讓她原本柔嫩的雪膚變得不再水潤。
“你見到他了?”沐凝擡頭,她還是忍不住問容楚。
這一場大戰,秦傲天親自領兵,身爲主帥,容楚自然出戰。
“嗯!”容楚放開沐凝,他轉身走到桌旁坐下,翻開了地圖。
沐凝跟過去,她見容楚不說話,於是也不問。
因爲她知道,容楚此時的心情肯定很不好。
其實沐凝也知道,容楚之所以在過去的那一年裡始終按兵不動,沒有趁北金尚且無卓越主帥領導而強攻直接將北金打回去,而是一直維持膠着狀態的原由。
那是因爲,他在帝都受老皇帝的限制太多。
而且老皇帝在察覺到容楚身上的毒已經解了後,明顯已經不信任他。
容楚再不離開,恐怕老皇帝還會暗中使手段。
即使容楚身爲一國親王,權勢滔天,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如果老皇帝真要他死,到那時,他再反抗,那麼形勢將會對他非常不利。
他倒不如領兵在外,好歹兵權在握,自身安全得以保證。
而且容楚既然早有奪位打算,他尚且還需要時間去準備。
“阿凝,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沉默中,容楚突然問道。
沐凝攬住他脖子,坐到他腿上,她看着他的眼睛,說道,“我知道你一直感念秦傲天對你有養育之恩,但是於我來說,如果一個人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就算他曾經對我有恩,那我就先還恩情,還完後,再來清算!”
容楚聞言,嘴角不由露出苦笑,“這是你那個時代的觀點吧?”
沐凝盯着容楚的眼睛,她敢肯定,容楚不但與秦傲天見過面,而且秦傲天肯定還跟他說了什麼。
“如果你想拿什麼禮義孝節來說道,我會告訴你,愚孝是最愚蠢的行爲!”沐凝沉聲道。
容楚忽然沉默。
土豪大人聽着沐凝這一番話,不由連連點着大腦袋。
大人它雖然不大懂什麼是孝,但大人它想,應該就是它老子打它罵它,它都不能還嘴或者還爪那樣吧。
不過大人它家老子可不會無緣無故打它,大人它平生最怕的就是它家主子的那個義父了。
“何況,秦傲天早就已經瘋了,你當他是義父,可是,他有當你是孩子那般對待嗎?東方谷主對你纔是真正的養育之恩!”
沐凝從前一直不明白,容楚這般的心性,從不畏懼世俗眼光的他爲何會對秦傲天有那樣深的依戀。
後來,當她偶然看到一隻剛出生就失去母親的幼虎被一隻母狼收養,一直喝母狼奶水長大。
她才發現,容楚可不就和那隻幼虎一樣,對睜開眼睛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有着很深的依戀和信賴。
或者也可以說,這是一種執念。
“阿凝,我知道你說的對,可是要我對義父下手……”容楚閉上眼睛,他放在沐凝腰上的大手也緊了緊。
“你好好想想!想想我和瑤瑤,還有東方谷主和你師父師兄他們,爲了一個根本就當你是殺人工具,奪權工具的人,你忍心讓我難過傷心嗎?”沐凝決定再說狠一點。
雖然說起來,沒有秦傲天,就沒有今天的容楚。
但是,如果是關係到他的安危,她絕不會坐以待斃束手就擒。
因爲她要夫君,瑤瑤也需要爹爹!
“阿凝……”容楚的臉色忽然變得難看。
其實他何嘗不知道義父對他並不好,如果不是義父這麼多年的相逼,他不會活得如此艱難。
可是他永遠忘不掉少年時有一次他受重傷,他抱着他拼命趕路,去找豔婆婆救他時那焦急的眼神。
就是那個眼神,成了他的執念。
“你自己想吧!”沐凝看到容楚似乎有些動搖,她心頭稍稍鬆了口氣。
有些話她也只能說到這裡,剩下的就要靠容楚自己去想通了。
不過,沐凝並不介意再加把火候。
沐凝將腦袋輕輕靠在容楚寬肩上,她低聲呢喃,“楚哥哥,戰爭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啊,我想瑤瑤了……”
容楚撫着沐凝纖細的腰肢,他親她的額頭,眯起的鳳眸裡一霎迸出寒芒,“阿凝,我已經找到雲圖上記載的一處寶藏,戰爭……不會太久了……”
“嗯!不知道瑤瑤有沒有變模樣……”沐凝輕輕應了一聲,她閉上眼睛,不再去想那些紛擾。
容楚緊緊摟着沐凝,他垂眸看着桌上的作戰地圖,思緒卻已飄遠。
或許,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