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北洋大臣衙門。
一間狹小的書房裡,李鴻章和幕僚張佩綸相向而坐。
書房沉浸在一片窒息的靜謐中。
李鴻章半靠在太師椅裡,神情疲倦地望着窗外的雪景。窗外的院落裡,長着一株白色的梅花,暗香襲人。
張佩綸恭敬地半坐在李鴻章的面前,低頭不語。
十年前,任誰也難以想像,才高八斗年少氣盛的張佩綸,會如此恭敬地侍奉在李鴻章的身邊。
那個時候,清流“二張”——張佩綸和張之洞,在朝廷上如日中天,二人批評朝政、彈劾大臣、言詞犀利,儼然以清流領袖自居。從光緒元年到十年,身爲左副都御史的張佩綸上奏摺、奏片127件,彈劾大臣無數,上下震憟。
而張佩綸和張之洞彈劾最多的,恰恰是以李鴻章爲首的洋務派大臣。在他們看來,洋務派的所作所爲離經叛道,擅改祖宗之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十年之後,對洋務派深惡痛絕的清流“二張”,都是今非昔比。
張之洞當上了湖廣總督,大力興辦洋務,他甚至比李鴻章走得更遠!李鴻章推行官辦實業,而張之洞卻更進一步,搞起了官商合營!這比李鴻章更加離經叛道,爲此,張之洞成了後進“清流”們的衆矢之的。
而年過四十的張培倫,卻當上了洋務派領袖李鴻章的幕僚。
1884年,法國向越南滲透,挑起中法爭執。血氣方剛的張佩綸接連上奏,力主抗戰。慈禧太后派張佩綸會辦海疆事務,後又任命爲福建船政大臣,所謂船政,其實就是福建海軍!
然而,一介書生張佩綸,在朝廷上發表清議指點江山,說的是頭頭是道。可一接觸實際事務,這才發現,書生之見原來毫無用處。
張佩綸從來就沒接觸過水師,對於現代海戰更是一無所知。在隨後的馬尾海戰,在以鐵甲巡洋艦爲主力的現代海戰中,張綸佩居然想出了陸兵乘坐木船逼近敵艦,登船奪艦的戰法。結果,那些滿載兵丁的小木船,距離法國戰艦還有數裡之遙,就被法國人的艦炮炸上了天,無數官兵莫名其妙地餵了魚。
馬尾海戰,大清國完敗,馬尾軍港被毀,剛剛組建起來的福建水師全軍覆沒!
張佩綸平日裡心高自傲,彈劾大臣無數,四處結怨。如今,張佩綸戰敗,以前受到張佩綸彈劾的大臣們羣起而攻之,其中最爲重量級的人物,就是左宗棠。
而遭到張佩綸彈劾最多的李鴻章,卻是保持沉默。
1885年,朝廷下旨,將張佩綸發往軍臺效力恕罪,遣戍察哈爾察罕駝羅海。張佩綸從一個少壯派大員,跌落成了一個囚徒!
然而,令張佩綸意想不到的是,在他最爲窘迫的時候,一直被他攻捍的洋務派大員李鴻章,向他伸出了援手。李鴻章通過各種關係疏通朝廷,把張佩綸的流戍期縮減到了三年。
三年後,一代才子張佩綸得以回到北京,作爲戴罪之身,仕途的大門已經向他關閉。然而,李鴻章卻把張佩綸收入自己的幕下,並且,把自己最爲珍愛的小女兒菊藕,許配給了張佩綸。
其時,中年喪妻的張佩綸已經年過四十,戴罪而歸,而菊藕卻只有十八歲,才貌雙全,是京城裡有名的才女。這一樁姻緣,一時間轟動京師,東牀快婿張佩綸再次名揚天下,世人都說李鴻章腦子被驢踢了。而李鴻章卻不爲所動。
如今,這翁婿二人坐在密室裡,空氣凝重。
張佩綸欠了欠身子:“中堂大人,這是一着險棋,俄國人的胃口太大了!”
李鴻章凝視着窗外,良久,搖頭說道:“難道日本人的胃口不大嗎?”
張佩綸默然。俄國人盯着整個東北和朝鮮,而日本人又何嘗不是呢!
一旦丟失了山東,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朝鮮又能支撐多久呢?
仗打到這個份上,光緒皇帝終於露出了議和的想法,暗示北洋大臣衙門設法與列強接觸,尋求停戰議和的可能性。
然而,列強的反應令人失望。
英、法、德表示嚴守中立,他們甚至向李鴻章暗示,大清國必敗,因此,如果沒有巨大的代價,日本人不會停戰,這個巨大的代價,就是割地!
“伊藤博文的意思呢?”張佩綸低聲問道:“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遼東、山東,還有,臺灣!”李鴻章緩緩說道。
“臺灣!”張佩綸大驚:“他們就不怕列強不滿嗎?”
甲午戰爭以前,列強對中國勢力範圍的瓜分,尚未公開化。但是,列強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長江以南,是英、法的勢力範圍,長江以北,是德國、俄國的勢力範圍,這似乎形成了一種平衡。而日本的撅起,打破了這一平衡,日本對遼東和山東的利益訴求,對德國和俄國形成了威脅。
這場戰爭,表面上是大清國與日本的戰爭,而實際上,是日本向俄國挑戰!不過,對於英、法、美而言,他們很樂意看到日本人向俄國人說“不”!
然而,一旦日本對臺灣提出要求,這就觸犯了英國和法國的利益!
日本人真的瘋狂到了同時向英、法、俄、德叫板的地步嗎?
李鴻章緩緩說道:“城下之盟!由不得我們了!也由不得列強了!”
“日本人真的瘋了!”張佩綸嘆道:“他們真的要提出主權要求嗎?”
“也許吧!”李鴻章嘆道:“他們要的是,割讓山東、遼東和臺灣!隨後,把朝鮮併入他們的版圖!”
“那麼,俄國人的要求呢?”
“俄國人要求一條貫穿滿洲的鐵路!以及,一個旅順軍港。”
“除此之外呢?”
“沒有了。”
“他們沒有領土主權要求嗎?”張佩綸問道。
“沒有!”李鴻章嘆道:“你說說,一條橫貫滿洲的、受俄國人支配的鐵路,一個駐紮着俄國軍隊的旅順港,這和主權要求,有多大差別呢?”
“這沒有差別。”
“是啊,這沒有差別,如果有差別的話,那也僅僅是名義上的——俄國人在滿洲不派駐軍隊。”
“什麼?他們不派軍隊?”張佩綸突然眼睛一亮。
李鴻章苦笑:“他們要求大清國派軍隊保障鐵路安全,但是,這支軍隊,必須由他們指定。”
“他們指定誰?”
“周憲章!”
張佩綸默然不語。
那是一支沒有辮子的軍隊,到現在爲止,朝廷把那支部隊視爲割據者!
如果,那支沒有辮子的軍隊投入到了俄國人的懷抱中,這對大清國而言,比日本人還危險!
因爲,日本人要求是隻是部分領土,而一支對大清國不忠的漢人軍隊,則完全有可能推翻滿清朝廷!
當初,曾國藩鎮壓了太平天國,朝廷立即解散了湘軍,曾國藩是大清國的忠臣,朝廷尚且如此疑忌,周憲章頭上連辮子都沒有,朝廷豈能容他!
張佩綸苦笑:“俄國人對大清國的瞭解,比我們自己都清楚!”
俄國人借章軍控制東北,雖然名義上沒有主權要求,可實際上,東北已經成了俄國人的戰利品,而且,以章軍控制東北,比俄國人派駐軍隊更加有利——百姓不會反感這支漢人軍隊的!
“他們比日本人聰明!”李鴻章說道:“這就是爲什麼到了這個時候,俄國人對於戰爭袖手旁觀的原因,他們手裡有牌!”
張佩綸嘆道:“如果周憲章答應了俄國人,也是情有可原。”
“說說看。”
“中堂大人,周憲章和他的章軍成爲割據者,這都是朝廷逼的!”張佩綸說道:“章軍收復平壤,死傷慘重,朝廷不僅不給他們一兩銀子的糧餉,還要處處掐他們的脖子!逼着他們反攻漢城!我不明白,他們憑什麼反攻漢城?周憲章是明智的,如果他們冒然進攻,必然會碰得頭破血流!朝廷上那些不明事理的清流們,卻因爲這個彈劾他!”
李鴻章淡淡一笑:“這事要是放在十年前,第一個彈劾周憲章的,應該就是你!”
張佩綸神色黯然:“書生意氣,清談誤國!這是我謫戍三年裡最大的收穫。”
李鴻章嘆道:“你已經醒過來了,張之洞也醒過來了,可是,這大清國醉生夢死的人還多得很啊!幸好,周憲章不是個清談的書生!”
“中堂大人,您的意思是……”
“美國人的提議,也許可以一試。”李鴻章低聲說道。
“放棄朝鮮,讓周憲章領兵攻取遼東!”張佩綸壓低聲音說道:“這樣做的前提是,章軍必須得到俄國人的資助,一支被俄國人掌控的漢人軍隊,一旦奪取遼東,將對朝廷形成巨大的威脅!”
李鴻章望着窗外的臘梅,沉聲說道:“你我難道不是漢人嗎?”
張佩綸倒吸一口涼氣!
當年,曾國藩率湘軍攻入天京,就有人向曾國藩說過這樣的話!
曾國藩佯裝不懂!
可是,不管是說者還是聽者,都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岳父大人!”張佩綸突然改變了稱呼:“小婿蒙岳父大人關照,纔有今天,今後岳父大人有事,小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鴻章大笑:“賢婿,我老了,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了!你又是一介書生,這軍國大事,還是交給別人吧,會有人比我們幹得好!”
張佩綸微微點頭:“現在的問題是,周憲章會同意放棄朝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