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回去之後, 衆人皆已散去。
只有江重雪, 抱着他的刀,靠在樹下。
月色像是碎掉的明珠, 在他周圍散了一地。
翌日就要啓程去尋訪武林中的各位名宿,他現在應該好好休息。
周梨也不吵他,任由他抱刀沉思, 她就靠在另一面樹幹上。
許久, 夜風吹得烈了些,把一抹鮮紅吹到她臉側,她轉過頭, 才發現是江重雪頭上的髮帶。
這髮帶還是屬於她的,紮在江重雪頭上卻出奇地融合。她摸了摸頭上的月亮簪子,把它取了下來,無所事事地在手中把玩一陣。
她想到了什麼, 轉過身,用簪子尖銳的一頭在樹上刻了自己和江重雪的名字,然後抱着手, 滿意地看着。
“好醜的字。”身後的聲音讓周梨一悚,回過頭, 江重雪不知何時從她面前到她背後的,盯着她刻的字發表議論。
“是麼, ”周梨無所謂,她的字一直不好看,“你不故作沉思了嗎?”
江重雪敲了一下她的頭, 轉身回大帳。
周梨贏回這一丈,十分開心,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後面。
清晨之際,一切皆已妥當。
哥舒似情直言自己沒有心情去找什麼江湖高手,這段日子他也累得很,只想回求醉城好好睡上一覺。
他自己走不忘拉上陳妖,陳妖也的確不想留,她便打算和哥舒似情一起走。
於是便剩下溫小棠和非魚樓的弟子們陪周梨和江重雪同行,莫金光則暫時留在臨安。
嶽北幽目送周梨幾人離開後,他就開始稱病不朝,趙構下了口諭讓他好生休養,便無餘話。
莫金光曾問他:“將軍打算何時上朝?”
嶽北幽笑了笑:“再過一陣吧。”
他不上朝是想讓陛下舒心。
他知道趙構現在一定極其厭惡他,十分不想看到他,他便乾脆稱病一段日子,讓趙構眼不見爲淨。
不出幾日,朝廷打了勝仗一事傳遍天下。
這些年來,朝廷已有太久未聞凱旋之音。
百姓雀躍,坊間更推嶽北幽爲兵神。
用兵如神,國士無雙。
這話要傳到趙構耳朵裡,恐又要不太舒暢了。
嶽北幽向趙構討要的四個恩典,趙構已一一實現,現在就剩下如何取秦檜的性命。
一切事情慢慢恢復到往日模樣,秦檜也一樣,照舊是按時上朝,按時下朝,他那架八擡大轎,也照舊沒人敢靠近一步。
直到某一日,秦檜忽然病了,要在家休息數日。
莫金光派了門下弟子一直密切監視秦檜的一舉一動,秦檜稱病之後,弟子就再也沒有看到秦檜從府中出來過,倒是大夫一個個慌張地進進出出,像秦檜得了什麼大病似的。
幾日之後,莫金光終覺不對勁。
如果秦檜真的病得這麼嚴重,秦府不該這麼安靜纔對,似乎除了大夫進出外,就不見府裡傳出一丁點的動靜。
當天夜裡,莫金光與嶽北幽商議後,親自去夜探丞相府。
嶽北幽坐在書案前等候莫金光歸來,燭火燒得不旺,他伸手取開燈罩,挑亮了燈花。
在亮堂的光線裡,嶽北幽望着窗外。
開在廊下的一盆蘭花皎潔如雲,垂葉彎出柔軟的弧度,幽香無痕。
他凝視許久,直到夜色愈發沉鬱,門格響了一下,才把他驚醒,快速起身開門。
莫金光進屋之後,尚未坐下,便皺起雙眉:“我沒有找到秦檜。”
“什麼?”嶽北幽來回踱了幾步,看着他,“你找仔細了嗎?”
莫金光點頭:“整個丞相府我都搜了一遍,沒有秦檜。我原想再深查一番,看看丞相府有沒有機關暗道,後來一想,沒有這個必要。”
嶽北幽臉色一暗。
秦檜如果真的病重,應該好好在屋子裡養病纔是。
現在秦檜根本不在府中,他去哪兒了?
莫金光的弟子這些日子一直守着丞相府,如果秦檜離開憑這些江湖人的機警,他們一定會發覺的。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丞相府有機關暗道,秦檜是從暗道離開的。
梅影裡本就有機關大師,那他府中有機關暗道就不足爲奇。
莫金光說得對,已經沒有必要去查丞相府有沒有暗道了,即便有,秦檜也早已走脫了,查出來又有何用。
“這麼說來,”莫金光低頭分析:“秦檜根本就沒病,他裝病就是爲了脫身。”
他赫然擡頭:“這麼說,秦檜已經……”
“逃了。”嶽北幽總結了這兩個字,慢慢坐回椅子裡。
莫金光懊惱不已,江重雪讓他監視秦檜,但是秦檜竟然從他眼皮子底下溜了,該死:“他會逃去哪裡?”
天大地大,要找一個人着實不易。莫金光還在想着這問題,擡頭一看,微微愣住。
嶽北幽的五官緊皺,整個人都壓抑着。
秦檜逃了,他怎麼知道自己有危險,是陛下告訴他的麼。
陛下答應了要把秦檜的命給他,但終究無法做到,他還是把實情告訴給了秦檜,秦檜知道即將有高手要來取自己的性命,所以提前逃走了。
嶽北幽深陷在這想法裡,似乎覺得這是唯一的可能。
他這樣想,是因爲趙構每次都是與秦檜站在同一戰線,但這次是不同的。
秦檜逃了對趙構沒有半點好處,有秦檜在朝堂上,趙構便有了足夠的底氣,他們君臣二人,一個是萬人之上的帝王,一個是一人之下的丞相,他們兩攜手,這朝堂上誰敢與他們唱反調。
秦檜和趙構的關係,是互相利用互相制約,誰都離不開誰,秦檜逃了之後,他身負着這朝堂上與皇家裡諸多不爲人知的秘密,甚至那些秘密裡,有不少只有他和趙構二人知道,趙構難道不怕他泄露出去麼。
但是一時間,嶽北幽都沒有想到這些,當局者迷,他已經被迫接受過許多次趙構的反覆無常了,所以便自然而然地把這事推到了趙構頭上。
莫金光也坐了下來,他低頭想了很久,沒有想出什麼頭緒,只覺得這件事荒唐又不可思議,甚至帶着不可估計的危機。
一國之相就這麼消失不見了,還有比這更荒唐可笑的事情麼。
而且,秦檜能逃到哪裡去呢,他過慣了榮華富貴,不可能願意在外隱姓埋名地流浪。他能吃苦,但絕不會讓自己一直陷在艱苦中,他是那種無論如何也要讓自己過上好日子的人。
這樣的人,他會逃去哪裡。
莫金光想了片刻,忽然浮起一個很不好很可怕的念頭。他猛地從椅子裡站起來。
“嶽將軍,你說秦檜他會不會……”莫金光說到一半,看到嶽北幽的臉色比他更爲凝重,他便知道,自己和嶽北幽想到一塊去了。
當天夜裡,莫金光命胭脂樓所有弟子全城蒐羅秦檜。
天亮之後,嶽北幽也派了人在城中暗查。
但一個晝夜過後,雙方都一無所獲。
這是最壞的消息,秦檜已經離開臨安城了,那麼要找他,就難如登天。
莫金光思緒紛亂,他要儘快把這消息傳給江重雪和溫小棠,但他們已經在途中,現在不知走到哪裡了。
他想了半天,心頭有個想法不吐不快,但礙於嶽北幽會不會同意,難以張口。
他張不了這個口,嶽北幽卻替他說了出來:“莫掌門,可否請你把秦檜逃走的消息傳佈天下。”
莫金光啞然失聲:“你確定?可是,這樣一來,必會引起朝堂和坊間的各種猜疑,到時朝廷的顏面會蕩然無存,皇上他如果知道了,必定不會同意把這消息傳出去的。”
“但是,這是現在唯一能抓住秦檜的方法,”嶽北幽低聲道:“我一定不能讓秦檜逃走。我在擔心什麼,我想莫掌門也應該很明白。”
莫金光身體突兀地一寒。
嶽北幽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樣。
秦檜能逃去哪裡,他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那地方可容他繼續榮華富貴,可容他繼續權利在握,讓他能夠繼續逍遙快活地活着。
便是金國無疑。秦檜私通金國,除了金國之外,他無處可去。
如果真的讓秦檜逃到了金國,那是極爲可怕的。
史有先例,西漢文帝時,就有一個名爲中行說的太監,作爲陪嫁至匈奴後,便投靠了匈奴,將無數中原人的風俗習慣告訴給了匈奴人,教會了匈奴人記數之法,傳授他們許多中原人的文化與手藝,甚至將中原的地形概略都繪圖送給了匈奴人,並挑撥匈奴與朝廷的關係,爲匈奴出謀劃策,屢屢策動雙方矛盾襲擊漢朝邊郡。
不止此人,春秋時期,隋唐時期,皆有賣國之人,將中原人的東西傳授給外邦,使外邦興盛。
秦檜這人眼中只有利益,沒有絲毫故土之情,他若出賣起自己的國土來,必定會比中行說更爲厲害,所有嶽北幽絕不能讓他離開中原。
莫金光沉思了一小會兒,終下決定:“好,我這就讓弟子出發,傳信給各門各派,讓天下皆知秦檜已經逃了。我會立刻聯絡二十一派聯盟,讓他們尋覓秦檜的蹤影。”
雖是大海撈針,但須得一試。
莫金光細想,秦檜逃走之時,身邊必定伴有那八個高手,那麼,他們至少是九人同行。
這目標不算小,也許還真有很大的機會能找到秦檜。
莫金光走後,嶽北幽立刻急書了幾分信,讓人快馬加鞭送往邊關。
玉門關、陽關、雁門關、嘉峪關……秦檜會從哪裡走,他是用最短的路線直接去金國,還是迂迴繞路。
他要讓邊關的人密切監視有無秦檜的動靜,將秦檜攔下。
嶽北幽寫完信,看到外面的蘭花被風吹得低了枝腰。
風雨欲來。
彼時江重雪一行已到了岳陽地界,拜訪了當地有名的兩大門派之後,得到了對方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江重雪覺希望不大,怕是請不動對方,於是決定前往下一個門派。
就在他們離開岳陽後的十天,便在酒樓內聽聞了秦檜叛逃的消息。
周梨啃着一隻白麪饅頭,震驚地回頭。飯桌上的另外兩人,表情不比她好上多少。
江重雪給自己倒了杯酒,舉着酒杯走向另一桌正在議論此事的三人中去,不消片刻,他向桌上的幾人拱了拱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周梨連饅頭也懶得嚼了,問:“如何?”
江重雪簡單幾個字把傳聞說清楚:“秦檜私通金國,事敗叛逃,此刻已不在臨安,恐是逃往金國去了。”
周梨微覺不可思議:“你說有幾分可信?”
江重雪思忖一下:“九分。”
周梨挑眉:“這麼高?”
“差的那一分,”溫小棠出聲,“是在哪裡?”
“事敗叛逃,”江重雪道:“秦檜一直以來都有趙構撐腰,只要趙構在位一日,他便不可能失勢,所以事敗一說,似乎有些奇怪。”
周梨想了想,說:“這恐怕是朝廷的藉口。我想,臨安城內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讓秦檜知道了我們即將對付他,秦檜害怕之下便逃往了金國,反正他與金國私通,金國爲得到他身上所有關於宋室的消息,一定會接納他。秦檜逃走之後,朝廷後知後覺,一國之相竟然莫名其妙地逃去了敵國,實在有傷顏面,便把秦檜那些陳年舊事翻出來,定他個死罪,說他是畏罪潛逃,再派兵追殺秦檜,想以此挽回幾分面子。”
這些都是周梨猜測,但是有理有據,桌上兩人都贊同地點頭。
江重雪看了他們一眼,告訴他們:“我還得到一個傳聞,你們猜這消息是誰散播出來的?”
他賣個關子,抿口酒,見兩人搖頭,道:“莫金光。”
溫小棠恍然:“我明白了,這一定是秦檜逃走之後,莫掌門與嶽將軍商議後作出的決定。我就想,朝廷怎麼可能任由這樣驚天的消息傳遍天下,這其中必是莫金光和嶽北幽做的手腳。他們想攔截秦檜,但天大地大,要找一個人很難,他們便想出這樣的法子,讓天下人一起去找秦檜。”
這事情棘手,莫金光這麼做,恐怕也是想通過這種方法,告訴還在途中的他們,秦檜逃了,眼下把秦檜找到纔是關鍵。
但秦檜身邊那八人,武功蓋世,即便有人遇到秦檜,恐怕也難以把他攔下。
等到桌上的幾碟菜都涼透,江重雪衣袂一震,拋下幾枚碎銀子,把刀扛起:“走吧。”
兩人隨他出了酒樓,另外幾桌上的弟子也一併跟上。
走下樓梯時,溫小棠道:“你打算如何?”
走出酒樓,江重雪轉過身:“分道揚鑣。”
溫小棠道:“你想我們分開去找秦檜嗎?”
江重雪點頭,溫小棠思慮一會兒,覺得現在也只有這個方法可行,便擡手告辭:“也好,待我回非魚樓後,會立即派人去尋覓秦檜的蹤跡。有什麼消息,我會傳信給浮生閣。”
言罷,他跨上馬背,同非魚樓的弟子們騎馬馳遠。
周梨盯着捲起的塵土,擔憂道:“秦檜會不會已經離開中原了?”
他們雖是今日才聽到這傳聞,但想來臨安那邊已經是好幾日前就出了事了,不知秦檜已經到了哪裡。
江重雪道:“嶽將軍一定會有所防範的,我想嶽將軍已經支會邊關守將,讓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攔住秦檜。”
玉門關是去金國最主要的一條途徑,江重雪想,秦檜會不會從那裡走。
江重雪會這樣想,其他人自然也和他想得一樣。但沒人知道秦檜怎麼想,也許秦檜偏偏就不走玉門關,又也許,秦檜知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險中求勝地偏往玉門關去。
身邊幾個浮生閣弟子道:“掌門,我們回浮生閣嗎?”
江重雪慢慢點頭:“我們回姑蘇,看看姑蘇有沒有秦檜的蹤跡,或者,有沒有秦檜的線索。”
這一路回去,發現不止是江湖各派,就連坊間百姓都有了好幾個“滅秦”的組織,目的全是爲殺秦檜。
彷彿一時間,整個中原都在找秦檜,都要殺秦檜,所有人都變成了義憤填膺的俠士,高舉滅秦的大旗。
然而,就在這樣一種天下人皆爲耳目的情況下,秦檜的行蹤依舊成謎,彷彿他能夠隱形,避開所有人的眼睛。
江重雪一行回到姑蘇後,並未發現可疑蹤跡,就這麼過去一月,各處皆無秦檜的消息,沒人看到他,甚至連可疑的對象都沒有。
周梨恐懼道:“他當真隱形了?”
“當然不會,”江重雪冷笑一聲,“爲什麼我們一定要往壞的地方去想,爲什麼就一定是我們找不到他呢,也許是他被我們的大搜捕嚇着了,現在正躲在某處不敢出來。我總覺得,他還在中原,他在等一個機會,或者說,他在想一個辦法,可以讓他成功混出關去。”
周梨揣着手臂,立在浮生閣的翠竹林裡,掩映的竹葉讓她人面俱綠:“重雪,你猜,他躲在哪兒?”
江重雪笑道:“梅影什麼東西最多?”
周梨輕輕一歪頭,嘆道:“機關。”
梅影的暗道機關遍佈各地,一直到現在,江湖上搜羅到的梅影地宮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處,是否有還沒被他們發現的地宮尤未可知。
如果秦檜真的躲在梅影製造的某處機關裡,那就真的難找了。
“沒錯,”江重雪也道:“機關。他一定躲在機關暗道裡,可惜,我們不知道是哪裡的機關暗道。不過,他躲不了多久,終究是要出來的。只要他出來,就一定會有蹤跡。”
說到這裡,兩人聽到腳步聲,停下了話語。
一名弟子攜了一封信箋而來,交給江重雪。
江重雪低頭翻看,發現信封雪白無字,未曾寫明來源,也沒有留款。
弟子解釋道:“這信是給謝閣主的。”
江重雪拆信的手停住,不是給他的,他也就暫時不拆:“給師父的?來信者未曾留名,你怎麼知道是給師父的?”
“每三年都會有一封這樣的信送到浮生閣,謝閣主每次收到這信便會出一趟遠門。這次也正好三年了。”
“這麼奇怪?”周梨瞧了幾眼那信,沒什麼特別的樣子,“打開看看吧,謝前輩已經去世了,萬一是他的故人有事相求,我們也好替謝前輩去辦到。”
江重雪想了想,也覺有理,便打開一看。
誰知信裡只有八個字:六月初一,泰山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