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夜色籠罩梅山, 白天的熱氣逐漸消散, 山中清寒,夜風不止。

茂密樹林之中, 殺了好一陣的江湖人士已全身披血,死傷無數,這時候, 突然而來的凜冽劍意凝聚成攝人的氣場, 席捲到每個人的皮膚上。

相由心生,氣從身發。

小樓的人,習武講究先習氣, 此門派的武學偏闊達幽遠,重在以氣御劍,他家弟子一出現必伴隨霜雪清寒之氣。

被打得橫七豎八口吐鮮血的幾人硬生生直起了腰桿,一把抹掉嘴邊的血, 大喜道:“小樓來了!”

十幾道白衣持劍飛來,襟口蓮花圖騰,容貌俱都清逸白皙, 在漆黑夜色裡尤其顯眼。

小樓來的不算快,但也算來的及時, 他們若是早些來,就不會有今晚這場夜襲梅山的戲碼。

因爲白日裡柳長煙被陳妖暗算了一手, 中毒頗深不省人事。這次來求醉城問罪,是由青城派起的由頭,不過精神上大家卻極其依賴柳長煙, 如今柳長煙折了,這些人再也坐不住了。

剛好陸蘊在陳妖面前吃了一癟,他又敬重柳長煙,所以一怒之下要上山給柳長煙討個公道。

衆人在求醉城裡憋了好幾天,被陸蘊一煽風點火,又看柳長煙昏迷不醒,怒火無處發泄,打定了主意夜襲梅山。

結果被殺的節節敗退。

突然出現的援軍無疑爲一道曙光,尤其來的還是小樓。

小樓弟子護住他們後退,旋即有兩道白光率先靠近哥舒似情。這兩名小樓弟子輩分高,其中一個道:“這裡有我和景西,你們先去對付其他人。”

“南山。”另一個還是娃娃臉的突然低喝。

哥舒似情拖着一身血腥氣,沉沉地出了手,一剎,陰冷的氣息已迫在眉睫。兩人出劍抵禦。

哥舒似情雖手無寸鐵,卻叫人恐懼,他每次手掌掀起,總伴隨古怪氣味。

“有毒。”南山向同伴示警。

哥舒似情殺得眼紅,招招狠辣無情,不留餘地。景西見他衣袖一振,抖落起紫色粉末如小小的旋風朝他們撲面而來。

他忙用袖子一擋,聽得滋滋幾聲,衣料被腐蝕出了難聞的氣味。放下手時,眼珠子險些瞪出眼眶。

哥舒似情已貼近他面頰,一掌擊在他胸口,他瞬間倒退數步,還好有人撐住了他的後背。他聞到熟悉的氣息,背後的手修長緊實,未回頭就已猜出是誰,驚喜道:“掌門!”

小樓弟子見了楚墨白皆露喜色。

有掌門在,萬事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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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墨白運起春風渡,景西便覺被哥舒似情拍過一掌的地方痛意消散,他不由自主地退後,將楚墨白迎在面前。

楚墨白來的晚了些,因爲要先給柳長煙解毒的關係。哥舒似情的毒與江湖上各種毒|藥都不大相同,他製毒的方式自成一脈,即使是用春風渡解毒也多費了一些時辰。

景西聽見朔月劍出鞘的清鳴,如峽谷水流,清凌凌的,沒有任何一把劍能有朔月的靈氣。

暗處的江重雪緊盯住那把劍,慢慢把目光放到楚墨白臉上。

“楚墨白對陣的若是哥舒似情,你說誰會贏?”周梨低聲,隨即想到自己刺了哥舒似情一劍,那一劍所造成的傷對哥舒似情而言,如果對付的是方纔那些人,當然不在話下,但若是楚墨白,就不好說了。

她想到這裡,忽然看到哥舒似情先出了手。

他身上有傷,不宜先動,尤其面對的還是楚墨白,應該見招拆招纔是正經道理。

周梨覺得自己那一劍把哥舒似情給刺得腦袋出了毛病,她沒見過這樣喜怒無常的人。

哥舒似情腦袋是沒出什麼毛病,但心緒卻極亂,逢人便出手,無不將人扼殺於手下。楚墨白劍風縱橫,對了十來招,哥舒似情身上已多了一道傷,淺淺的劃開了手臂。

“你有傷在身。”楚墨白的聲音傳過來,原想收劍與他好好說話,可惜哥舒似情明顯不是個能讓他好好說話的人,他今夜不是來挑釁哥舒似情的,而是來解決紛爭的,“哥舒城主,可否先住手,在下想與城主借地相談。”

“春風渡?”哥舒似情恢復了一些神思,慢慢從混沌裡找回理智,可殺氣不減,嗤笑一聲,更加兇狠地朝楚墨白襲去。

朔月劍被逼出擊。

正邪雙方齊齊擡頭,看到了那突如其來的交手場面,立時驚呆。

半空中的兩道身影交錯相疊,起伏之間已鬥得上天入地,乍看勝負難分。兩人的鋒銳之氣瓢潑四溢,所到之處掠影重重。

“是楚公子!”陸蘊認出了楚墨白,脫口大叫。

聲音傳開,引發喧譁,衆人臉上各自帶着大驚大喜,仰頭張望,想看清纏鬥中的那張臉。

那就是楚墨白,傳說中的天人。

楚墨白少時成名,從師父慕秋華手裡接掌小樓,帶領正派同襟重創魔道,是很多武林俊秀的楷模。

平日裡楚墨白要麼在小樓深居簡出,要麼在外除魔衛道,他行事一貫低調,名氣很響,見過他的人不多。

陳妖正將一人的脖子扼住,聽到了喧譁聲,擡頭看時驚了一驚,暗暗替哥舒似情捏了把冷汗。

楚墨白身爲正道領袖,哥舒似情又是邪道第一人,這兩人在目之所及的近距離裡鬥得上天入地,這一幕可不是年年都有,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朔月劍光芒迸發,哥舒似情腳底一虛,從立住的樹梢墜落下來。才一落地,他抿出一口血,身子晃了晃,被他不在意地抹去,招了招手:“再來。”

楚墨白劍鋒一轉,收回了劍。

求醉城弟子圍上來,在哥舒似情身上摸到了血,大怒之下道:“給城主報仇!”

南山厲喝:“誰敢動手!”

“我替你打。”一旁的陳妖把哥舒似情往身後一擋,向楚墨白拂開雙手,“趁人受傷來戰,贏了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僵持不下,倒是被圍在當中的兩人各自沉默。

楚墨白把劍收回了鞘中。陳妖的話不然,他只使了六分力而已。因爲知道哥舒似情有傷,所以未出全力。以六分對哥舒似情,其實公平的很,他沒有佔什麼便宜。

從金陵馬不停蹄地出發來到梅山,是爲了制止雙方動手的,而不是爲了交惡的。

梅影一案所蒐集到的線索有限,根本沒有有力的證據指明是求醉城所爲,青城派太沖動了。在來的路上他已準備好與哥舒似情談判,如無必要絕不動手。最重要的是,他要保全這些武林人士的性命。他和小樓弟子要全身而退不是難事,但這些人不行。

楚墨白思路清晰,面對陳妖的挑釁也視若無睹,“哥舒城主如果肯就此罷手的話,小樓會帶領所有人立刻撤出求醉城地界。”

他身後無人有異議,即便是青城派也沉默以對。今晚夜襲梅山他們已折了太多人,若不是小樓趕到,他們恐怕會全軍覆滅。如今被一種大劫過後的恐懼攉住,渾身汗毛都豎起,只想藉着小樓趕緊脫身。

這裡達成了共識,那邊卻不發一言。

陳妖眼角瞥向哥舒似情。楚墨白不好對付,戰還是和。

片刻,哥舒似情道:“傷我這麼多門人,就想一走了之了嗎?”

楚墨白目光掃過一圈,他們這裡的傷勢好像才比較重。

哥舒似情壓着喉嚨口不斷冒上來的血腥氣說:“他們冒犯求醉城在先,求醉城自衛在後,楚大俠該把這層關係弄清楚。”

他一聲楚大俠叫得人後脖子發涼。

楚墨白泰然自若地道:“何來冒犯一說。他們到求醉城只爲欣賞梅山風景而已,求醉城卻傷了他們,這層關係在下弄得很清楚。”

陳妖驚詫地看着楚墨白,哥舒似情都被他說得愣了愣,隨即笑起來。

江重雪壓低了聲音冷笑。

周梨也是驚訝,她原以爲楚墨白正經到一絲不苟,竟然也會耍無賴,被他這麼一說,這錯莫名其妙的就扣到了求醉城頭上。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任何一處都該悉歸朝廷統轄,梅山自然也是這個道理。

哥舒似情佔據梅山又沒經過朝廷同意,只不過如今朝廷積弱外患不斷,無暇分出多餘兵力來對付這些坐鎮一方的江湖人。

普天之下也只有小樓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因爲小樓手持丹書鐵卷,由太-祖親賜朔月劍,乃是真正意義上的武林正統。

楚墨白慢慢道:“陳宮主傷了柳長煙一事在下也可不做計較,雙方切磋武藝,失手誤傷也是正常,柳師弟心胸闊達,想必不會在意,至於受了傷的求醉城弟子,如果哥舒城主願意的話,我可以親自爲他們療傷。”

這個臺階算是給的極大,雖然他在給臺階之前還是指責了一番陳妖傷了柳長煙一事。

哥舒似情冷靜下來。

他被前塵往事攪擾了心緒,但不該忘記自己是求醉城之主,城中弟子還要仰仗於他,他是可以和楚墨白拼個你死我活,但是他們不行。何況秀秀也在。

他把手負在身後,低垂了眉睫:“不必了,我家弟子就不擾楚大俠出手救治了。”

“既如此,多謝哥舒城主手下留情。”楚墨白語氣平穩,轉過頭吩咐弟子帶人撤退,再神色如常地回頭:“今年的千華賞會在秋季舉行,不知哥舒城主有無興趣參與,梅影一案尚未分明,如今求醉城遭人懷疑,哥舒城主若想洗脫嫌疑,或可與我們在千華賞上一起商議對策,找出真正的梅影。”

小樓的千華賞三年一度,是江湖武林的一大盛事,到時會有許多武林同道來到金陵共襄盛會。不過,這是正派聚會,何曾有邪派參與過。

哥舒似情噙了笑,脣色沾血,徒然顯得那笑鮮明亮眼。

楚墨白邀他參加千華賞,其實還是懷疑他與梅影有關,其實楚墨白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急於知道梅影的真相。

“不了,”哥舒似情笑道:“面對一個楚大俠已讓我覺得緊張,要我再去面對更多的楚大俠,我怕我會緊張得暈過去。”

楚墨白當做沒聽懂他話中嘲諷。

小樓的人撤退的很有秩序,楚墨白留到最後,向哥舒似情告辭。

躲在陰影裡的江重雪吐出一個字:“走。”

他正要拉起周梨,但周梨經脈中真氣橫衝,毒素髮作,沒聽清他說什麼,暈在他臂彎裡。

江重雪一驚,抱住周梨,看清四周情況後,小心避開了那些人,選了條無人的山路,連忙下山。

外面的哥舒似情也在這時吐出一口血。陳妖大驚,他方纔已是強弩之末,不過強撐而已。正要去扶住他,哪知他擋開了她,身形往前飛速移動,在衆人的驚呼聲中瞬間掠出幾丈遠。

那處絕谷哥舒似情已有多年未曾踏足,仔細算來,把聶不凡關在洞中起,他就沒有再去過。他見了聶不凡就厭惡,比謝天樞更甚。

躍下玄鐵樁後傷口崩裂的更嚴重,他臉上敷着脂粉,看不出其實已經毫無血色的面頰。

山洞外還是那行舊字:聶不凡死終之地。他進去的時候發現角落有半截燒殘的燭,指頭向前一劃,亮起燭火。

聶不凡在火光裡仰起多年不見陽光的那種晦暗臉色,看到哥舒似情時,他眸子微凝,怔了怔:“是你。”

哥舒似情死死盯着他,“你很好。”

聶不凡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哥舒似情輕笑,重複:“你很好。被關在這樣一個地方,還能找到一個人,練你的六道神功。”

聶不凡沒想到被他識破,思索是不是周梨與哥舒似情動過手了。

他倒也不隱瞞,張口就承認:“我未破誓言,不過找個人承繼我的絕學,怎麼,你見過她,與她交過手了?”

他想試探周梨是不是陷在了哥舒似情的手上,如果是的話便不大好,怎麼也是他費了四年時間手把手訓練出來的苗子,若是折了,豈不可惜。

“絕學?”哥舒似情大笑,這麼多年,這人還是這麼恬不知恥,“不過是一門有殘缺的武功,虧你有臉說是絕學!”

聶不凡惱火了:“這世上有哪門武功是十全十美的,凡人所創,必有漏洞,即便是春風渡,也會有白圭之玷。”

哥舒似情臉上滿含譏諷,“說的不錯,但能讓人越練越傷的武功,就不只是漏洞這麼簡單了。”

聶不凡一掌壓向地面,身子跳起,使的便是六道神功。轉眼他已扼住哥舒似情細長的脖子,要不是他身後拖着鎖鏈,行動還要快上十倍。

這老東西,被關在這鬼地方這麼多年,琵琶骨都被釘穿了,也沒把他弄死,功力竟然還愈發精進了,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黑暗的地方,聶不凡眼睛大睜,幾乎要睜破了,“我創的功夫天下無敵!”

哥舒似情在他身上聞到長年狠戾無常的氣息,但他鎮定自若。

聶不凡殺盡天下人,也絕不會殺他。

他笑意似有若無,眼角生冷無比,“真是井底之蛙,這麼多年了,還在癡心妄想。我問你,六道神功的缺陷,在她練之前,你有沒有告訴過她?”

聶不凡眼底跳起一簇火苗,騰騰燒着,許久他冷笑一聲。

這樣的反應,已等於告訴了哥舒似情真相。

哥舒似情竟然發了一下抖,低語道:“你沒有,你果然沒有。你騙她練這門武功,是親手送她去死。”

聶不凡不說話。他創的武功,他比誰都清楚,不需哥舒似情來提醒他。

六道神功的確是有缺陷,它的缺陷就在於太過狠厲。當初他創六道神功的時候,滿心皆是對謝天樞的憤恨,所以拋棄了一貫的武學正統,從偏門而入。

不說六道神功裡的其他幾篇,光是自在天內功和修羅劍法,就存在巨大缺陷,這兩者都是傷人七分,傷己三分,若是不停練下去,幾年之內,必定五臟六腑俱損。

可是,那又怎麼樣?他花了這麼多年光陰,好不容易等來一個周梨,又是個習武的好苗子,要他放棄了,他做不到。他要周梨帶着他的六道神功出現在武林中,爲他正名,讓天下人都看看,即使他被困於此,一樣是天下第一,謝天樞算得了什麼,春風渡算得了什麼。

“她會死。”哥舒似情嗓音又尖又沉。

聶不凡哼笑。只要六道神功揚名武林,周梨能用它殺了謝天樞,她死了又怎麼樣。一個小丫頭而已,這世上除了哥舒輕眉,他沒有在意過任何人的命。

“她死與不死,與我何干?”聶不凡並不在乎地說,隨即看到哥舒似情的表情變得古怪至極,眼睛如野生的江潮,暗藏洶涌。

他不解這孩子究竟怎麼回事,這麼在乎一個小丫頭的命,下一刻,他聽見哥舒似情狂笑起來。

哥舒似情拽過聶不凡的胳膊,把他拉近,迅速在他耳邊丟下一句話。他的聲音輕如鴉羽,但字字含了血,宛如驚雷,炸得聶不凡振聾發聵。

聶不凡濃黑的眸子一翻,片刻後,他低聲道:“你騙我。”

哥舒似情不言不語地盯着他。

時辰過去很久,聶不凡逐漸在沉默中發瘋,猛地衝上來想再度掐住哥舒似情,逼問出真話。

哥舒似情有了防備,輕易躲開了。

聶不凡被鐵鏈扯着,行動受阻,可忍着皮肉分離之痛,也照樣要撲過去,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剝了。

哥舒似情大笑着掠出山洞。

外面是山河星月,美不勝收,趕來的陳妖站在月下,微微皺眉。

山洞裡,聶不凡忽然發了瘋,震得洞內山石墜落,大叫着哥舒似情的名字。

哥舒似情緊閉着眼,很久才徐徐啓開,眼睛裡像燒着火,但仔細看,內裡是涼透的冰。

“秀秀,傳我的令,我要找一個人。”他慢慢地道:“若她離開了求醉城,爲我在江北廣發懸賞令,定要生擒活捉。”

陳妖的注意力還在那山洞裡,忍不住問:“你對聶不凡做了什麼?”

幾乎是一盞茶的功夫,陳妖才聽到他的迴應,聲音聽不出情緒——

“我對他說了他這一生所聽過的最可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