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重雪說要娶周梨, 周梨說好。
兩人那一夜在桃花塢裡商量妥當, 第二日即先向浮生閣弟子宣佈,過了今歲, 待來年深春便成親。他們宣佈完後,留下一地嘴巴合不攏的弟子。
周梨眨了眨眼睛:“你們是不是應該恭喜兩聲?”
弟子們互相看看,連忙道賀。道完賀, 周梨臉上笑意更濃, 比春風還要嫵媚幾分。
江重雪站在她身旁,臉色淡淡的,嘴角噙了溫和的微笑。
他們說成親就成親, 說宣佈就宣佈,衆人還在震驚之中,目送他們兩握着手一路走遠。
周梨邊走邊道:“要請多少人來呢?那個,哥舒似情, 還有……”
“急什麼,尚有半年多的時間準備呢,”江重雪道:“除了哥舒似情外, 你請誰都無所謂。”
“喂……”
話音越來越遠,弟子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一敲手, 高聲問了一句:“江師弟,周姑娘, 你們在哪裡成親?”
遠遠送來江重雪的三個字:“浮生閣。”
這名弟子開心道:“太好了!”
衆人皆湊上去:“好什麼?”
“他們要在浮生閣成親啊,”這人見同門如此遲鈍,着急:“那也就是說, 他們會一直留在浮生閣,江師弟這是基本答應做浮生閣閣主了。”
那人繼續道:“我們應該好好操辦這場婚宴,操辦得好了,以後我們就有閣主了。”
另一個弟子笑起來:“既是江師弟和周姑娘要成親,即便江師弟不做這閣主,我們也要好好幫他們辦妥此事。”
衆人紛紛點頭。
誰知,幾日後,一個消息從臨安傳來,涌遍大街小巷。
傳來姑蘇之地時已是多日後,這消息一傳來,江重雪和周梨都有些心憂,以至於其他的事情,都要暫時退居考慮。
這憂慮便是嶽北幽。
嶽北幽出事了。他病了,病得不輕,據說已三月不朝。
皇上恩准他在家安心養病,以待病體痊癒,至於嶽北幽所司之事,暫且移交給其他官員處理。
生病是無可奈何之事,嶽北幽也是人,自然也會生病。
可是嶽北幽長年征戰,刀劍不離手,即便後來被皇帝猜忌而不再領兵,他也從未懈怠過功夫,按說他的身體一向很好。況且一病三月還不見好,那該是大病了。
周梨把打聽來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訴江重雪,皺眉:“嶽將軍真的生病了?”
江重雪冷笑一聲:“你信嗎?”
她當然是不信的,慢聲道:“如果不是嶽將軍自己的意願,那就是有人故意說他病了。那個人是……誰?”
江重雪的嘴型無聲地說了兩個字。趙構。
除了天子外,誰能把當朝的大將軍弄病了。
江重雪沉思片刻,“你還記不記得,嶽將軍離開機關城時說了什麼。”
周梨點頭,“當然。他說他和殿下會回去查清梅影和秦檜的關係,蒐集秦檜勾結金人的證據。”
“問題就出在這上面,”江重雪說:“也許其中出了什麼差錯,皇上和秦檜向來親近,他自然是信秦檜不信嶽將軍的。”
周梨憂慮道:“我有不好的感覺,總感覺嶽將軍出事了。”
江重雪往外看了看,沒多久,他說:“我們去臨安。”
他這決定做得很快,嶽北幽已經“病了”三個月,再拖下去,也許命都病沒了。
周梨沉思片刻,向他點頭。
兩人在翌日啓程,直奔臨安。
江重雪這幾年爲查梅影,大江南北去過許多地方,在臨安也待過很長一段時間,所以臨安對他來說並不陌生。
周梨是初到,江重雪在客店二樓的靠窗位置,給她講臨安的佈局。
從坊到間,從皇宮到士大夫的官居,等級嚴明,不可逾越亂入。
皇宮在正中央,正門麗正門,麗正門外是御道,御道上就是三省六部。
左側是吏、戶、禮、兵、工五部所在,自從秦檜上臺後,兼領刑部尚書,他便將刑部搬來了御道右側,與都察院和大理寺等武職衙門迎面相對。
彼時其餘五部官員同仇敵愾,在朝堂上與秦檜分庭抗禮,因而市井坊間便生出了“秦道”和“仁道”之語。
所謂“秦道”即是指御道右側皆是秦檜的黨羽,而御道左側皆是彈劾奸相,敢爲天下先的忠臣們,乃天下仁義之所在,便叫“仁道。”只不過後來秦檜一手遮天,將與他作對的官員們掃清,此後朝廷上下,除建王趙眘和大將軍嶽北幽外,再無一人敢言。
“那裡,”江重雪一手捧杯,一手遙遙一指,“那就是皇宮的方向。”
周梨探頭看了看,有遼闊的紅牆黃瓦。
“嶽將軍的府宅在哪裡?”她問。
江重雪又指了一個方向,收手回來後道:“現在天還早。”
斜陽溫暖,曬得人微薰,離入夜還有一個多時辰。
嶽北幽的宅子不在坊間,在城西士大夫所居之地,因而四周不臨店鋪,一條長街肅清整齊。
到了晚上月色晦暗,一輪極細的月亮忽現忽隱。
嶽府前大門緊閉,高牆深院,烏壓壓一片黑。門口有人駐守,不是家丁,懸的是御前禁軍的腰牌。
“皇上跟前的人爲什麼會守在嶽將軍的府前?”周梨低聲。
“說明嶽將軍的‘病’的確和皇上有關,”江重雪擡頭看了眼高大的院牆:“你在這兒別動,我先進去探一探。”
江重雪翻過高牆,衣袂在牆上一閃。
周梨抱劍靜候,過了會兒,天上砰的傳來了煙花炸開的聲音,她一擡頭,看到不遠的夜空中,不知誰在放煙火,火花綻出一個迤邐的姿態,大紅藍黃交錯着墜落,夜色也變得光怪陸離。
這一亮險些把她暴露,她連忙退到昏暗之地。
煙花放完的時候,江重雪像一片羽毛,輕盈落地。
“嶽將軍不在府裡。”他道,“府裡的僕從告訴我,他被關在了刑部大牢。”
周梨愕然,“皇上把嶽將軍關在牢裡?罪名是什麼?”
“不知道,就連府裡的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三月前的深夜,刑部手持皇帝諭旨,親自來抓嶽將軍下牢。第二天,便傳出嶽將軍得病的消息。此後皇上還特意安排人駐守在嶽府前,說得好聽點叫關懷嶽將軍病情,實則便是以重病爲名,謝絕任何人探訪,也不允許府內任何人出來。就連建王殿下也被幽禁在了自家府邸。”
江重雪把周梨拉到身邊,兩人往另一側的街道上走去。
周圍幽靜,這裡不比坊間那麼嘈雜熱鬧。
周梨沒想到連趙眘也被限制了自由:“刑部由秦檜一手掌握,皇上和秦檜是一夥的。”
江重雪神色微凝:“據說秦檜上臺後,刑部大牢就變成了人間地獄,有命進無命出。秦檜不可能只把嶽將軍下牢這麼簡單,只怕嶽將軍已受了不少苦。”
周梨一悚,“刑部大牢在哪裡?”
江重雪道:“麗正門前御道右側,就是那個叫做‘秦道’的地方。我們正往那兒走。”
刑部的守衛比嶽府前多出幾倍,從牆上翻進去,走到最深處,才發現所謂的大牢更像是個大院。
刑部大牢分了天牢和地牢,地牢是關平頭百姓以及官職低微者的,而士大夫以上有罪者,則關在天牢。
火光亮着,把牢房照得甚是陰森。
周梨伏在屋檐上一回頭,看到江重雪手指上撥弄着幾顆小石子,擲出去後,那幾個守衛都僵立不動了。
兩人縱身飛了下去,從一名守衛身上摸到了鑰匙,“時間不多,我們快走。”
天牢內晦氣濃重,伴隨血腥以及各種說不清的味道。地上倒是潔淨,看來時常有人打掃,但終年不見天日的氣息卻掃不清。
嶽北幽就被關在一排牢房的最後一間,石壁上有燭臺,一根殘燭竭力燒着。
嶽北幽伸長了雙腿坐在地上,眼睛闔起,在聽到動靜時猛然睜開。
他的雙腳是朝着牢門的,所以兩人第一眼便看到他一雙腫脹不堪的腳,皮膚裂開,流着膿血。再看其他地方,凡是在囚衣底下露出來的身體,無一完好,都被燒紅的烙鐵燙過,或被其他惡毒的極刑對待過。
滿身血跡,傷痕累累。
昏暗處,嶽北幽睜眼的時候,卻如雷電閃過,攝人心魂,絲毫不見慌張驚恐,除了臉色蒼白些外,一如平常。
周梨喉頭微梗,江重雪已氣得抿緊雙脣,滿面雪白。
“是你們。”嶽北幽驚訝,怎麼都沒想到會看到這兩人。
江重雪開了鎖,二話不說就要把嶽北幽扶起:“我們帶你走。”
“不,”嶽北幽拒絕了他的好意,看着他們兩人,心生感慨,嘆道:“多謝。”
不過萍水相逢,一場緣分,誰知這兩個人,竟能不顧生死,冒險到刑部天牢來救他。
嶽北幽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於任何人都無益。這臨安城內,還有許多人的性命拖賴在我身上,我一走,便是逃犯,會牽累到他們。”
周梨爭着說:“可是你在這裡受這等迫害,萬一先沒了命……”
嶽北幽一笑,譏諷道:“他們若是敢要我性命,我怎麼還能活到現在。”他擡起頭,認真凝視他們,“你們快走,這裡不是普通地方,你們武功雖好,也要小心纔是。”
兩人面面相覷,江重雪一咬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這麼對你?”
“梅影。”嶽北幽吐出了這兩個字,一切脈絡便清晰起來,江重雪的猜測俱得證實,他道:“離開機關城回去後,我與殿下便着手調查秦檜與梅影還有金國的關係,我原想等有了確鑿的證據,再拿到聖上面前。誰知走漏了風聲,讓秦檜知道了,他截住了我秘密派往金國的探子,那人被秦檜屈打成招,反過來構陷我私通金國。”
江重雪道:“這麼大的罪,皇上是親自派人調查過?”
嶽北幽搖頭,“沒有。”
他再問:“那便是他親耳聽那名探子承認是奉你之命,去私通金國的?”
嶽北幽道:“也無。那人耐不住極刑,早已嚥氣。只留下一張他畫了押的證詞而已。”
那種東西,實在太容易假冒了。
“重雪,”周梨快走了幾步,在方纔兩人飛快的幾句對話中,她已走到了牢門口探望,“有人來了。”
江重雪握緊金錯刀,嶽北幽面色一肅,“快走。”
江重雪深深看他,走出幾步,又折回身,“嶽將軍,可有我們力所能及之事,哪怕盡萬分之一的力也好。”
嶽北幽心念電轉:“如今最大隱患仍在金人,金人蠢蠢欲動,又有南侵之兆,相信不久便會再起戰事。秦檜極力議和,但金國開出的議和條件比多年前更加苛刻,竟要我們割去兩淮之地 ,兩淮若失,我朝將朝不保夕。秦檜想讓聖上退步,聖上若是答應了,後果不堪設想。”
江重雪凝思:“如果我軍有望得勝,也就不用和金國議和了。”
嶽北幽點頭:“那是自然。但……”
他沒有說下去。當年嶽北幽統兵與金國血戰,爲天下爭來了數次勝仗,使金國望中原而卻步。
但現在已不可同日而語。
“嶽將軍放心,我自極力爲你辦到。將軍珍重,千萬要努力活下來。”江重雪說完這一句,和周梨一同掠出牢房,留下嶽北幽一人望着冷冰冰的四壁。
這樣的事情,要怎麼極力辦到。
嶽北幽想不出,但他看到方纔江重雪的眼神,無比熱切,竟讓他覺得,也許他真的可以做到。
外面響起了紛亂,幾人衝進牢來,發現嶽北幽好端端地坐在牢房內,門開着,他卻未走。
嶽北幽道:“良辰良夜,豈勞你們這麼多人來看我。秦相可在,叫他來與我對酌幾杯。”
無人出聲,個個驚疑不定。
嶽北幽一笑闔目,他原本就無懼怕,此刻也神態自若。
秦檜真的來了,他當然不是來和嶽北幽對酌的。
八人大轎上下顛簸,一路從御道的盡頭緩緩而來。
夜色悽清,刑部燈火通明。轎子停在府衙口,幾名官員上前道:“丞相。”
轎子裡出聲:“嶽北幽被人劫走了?”
“沒有,”官員抹了把冷汗,還好沒有,萬一真被劫走了,他就是九條命也歸西了,“索性我們警覺得快,齊心合力,不曾讓劫匪把嶽北幽劫走。不過,”他把聲音放低:“不過那劫匪逃得快,沒有抓到。”
轎子裡沒了聲。和秦檜共過事的,都知道丞相大人爲人深沉,誰敢在他手底下壞了事,他向來不留情面。
半晌,秦檜道:“你們可有審問嶽北幽嗎?”
“有、自然有,卑職方纔已將他嚴審了一番,可他胡言亂語,說什麼深夜不眠,忽見兩金甲天神從天而降,與他促膝長談,天神嫌這天牢太少,開了門請他去痛飲幾杯,他卻說秦相不在,飲酒無趣,不停嚷着秦相何在,要丞相出來與他痛飲……”
背後有人捅他的腰,怪他說的太多,這種瘋話告訴丞相做什麼,他連忙止住了口。
轎子裡傳來一聲短促的笑,這笑聲聽不出揶揄也非譏諷,一隻手從轎子裡伸出來,欲掀轎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