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不甚明瞭:“這是讓謝前輩在六月初一趕到泰山嗎?”
“也許, ”江重雪把那信收回信封, 思忖:“讓師父去泰山……去做什麼呢?”
周梨問那名弟子:“謝前輩每三年都會遠行一次,你可知道他去見誰, 去做什麼嗎?”
弟子搖頭。
周梨沉思:“想必是個很重要的約會。”
江重雪把信疊起攏在袖子裡,只覺眼前的事情皆是一團亂麻,找不出頭緒。
片刻後, 他長長舒一口氣:“既是來請師父的, 我總該爲師父走一趟。”
秦檜短時間內恐怕難以找到,不如先走一趟泰山,容腦袋清空一下, 也好回來繼續面對秦檜之事。
泰山在黃河以南的丘陵,是丘陵最高大的山脈,素爲五嶽之首。
歷來君王告祭,皆以泰山爲首選, 所謂“泰山安,四海皆安”。
周梨和江重雪皆未來過泰山,縱馬多日, 五月二十八那天,兩人已到泰山附近的小鎮上。
歇過幾天, 六月初一當日,一大清早, 天尚未亮,天邊昏暗的雲層還未塗抹開,兩騎快馬便馳騁到了泰山山腳。
因爲信裡只寫了六月初一泰山之巔八字, 並沒有提到是什麼時辰,兩人怕錯過,所以便想來得早些。
當此時,第一縷朝陽從東面升起,日出正現,陽光瀰漫。
泰山雄壯而立,無聲無息,無論是松石還是清泉,彼此靜默往來,可這靜默之間,藏滿天地靈氣,輕輕呼吸一下,全在吐納之間。
仰頭一望,盤旋在山巔的繚繞霧氣宛如仙境,隱隱有紫氣東來之象,不遠處長瀑生煙。
光是立在山腳,就覺得從未有過的渺小。
周梨深吸一口氣,灌入肺腑,一陣清澈入骨,渾身精神都好了幾倍,感慨道:“這地方真好。”
兩人下馬,牽着坐騎在山中盤旋一會兒,面面相覷。
這泰山這麼大,峽谷多處,山泉密佈,河溪縱橫,兼了山麓洞穴陡壁斷崖不知有多少,他們怎麼知道謝天樞的約會是在哪個山頭哪座洞穴裡。
江重雪想了想,說:“泰山有幾處聞名天下之地,我想,若是約會,總不會約在犄角旮旯裡,我們就先去那幾處聞名之地看看。”
他從馬鞍上取下地圖,研究片刻,指了個方向。
泰山有名的地方很多,譬如桃花峪天燭峰,還有盤旋錯綜的泰山十八盤,即便是走遍這些地方,也要幾天時間。
兩人一開始還在憂心能不能找到,不過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陣,找人的心情就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地方實在太美,一雙眼睛根本看不過來,而且他們來的時機也正好,天氣說熱不熱,山中比起外面又更涼爽些,一路繡線菊開得芬芳,往上走有各色奇異的花卉和灌木,說不上名字的,只覺好看。
再拐過一個小叢林,就現出一片紫藤花蔭,花香撲朔。
半個時辰下來,人沒找到,倒是奇景看了不少,大飽眼福。
不過正事還是要辦,只不知道該怎麼辦。
周梨道:“我看山上有幾座道館小廟,我們去問問吧。”
江重雪贊同:“也好。”
敲門詢問了幾家道廟後,依舊未果。
待敲到第五家時,是間小廟,好半晌,門纔開,細細一條縫,一隻豆丁似的小眼瞧着來人,身材只到江重雪腰腹,是個半大的孩子,裝得倒是老城,問:“找誰?”
江重雪把那封信展示出來:“請問,你可認識這信嗎,或者,裡面有誰,能識得這信的嗎?”
這孩子頗爲臭屁地哼了一聲,覺得江重雪是小瞧了他,認爲他不能頂事。
他用門縫裡那隻眼睛仔細看了看那封信:“不需旁人來認,我就認得這封信。”
“哦?”江重雪揣着手臂,覺得這孩子很不客氣,笑道:“你怎麼個認得法?”
他道:“我憑什麼告訴你?”
江重雪挑眉:“我看你是不知道。”
這孩子冷笑:“你想用激將法,我就不告訴你。”
“哦,”江重雪也冷笑,“我管你告不告訴我,我就是踹了門進去,你也攔不住我。你說不說?”
“你敢用強的?”他大叫:“你這強盜!”
江重雪一掀袍子,作勢撩起一腳要踹在門上。
他只爲嚇一嚇這孩子,並沒有踹上去。
不過門後那孩子卻被他氣勢嚇到,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他愣了一下,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站起來,還想繼續從門縫裡往外看,卻有另一隻眼睛貼了上來,他大叫一聲,倒退兩步。
門外響起了嘲笑,哈哈大笑:“膽小鬼。”
那孩子氣得臉都白了,但又不敢去開門,等到外面沒動靜了,這才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
門外早已沒人了,他小跑了幾步,躲在一棵大樹後,看到有兩個人牽着馬正往東面走,紅衣服的那個就是嚇他的人。
這人背了好大一把刀,他吐吐舌頭,覺得這刀砸下來,恐怕能把他砸成肉餅。不敢逞強,一溜煙地跑回廟裡去了,還不忘咒罵幾句:“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你慢慢找去吧!”
砰,一雙小手,把廟門嚴嚴實實地關好了。
江重雪在山道上踢着黑靴子,爲了把那熊孩子給嚇着了,心情很是不錯。
周梨看他一會兒:“這麼開心?”
他笑道:“當然。”
周梨搖頭扶額,覺得此人有時候幼稚至極,江重雪似乎一直對孩子很不耐煩。
對此,江重雪道:“因爲他們太煩人了。”
“是嗎?”周梨笑道:“那你小時候不煩人嗎?”
“當然煩人,”江重雪理所當然,“就因爲煩人,所以才討厭他們。”
什麼邏輯。
周梨忍不住笑出聲來:“不過,那孩子看上去不像撒謊,他應該是真認得這封信的,我們要不要回去再問一問。”
江重雪止步,他可不想回去看那孩子的臉色,不過這麼找下去,也是茫無頭緒。
擰了下眉,仰頭看了看這天高雲闊,一副鵠落雲橫的樣子。
忽然,他提了把內力在嗓子口,聲如洪鐘,能傳幾裡:“敢問是誰約謝天樞來此?”
餘聲不斷地在山谷裡來回撞擊,片刻後才歇止。
未得迴應,江重雪重複,這次更爲大聲:“敢問是誰約謝天樞來此?”
幾隻麻雀被驚動,嘰喳着振翅飛走。
周梨嘆氣:“看來還是得回去問問那孩子……”
她說到一半,沒想到另有一個聲音也以內力傳來:“是誰在問這話?”
兩人皆驚,江重雪眉眼裡掠過喜色,迴應道:“你又是誰,可是約謝天樞來此的人嗎?”
誰知,傳來一陣大笑,聽這笑聲,說話的應該是個老者,聲線雖然蒼老,但中氣十足,一點不比江重雪差:“哪兒來的毛頭小子,這麼沒禮貌!”
周梨試圖從聲音的方向找到此人,但這人的內力很渾厚,聲音像從四面八方而來,震得人頭暈目眩。
江重雪聽到有人迴應,便沒來得及加上敬語,此刻道:“晚輩江重雪,是爲師父謝天樞來赴泰山之約的,斗膽請前輩現身一見。”
“胡說八道!”那老者一聽脾氣就好不到哪兒去,罵道:“小小年紀就撒謊,謝天樞從不收徒,你怎麼敢自說自話,說是他的徒弟。”
江重雪道:“晚輩不敢撒謊,前輩若不信,可現身一見,來試一試晚輩的身手,晚輩的春風渡是經由師父親自點撥的。”
那人約莫是看江重雪說得很篤定,猶疑起來:“你真是謝老弟的徒弟?”
江重雪道:“正是。”
回答完後,那人便無聲響了。
周梨略覺驚奇:“這是什麼人,好厲害的內力,他一說話,震得我心口都疼。”
兩人等候了片刻,並無人影前來,微覺失望。
看來對方還是不相信他們,周梨道:“我看這前輩的脾氣大得很,簡直和方纔那個孩子差不多。”
話音未落,脖子後面響起嘿嘿幾聲笑:“敢拿我和黃口豎子比,你這丫頭比這小子還沒禮貌。”
兩人悚然,背後出現一人。
這人什麼時候走到他們身後來的,怎麼一點行跡都沒露。正要回頭,身上某處穴道一阻,身體就難以動彈了。
那人點完穴之後,在他們背後嘖嘖良久,前前後後地打量他們。
他走到正面時,周梨便看到了他的模樣。
這人一頭白髮,挑不出一根黑的,連眉毛都是白。
一身布衣說不上體面,好在還算乾乾淨淨,腰上倒是懸了塊質地溫潤的玉佩。
身形不高,人很清瘦,皮囊之下充滿剛勁力,雖然他看上去都有百十來歲了,但一點也沒有老態龍鍾的感覺,精神血氣簡直比江重雪和周梨還好。
周梨注意到他後腰上插着一把劍,她覺得這劍無論是形狀還是顏色,都和她見過的某把劍很像。
想了想,是和楚墨白的朔月劍很像。
她以爲朔月獨一無二,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和朔月如此相像的劍,一時多看了幾眼。
“你真是謝老弟的徒弟?”這人雖然到他們面前了,但說話依舊用內力來說,離得遠還好,這麼近的距離下,他內力又渾厚,便讓兩人覺得心口更疼了。
那老者一掌朝江重雪拍下來,連拍五下,江重雪覺得體內真氣快速涌動,又很快趨於平靜,聽他道:“算你沒有騙我,你的確是身懷春風渡。不過有春風渡,也不好就說是謝老弟的徒弟。”他想了想:“我看還是謝老弟親口告訴我,我纔信。你說謝天樞是你師父,那你師父呢?”
江重雪低聲說:“師父已死,所以收到信後,我才代師父來的。”
那人把手按向後腰的劍上,沉聲:“小子,你膽敢再撒謊,我現在就送你歸西。”
“我不會拿師父的生死來撒謊,”江重雪道:“師父的確死了,是我親手葬的,前輩不信,可以去浮生閣後山的墓穴開棺驗屍。”
那人緊閉嘴巴,很久,才問:“生病而死?”
江重雪搖頭:“自耗內功而死。”
那人眼睛睜大:“爲何?”
“爲救一人。”江重雪低下頭。
那人上下看了看他:“不會是你吧?”
江重雪搖頭:“不是。是師父之子。”
“你是說,謝情。”那人低語。
周梨一怔,她還是第一次聽到謝情這兩個字。
這人連哥舒似情的真名都知道,看來的確是謝天樞的至交。
那人思考一陣,復又擡頭審視他們,看了看天色:“你們的話太奇怪,我不知該不該信。罷了,先赴約,再來掰扯這些。至於你們——”
他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根粗繩子,把周梨和江重雪捆成了一束,擱在馬背上,自己牽着馬兒噠噠噠地朝西面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