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 再見君墨
天才晴了一日,第二天大早的,便又再次下起了雪。
陰雲翻卷,東風呼嘯,雪片紛飛中,一人青袍白裘,踏雪而來,三千烏絲化作垂辮,五彩的絲絛交錯系在發間,尾部綴着米粒大的珠子,輕輕巧巧垂掛在白色的狐狸毛領之上。
淺淡的眉眼,蒼白的病容比冰雪更透明,羸弱的身軀,比從前更多了分脆弱,彷彿那寒冷的風一吹,便要被颳走,然而,那洗練豁達的目光,從容溫和如初,遠遠地望來,凌悠然倚窗而立,眼神中隱含恍惚之意。
直到現在她也無法相信,君墨居然是臨國的皇子。臨國老皇帝曾經立過太子,後來因皇后巫蠱案,被廢被處死,那廢太子、竟然是君墨。
老皇帝臨死前不知爲何忽然幡然悔悟,將十八年前的皇后巫蠱案翻案,處決了皇貴妃一黨,將未死的廢太子尋回,被重新立爲太子。因此,君墨如今乃是臨國炙手可熱的人物。
恍惚間,那人已傳過長廊,推門而入,北風捲入一地風雪,卻又瞬間被他帶門阻隔。一旁的蘇清絕擡眸望去,眼底露出一抹真摯之情,目光落在君墨臉上,卻在剎那沉了神色。
君墨由衷地高興,“絕!無憂!”他快速抖索身上的雪,忍住咳嗽,快步走了進來,卻被絕扯按在椅子上,“給你把下脈。”
“不——”他想拒絕,然而,觸及那冰冷的目光,卻又忽而嚥了回去。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隨即緩緩轉開臉,對着坐到自己身邊的凌悠然展顏一笑。平淡的面容,因這一笑而熠熠生輝,令人眼前生光。
凌悠然回以一笑,目光卻落在絕微凝的神情上,心中莫名涌起一陣擔憂。君墨的身體狀況,早在鳳國時候就知道,寒毒深入,積病多年,那時尚且有清絕給他精心調治,且有九千歲到處搜刮來的珍貴藥材吊着,離開鳳國後,想必並沒有很好地調理自己的身體,以至於現在比過去還孱弱許多。
而她來臨國多日,自然也風聞不少關乎臨國各皇子之中的傾軋和爭奪,其中,被議論最多的,就是君墨這突然殺出的“黑馬”,讓本就白熱化的奪位之爭更添了幾分酷烈。
縱然他得了太子之位,然而他離國多年,又無強大的家族支撐,這東宮之位,想必如坐鍼氈。
哪怕是滄州一帶,也屢屢見到處抓亂黨的官兵。每日均有被處斬的官員。而這不過是各個權力角逐者剷除異己的手段罷了。
絕收回手指,冷冷盯着他,語氣不善道:“那個位置就那麼好,值得你以命相搏?權勢榮華,不過一世煙雲。死了,便一切成灰。你如此罔顧自己的性命,早知當初就不應救你,浪費我一番心力。”分別之時自己曾給他靜心配置了藥丸,若按時服用,靜心調養,不勞心勞力,足以保他性命無虞。然而這次……竟隱有油盡燈枯之勢,實在堪憂。
心底微寒,臉上愈發冷若冰霜,對他討好的笑不予理會,淡淡轉開目光。
知他是好意,這麼說不過是怒自己不珍惜自己身體,君墨並無惱怒,反倒覺得心中溫暖。因此,笑笑不語。
凌悠然本想問下君墨的情況,但察言觀色,知眼下不是問的時候,忙笑轉開話題:“大清早的,你可用早膳沒有?”
“用過了。”君墨笑凝着她,眼角眉梢的溫柔恍若暖春之下的涓涓細流,令她心生恍惚,又有種恍惚隔世之感。不過離別數月,只覺得自己與他,愈發遙遠了。
“無憂,想不到還能再見你。”他語音低迴,心底的震顫只有自己方知。
“我也是。很高興,能夠再見到你。”她帶笑的眼神,如水般漫過他的面容。
絕忽而扭頭來,冷聲問:“東西可帶來了?”
“哦,帶來了。”君墨似如夢初醒,驀然回神,從袖子裡摸出一個細長錦盒,打開來,只見一隻形似人蔘的藥材躺在深紅色的絲帛中,令人驚奇的是那藥材居然是少有的金色。恍惚在人蔘上抹了金粉般,璀璨生輝,咋一看,讓人幾乎懷疑這是件藝術品而非藥材。
“這是——”凌悠然驚奇地想要拿起來一觀,絕素白的手卻將錦盒飛快地拿了過去,併合上蓋子。
面無表情道:“此乃金池參。獨長於臨國皇宮中特有的一方池水中。池水如金,參有延年益壽之效,最重要的是,此參爲百藥之引,無論任何藥性,皆可中和。不過,此參每年只得七八隻,世所罕有,且最忌接觸人氣,因此不能碰觸,否則藥性大減。”
“原來如此。”凌悠然瞭然點頭,“現在,藥材可都齊全了吧。接下來要怎麼做,才能讓父親清醒?”
絕點頭:“餘下的幾味藥最遲明日就到,放心,很快郡王君就可以醒過來。”
君墨疑惑:“剛纔說,是爲救你父親?郡王君?”
凌悠然點頭,眉間浮上一抹憂愁:“是。我和絕這次來臨國,目的就是爲救出父親。如今人雖已救下,卻——”頓了下,才繼續道:“絕說,憑他醫術也只能延續一個月的性命。”
命運對輕音何其殘酷。他費盡心機逃離南荒,逃離被送入皇室聯姻的命運,卻所嫁非人,最終還是被困南荒受盡折磨,即便重獲自由,卻性命不久矣。最重要的是,他最愛的女兒,早已魂歸九泉。
她雖佔據這具軀殼,卻始終不是本尊。
“抱歉。”看她難過,君墨眼底露出一絲心疼,遲疑了下,終於伸出手輕輕拍她肩頭,想要安慰,卻無從說起,“若有需要,儘管與我說,我必盡力。”
“謝謝。”她感激微笑,甩去心頭的一點愁緒,回道:“你也是。若需要幫忙,請不要客氣。也許未必幫得上,但至少可以分擔下你心裡的煩憂。”
君墨頷首,收回手,輕輕握住手掌,似乎想將方纔的那一縷體溫留住。
清絕餘光淡淡掃來,又不經意地轉開。
“你們在何處落腳?”
“你還是不知道爲好,你如今虎狼環飼,自身尚且難保。”絕毫不客氣地道,君墨也不在意,淡淡一笑了之。
凌悠然反倒幾分不好意思,絕看來是真生氣了,如此說來,君墨離開鳳國後的時間真的很不顧惜自己。
不過,絕說的也是實話。他們現在所處隱秘,光南荒巫儺就很難對付,若再惹上皇室,真的不知有命回去沒有。
“我們——”
正欲說點圓場子的話,忽然聽到遠遠傳來一個男子放肆的大呼大叫:“君墨,你個忘恩負義的兔崽子,快給爺滾出來!”
有人惶恐地勸解:“君少、唉,太子並不在此,還請君少莫要爲難小的……哎,君少……”那人估計是隨從一類,極盡卑微,然而換來的估計是暴力,聽得一聲慘叫,便再沒了聲響。
“君墨,你個烏龜王八蛋,快給爺滾出來!別以爲躲着就行,再不滾出來,我今天燒了你這府邸!”
絕蹙眉,凌悠然擰眉不悅,兩人皆向君墨投去疑問目光。此人是誰,好不囂張,非但直呼太子名諱,還敢在太子府邸放肆,瘋了傻了還是活膩來找死的?!
君墨斂了溫和,對二人表示歉意:“抱歉,我出去處理下。”說完,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我們也出去看看?”凌悠然有些不放心。
絕輕輕搖頭,他已經料到來人是誰了,除了君家的人,無人敢對當今太子放肆。即使實力再弱,但是也是太子。明面上,誰也不敢硬來。
“絕知道這人?”凌悠然問,“還有,君墨既然被冊封太子,爲何還住在外面?”不是應入住東宮的嗎?
“這個,不知。至於來的人,約莫是君家的人。”絕的神色冷然,“臨國皇族姓司空。而君墨之所以姓君,是隨了以書香傳世的君家。”
“君家?爲何?難道君墨隨母姓?”君家,百年前乃臨國的中流砥柱,據說當年的君家先祖,門生故交遍天下,勢力更是樹茂根深。只是,如今已然沒落,她也只是略有耳聞。
“此事說來話長。當年皇后巫蠱案,君墨之所以能倖存,多虧了君老丞相傾力相救。而世人以爲已經死去的廢太子,就被藏匿於君家,這是誰也想不到的。君老丞相待君墨如子,甚至比親生子嗣還要上心,正因此招致君老夫人的嫉恨,但卻因爲此事事關君家生死,也才一直沒有被揭開。暗中下的毒手,卻少不了。君墨之所以身中寒毒,身體孱弱至此,都是君老婦人暗中的手筆。”提及此,清絕的眼底隱含一絲怒色,面覆冰霜,隱隱散發出一絲戾氣。
這樣的絕,她從未見過。凌悠然怔然望着,君墨出去,並沒有令那君家的什麼公子安靜,反倒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正向這裡闖進。
“老丞相畢竟有政事要處理,更何況那人是他枕邊人,君墨又自認爲虧欠與君家,故而一直默默忍耐。老丞相去世後,那些積累已久的矛盾,終於爆發,老婦人不再隱忍,公然向君墨下了殺手。若非他命大,又遇到了九千歲,只怕早就命喪黃泉。”
君家少爺的聲音就在門外,絕停住話頭,擡眼向看門口,“嘭”地巨響,門被粗暴地踹開,一人闖了進來。
約莫三十歲的男子,穿着一身深褐色綢服,身形高壯,長相粗獷,滿臉暴戾,看見屋內兩人,頓時腳步一頓,愣了下,隨即肆意地向兩人打量,漸漸揚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還道你躲什麼不敢見人,原來是學人金屋藏嬌啊,哈哈,還生冷不忌,男女不拘。在鳳國當男寵當的夠憋屈,這一回來太子之位還沒坐熱呢,就想學人家玩女人養男寵,你真行啊你!”
“本公子交辦的正事你不給我辦,哼哼——”君嚴甩給君墨一個威脅的眼神,充滿邪念的目光在凌悠然二人之間逡巡着,嘿嘿一笑:“話說,這兩個哪裡來的美人?把他們借我玩玩——啊!”
一聲慘叫,一隻手掌已血淋淋地掉地上,君嚴抱着斷手嚎叫,面上冷汗滾滾,痛得差點沒暈過去。
“賤人,就該欠揍!”凌悠然走過去,將他踹翻,一腳踩上他胸口,君嚴渾身猛地抽搐了下,白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沒用的東西!”她輕哧,看看地上的匕首,想到自己剛纔出手的準頭滿意地笑了下。
彎腰,將匕首撿起來,在渣男身上擦乾淨血跡,這纔回頭看怔在門口的君墨,此時他已從震驚中回神,忙地走過來,想要察看渣男傷勢,卻被她一把扯住:“讓他去死!”她滿臉戾氣,厭惡地又踢了腳君嚴。
“我說你,當太子當成這樣,還不如回去給九千歲當男寵!”實在是恨鐵不成鋼,也不再顧及他什麼感想,“他什麼東西,在你府邸中橫行傷人,你居然半分脾氣也無——”
君墨搖搖頭,苦笑道:“這是我欠君家的。”老丞相當年對自己的救命之恩養育之恩,爲自己付出的心血,說句誅心的話,就是父皇也做不到那份上。
而且,爲母后翻案之後,父皇爲尋找自己下落,整個君家均受到牽連,就連老夫人也在牢獄中病發逝世,如今君嚴不過是向自己發泄一下怒火,忍讓一下便是了。
只是,今日君嚴竟辱及自己的朋友,所以,即便無憂斬了他一手,他也無立場責怪。
“絕,麻煩你給他止血吧。不然他會血盡而亡。”君墨看着絕,滿臉懇求。
蘇清絕霜冷的顏,未動分毫,卻緩緩地起身走了過來,凌悠然瞪大眼睛,看着他果然給渣男扎針止血,心想,難道軟弱也可以傳染的嗎?
正納悶,卻見絕猛地一掌震碎君嚴的琵琶骨,君嚴身體猛地一震,淒厲地叫了聲,隨即腦袋一歪,再次暈死。
“絕!”君墨震驚。
蘇清絕不以爲然,站起來,毫無愧色地看着他,道:“你讓我給他止血,我依言而行。不過,此人嘴欠手欠,我廢了他武功,封了他的經脈,從今後,他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也再不能、以武傷你。”
一字一頓,視線緩緩落在他胸口部位,“讓我看看,傷得怎樣?”
凌悠然大驚:“君墨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