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瘦損(1)

“太子妃,劉宮人要臨蓐了。”不一會,宮娥匆匆過來回話。

“哦。”王丹芸皺起眉毛,擡頭看向傅母,傅母會意,對宮娥斥道:“這點小事也鬧出如此大的動靜來,遣人去找女醫和穩婆便是。劉宮人也是不安分,喊成這樣真是不懂規矩,怪道說出身低微的人再怎麼教都是徒勞,本性使然。”

武照只覺話中帶刺,即便不針對自己,這話聽了也讓人十分生氣,她心緒起伏,手中動作不慎,“嘶啦——”一聲,絹紗扯成了兩截。

“怎麼,武才人爲何面露慍色?我方纔那話是說劉宮人,你可別往心裡去呀。”傅母自然不會錯過良機,即刻開口奚落。

“廖婆婆說笑了,我哪敢這般沒眼色。”武照瞥了傅母一眼,脣畔泛起一絲輕蔑。

傅母有些愕然,她自小在王家爲婢,由於見老夫人那日是初六,老夫人便隨口將她取名爲“阿陸”,久而久之,便以此爲姓,從“陸姐”到“陸姨”再到“陸婆”,後來又做了王丹芸的傅母,本姓已許多年未有人叫過了,這武才人是怎樣知道的?

武照看出廖傅母的疑惑,指尖在腰畔指了指,廖傅母纔想起自己腰間繫的香袋邊有一枚小銀牌,吉祥如意的圖案底下,有一個“廖”字,是自己孩童時候所剩的唯一物件了。這個武才人,自己今天才和她見第二面,而且彼此看不順眼,印象中她幾乎就沒用正眼瞧過自己,是什麼時候把這點小細節覷在眼中的?心思還真是細膩縝密,何況又生得如此美貌惑人,實在是一把利器一口陷阱,若是她受其它妃嬪或王爺的指使,迷惑陷害太子可怎麼辦!着實不得不防。

“武才人可別這麼說,誰不知你聰慧伶俐、察言觀色,想必在甘露殿當值的女官和宮娥中,最體貼入微的便是你了。”廖傅母笑容可掬,一雙眼睛卻暗暗盯緊武照:“而且武才人不僅對陛下耿耿寸心,對太子也服侍得十分細緻、”

武照下意識地擡頭,黛眉微蹙,一副惹了麻煩的神情。進宮久了,她的表情轉變已經操縱自如,情緒還在心底醞釀沉澱,該應對的神色已經從眉梢眼角出去了。

“我如今簡直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我會同你說的。”

“你若是、騙我呢?”

“那就罰我失去你。”

“這是罰你嗎,分明是在罰我……”

許多年後,李治曾這樣質問她,甚至用手從她的額角劃至下頷,似想揭開面具一般。可最後,他還是執起她的手,歸於他最初的那份心悸與愛意。

“所以我不敢欺騙你呀,否則,便是雙傷。”

武照想起少年的溫柔和負氣,眼中的煩厭淡化了些許,可王丹芸和廖傅母依舊咄咄地盯着她,勢必要將戲做足,恫嚇得她不敢再犯。唉,都不是聰明人,管住自己這個小卒有什麼用,從太子妃到皇后,再用皇后的名分與帝王相伴白頭,這其中有多漫長的路要走,看她們這樣都覺得艱難。

“太子妃客氣了,前幾日是因爲皇上吩咐,讓我安排太子在甘露殿書房的事宜,現下當值的宮娥內侍已經支配好,我便沒有再侍奉了,太子妃若因此事而獎賞我,我着實不敢當。”武照巧妙地打斷了廖傅母的“諄諄誘導”。

“哐當——”王丹芸手中的牡丹瑪瑙杯重重落在石桌上,杯底即刻綻出破碎的花紋。

武照無奈地蹙眉,反正在座的都是王丹芸的心腹,遂直言道:“太子妃還聽不出來嗎,我不過是奉命行事。”

“你少拿父皇來壓我,即便在甘露殿和太極殿隨侍又怎樣,左右還是個小小的才人。”

“是啊,太子妃也知道我只是個小小的才人,那還說什麼呢?我除了聽命,還能有別的選擇不成。”

“武才人,你千萬別聰明反被聰明誤啊。”廖傅母走到武照身側,壓低了聲音提點道:“既註定要聽命,自然得找好最該服侍的主,太子妃日後的身份和地位,你真打算開罪嗎?介時有誰護你?”

“這樣說來,太子妃準備許多少好處給我養老呢?”武照勾了勾脣角,一雙眼眸由於摻雜了太多情愫,倒看不出真實的用意。

“你若好生聽從,爲我們所用,以後自不會虧待你。”廖傅母即刻承諾。

“只可惜,我這小小的才人,日子過得朝不保夕,連明日的事都無法預料,‘以後’更是太過遙遠,消受不起。”武照站起身,準備行禮告退。

“你、”

廖傅母還要出言訓誡,卻見一宮娥疾步走來,一面走一面使眼色,示意李治來了。

王丹芸和廖傅母趕忙收了臉上的怒氣,儘量和顏悅色起來,由於劉宮人臨蓐,正要誕下李治的第一個孩子,因此她們只以爲李治是趕來等消息,倒也沒往武照身上多想。何況王丹芸成婚近一年,仍未見有孕,心裡本就着急,現下又見李治特意趕來,更覺不受用,只得小心遮掩情緒,以免被李治看出。

李治當然知道武照被王丹芸傳見意味着什麼,故而完全不向武照看,只對王丹芸問道:“難爲你在這等着,不知劉宮人現下如何?”

“殿下言重了,這是芸兒分內的事。殿下請放心,孩子定會平安出生的。”王丹芸柔情款款。

“嗯,怎麼武才人在?”李治的目光這才落在武照身上,而且很是疑惑。

“回太子殿下,衡山公主生辰將近,太子妃傳我過來幫着籌備禮品。”武照從容地答道,這時候倒又不好告退,只得在旁邊站着。

李治和王丹芸本就沒什麼話可說,又兼武照在場,更不願多說引起誤會,因此一時間都沉默了,寂靜顯得格外難捱。

武照便將矮桌上的絹紗收了,放到花圃邊的大石頭上,蹲在那折花樣。她自己並不覺得怎樣,但看在李治眼裡,卻顯得很悽清。他負着手,深吸了口氣,王丹芸只道他在緊張子嗣,心裡的積鬱更深了。

“恭喜太子、太子妃,劉宮人誕下一個小皇孫。”宮女堆着笑容,但爲了顧及王丹芸的心情,報喜的聲音卻不敢太大。

李治點點頭:“安排賞賜吧。”

“嗯,殿下,芸兒早就備好了。”

“太子候了許久,也乏了,先回寢宮歇一會兒。我等定會着人好生照料小皇孫,晚些時候再將他抱給您看。”廖傅母亦笑着說道。

“好,那我去書齋看會書,你也回去休息吧。”李治對王丹芸說道,示意她一起走,王丹芸煩着新愁,也就顧不上訓斥武照了。

武照看着兩人漸漸走遠的背影,知道李治幫自己解了圍,但不知爲何,心緒卻莫名有些低落。

李世民得知李治添了長子,很是高興,特意辦了一場宮宴,並在席間歡笑暢飲。但由於小皇孫不是嫡出,地位不算太尊貴,只由乳孃抱着,給李世民和衆嬪妃“過目”。

後宮嬪妃皆是行事謹慎、深謀遠慮的主,怕給太子妃留下不愉快的記憶,不過每人誇讚幾句,並沒有去接抱襁褓的意思,唯充容徐惠考慮不周全,不僅連聲誇讚,還微笑着逗弄襁褓中的皇孫。

“徐妹妹真是溫柔嫺媛、喜上眉梢啊,來年便是要向你賀喜了。”鄭妃挑着秀眉,意味深長地笑道。

徐惠聞言,雙頰即刻一紅,一時不知該怎樣答話,好在武照正給旁邊的邵妃斟完酒,湊熱鬧般地看向襁褓:“小皇孫的鼻子和皇上很相像呢。”

“是嗎,朕也覺得挺像的。”李世民的笑聲截斷話鋒,鄭妃狠狠斜了武照一眼,武照自知惹了事,沒敢再擡頭。

她和徐惠究竟有怎樣的交情?李治正想着,心裡又暗叫不好,武照一句話雖幫了徐惠,卻得罪了鄭妃和王丹芸,王丹芸上次找她的事還沒完呢,這下又添了筆新賬。

*

“殿下要去何處?”隨侍的宮娥見李治起身,連忙貼心地問道。

李治本欲不理,但想起武照的囑咐,便耐煩地說道:“去父皇的書房拿些字帖,你把墨研好,你去泡一壺清露茶。”

“那奴婢們去膳房拿些點心來。”另外兩個宮娥也趕忙獻起殷勤。

“嗯,去吧。”

李治來到李世民的書房,見內官和侍女都不在,唯旁邊的小間有響動。

“是誰?”武照在小間問道。

“我。”李治忙走了進去:“怎麼,父皇不在?沒聽說他出去啊。”

“才走不久,後宮出了些事。我一直在這整理舊書卷,就沒跟去了。”武照說這話時,神情卻很黯然。

“怎麼了?有什麼麻煩嗎?”李治輕輕握住她的手,溫聲道。

“我沒事,是徐充容那邊,可能不太好。”武照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還不待李治再問,長廊卻響起慌亂的腳步聲:“媚娘姐,不好了!”

“徐充容怎樣了?”武照問道。

那宮女見武照發問,以爲房裡還是隻有武照一個人,便貼着廊下的窗,小聲說道:“徐充容落胎了,太醫說是被下了藥,皇上大怒,楊妃和鄭妃都說要嚴查此事。鄭妃現下正帶着女官趕來搜.查呢,還說要搜.身什麼的,好嚇人!我再到後院告訴其它姐妹去,大家多少有個準備,別介時查不出來,隨便搜些可疑物件讓我們替罪。”

宮女說完,便“噔噔噔”地跑走了。李治想着該回側殿去,這共處一室的情形倘若被鄭妃撞見,後果不堪設想。

“我先、怎麼了!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不舒服嗎?”李治吃了一驚,伸手探武照的額頭:“是不是怕鄭妃有意爲難你?”

“我、我身上……藏了麝香。”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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