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暗房的門被倏然打開,武照擡起手來遮擋雪光,這一關就是大半年,暗房裡的腐朽氣息使得心彷彿也跟着被侵蝕,澄澈流盼的清眸沉成了寂寂幽冷的寒潭水。
李世民召她即刻去立政殿,連換衣梳洗的時間也不肯給,就以這頹喪憔悴的模樣,繞着宮殿前去,清瘦的背影曳出陣陣鄙薄的竊笑。
“武姐姐,走這邊吧。”來傳喚的小太監程文平日與武照交好,雖不敢明着幫忙,卻暗暗引她往人少的路走,好少受些嘲諷,行至偏殿,見四周無人,連忙塞給她幾塊糕點:“還不知要等多久呢,你先吃點東西。”
“不用,我不餓。”武照搖搖頭:“你們籌了不少銀兩幫我打點吧,謝謝了。”
“武姐姐別說見外話啊,我們遇到麻煩的時候,你不是都有幫忙嗎,我們當然該盡力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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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照彎了彎脣角,擠出一抹笑痕。她才離開陰沉狹小的暗房,本該好好吸些清新空氣,可心口卻泛起隱隱的疼痛,想是隔絕了太久,與這繁華深重的世界又多了幾分疏離。
武照靠着廊柱,在階沿坐下,從袖口拿出有些塵污的絹帕,先抓了捧積雪將絹帕洗乾淨,再用絹帕洗臉,她身上的衣裳本就單薄,現下更是被凍得微微發顫。
“武姐姐、”程文急忙叫了一聲,武照還不及反應,驚訝嫌棄的女聲已經響起。
“哎呀,這是怎麼回事,宮裡竟會有行乞之人!這可是陛下的寢殿,若是驚了駕可怎麼辦?”
武照聽到程文喊自己,下意識地轉身,因此目光及動作皆來不及收回,只怔怔地看着李治一行朝這邊走來。
由於朝臣的輪番參奏,要李世民不得留太子在身邊一味溺愛,應放他回東宮長居(長孫皇后逝後,李世民便一直將李治、晉陽公主和衡山公主帶在立政殿親自撫養。如今李治雖已成婚近兩年,王丹芸和其它姬妾也都在東宮居住,但李世民還是時常讓他在立政殿陪伴自己。)現下朝臣催得緊了,他纔不得不“放行”。
李治今日來立政殿是想整理些書卷字畫帶回東宮,因此隨行之人並不多。然而,新晉的良娣蕭蘭珊卻鬧着要跟隨,說自己進宮後只困在東宮一角坐井觀天,從未到皇宮的中心之處遊賞,定要李治帶她一同前往。
李治本不想答應,但蕭蘭珊秉性嬌柔,愛粘着他撒嬌,近日又診出喜脈,見李治不答應,一雙桃花眼頃刻漫上水霧,就要滴出淚來。那瓊枝凝雨的模樣,竟和武照有兩分相似,李治有些不忍,又擔心她這樣鬧會動了胎氣,遂點頭應允。
誰知此時竟陷進這樣的窘境裡,雪絮還在幽幽地飄,李治卻覺心裡一陣焦灼,彷彿千言萬語都被燒成了灰燼,再難明訴。這漫長的時日,他不是不掛心武照,而是根本無法相問。太子尋問關在暗房、被皇上點名要親自治罪的才人,豈不是自露馬腳,將她至於更可怕的境地。可現下,她全然不會感受到他的相思和牽掛了……她的眼睛,迎着冰雪清冷的寒光,讓人看不出心緒,但可以肯定,裡面沒有柔情。
“武姐姐、”程文見武照身形輕顫,知道她有些凍僵了,連忙上前扶着她行禮。
“見過太子和、貴人。”程文不認識蕭蘭珊,只得含糊着說道。
“武才人、程公公,這位是蕭良娣。”身後的內官提醒道。
“失禮了。”武照低着頭,淡淡地說了一句,也沒打算再擡頭,只保持着行禮的動作,等他們先離開。
蕭蘭珊是個伶俐之人,方纔的驚歎是詫異皇上的寢宮居然會有落魄的宮女,現下聽見人家是有名號的,宮闈之事可沒有東宮姬妾置喙的份,還是別給太子惹是生非爲好。遂扯了扯李治的衣袖:“殿下,雪越下越大了,快去殿內吧。”
“廊上的雪都掃乾淨了吧,再用乾布擦一擦,太子來了。”
“良娣當心些,千萬別滑到,動了、”
“咳咳……”李治用咳嗽聲打斷宮娥的話,卻打不斷另一邊的警告。
“武才人,你怎麼還在耽擱,陛下說你若再不去,就永遠別去了。”
“知道了,這就去。”清淡的聲音,宛若雪花曳入雪地,頃刻無聲無息。
李治已經和她隔了較遠的距離,而且彼此相背,她清淺的話語也聽不出什麼心緒,可李治卻黯然察覺,她扯斷了彼此間的情緣絲線,就此和自己說了再見。
蕭蘭珊悄覷李治的神情,見他臉色一沉再沉,最後乾脆將愁鬱凝在了眉峰上,連遮掩都忘了,只因途中撞見了一個落魄憔悴的武才人?之前倒是聽說甘露殿有特意安排給李治的美貌宮娥,但也和那個武才人無干吧?
蕭蘭珊是個撒嬌在面上,聰明在心裡的女子。李治喜歡她,也是因爲她嬌俏可愛又頗爲伶俐,故才從一衆姬妾中脫穎而出,晉爲良娣。蕭蘭珊自然知悉李治的心思,因此並未馬上和他提起武照,而是隨他到殿內,理了一會物件後,佯裝不經意地開口。
“這雪還下個沒停呢,看着都冷。方纔那個武才人,居然連冬衣都沒穿,她是犯了什麼錯,受罰麼?”
“不清楚,大概是吧。”李治隨意答道。
“聽那女官傳話的口氣,皇上好像急着找她問話哦,不過我想她肯定會沒事的,皇上應該不會再罰她了。”
“這你都能猜到?”雖說李治知道父皇不會殺武照,而是想方設法讓她屈從,但他也想聽聽局外人的看法。
“女官不是過來催她麼,說明皇上召見她已經有一會兒了,她還在那用積雪拭臉,就是想將臉擦乾淨,好讓皇上舍不得殺她吧。”蕭蘭珊輕笑着,瞥向李治,女子的心思素來細密,果被她看出了些許心跡。哼,男子就是花心,見到美貌女子都不禁要憐香惜玉。
蕭蘭珊心裡雖不樂意,臉上還是笑盈盈的,像可人的小兔般,天真無邪中又帶着幾分疑惑:“殿下,那個武才人還真是美貌呢,她身上雖髒兮兮的,可用雪水一拭,即刻又貌美如花了,而且她處事有條不紊,想來也很聰慧,所以我猜,皇上定捨不得殺她。”
“……後宮的事,你還是別琢磨了,在東宮好生相處便是。”李治皺起劍眉,悶聲說道。
“殿下怎麼生氣了,珊兒也是一時好奇嘛。”蕭蘭珊挽着李治的胳膊,音聲嬌怨:“殿下,那個武才人進宮之前就是挺出名的美人,我一直想見見她的,所以方纔見了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殿下,你說是那個武才人美,還是珊兒美?”
“你在說些什麼,那武才人即便位分不高,也是父皇的姬妾,不得妄論。她如今是受了罰,之前可是父皇的貼身陪侍,就連我見了,都得客氣相待,你以後別再提她的事了。”李治回絕了蕭蘭珊的問題,更讓她起疑,但她究竟聰明,又兼武才人是皇上的姬妾,自己沒必要吃這不相干的飛醋惹李治不悅,遂乖乖住了口:“是,珊兒知道了。”
雖說蕭蘭珊猜測的因由並不準確,但最後的結果卻很對,李世民非但沒有再治武照的罪,反而大手一揮,又讓她回自己身邊陪侍了。這下連掃地的宮女都看出,武才人的地位堅不可摧,即便只是個才人,卻永遠能佔據一席之地。
對於武照的歸位,李治是稍感安心的,至少她不會有性命之虞,只要活着,誤會就有解開的時候,斷了的情絲也可以重新系上。可不知爲何,這份安心很淺,彷彿在短暫的平靜中,醞釀着更大的風波。
“太子妃,情形有些糟糕。”
“怎麼了?”
“陛下今夜竟然傳武才人侍寢。”
“什麼!”
“她不會懷恨在心,和陛下吹枕邊風,說我們的不是吧?”廖傅母十分犯愁,因爲李世民如今已很少特意傳姬妾到寢宮侍寢,都是去楊妃、鄭妃、徐充容這些位分高的妃嬪那裡臨幸。何況武才人是他的貼身陪侍,讓她侍寢還需要特意傳話嗎?這分明是要給她漲氣焰啊。
談話被風吹到暖亭的李治耳中,他卻比她們更爲恐慌。武照是因爲佩戴麝香被治罪的,父皇傳她侍寢,只怕是一種……報復?你不是不願有孩子嗎,我就偏偏……
李治不敢再想下去,只覺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急促而無助,彷彿被心海湮沒,解脫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