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凌與天魔音轉身離開火災現場, 小樂也跟了過去。兩人在前，三人在後，彷彿很有默契一般, 誰都沒有說話。
街道兩旁的民居門戶緊閉, 有的屋外掛着紅紅的燈籠看起來喜氣洋洋, 街上行人很少, 顯得五人的身影越發地獨特。
鐵匠鋪沒有營業, 三人直接跟着進入了後院，原本伊楚與墨龑還想進入裡屋，卻被天魔凌擡手揮止。
“隔壁的房間有上好的雲霧茶, 兩位請隨意。”不願外人打擾的意思很明顯，伊楚與墨龑都是明白人, 點點頭向隔壁走去。
“請進。”天魔音示意小樂。
這是小樂自他痊癒之後第一次談話, 看他面色紅潤, 便問道：“身體好些了麼？”
天魔音一笑，“多謝你的幫助, 已經痊癒。”說着還誇張地嘆了口氣，“真是想不到，那個在外魔界連普通魔獸都對付不了的小傢伙，竟然成長得這麼驚人。”
小樂臉一紅，“經歷得多了, 人總是要成長的。”
天魔音擡眼看着小樂身後揹着的天魔劍, 目光閃了閃, 道：“不, 我並非驚訝於你的力量, 而是沒想到你是它的主人……兜兜轉轉，原來最初的起點便是終點……”
“什麼意思？”小樂不解。
一旁的天魔凌插口道：“不必介意, 一切只是天意罷了。”
閒話到此，三人對坐，小樂將天魔劍解下放在案上。天魔音盯着劍靈不在卻氣勢依然的王者之劍，緩緩地伸出手，未及碰觸便又收回，神色無限寂寥。
“天魔劍……”天魔凌輕聲嘆了口氣，“這是魔界最至高無上的王者之劍，而劍的主人，只有一人。”說着他擡眼看向小樂，一字一頓地道：“或許，我們該稱呼您爲主上。”
小樂一震，沒想到天魔凌這麼直接的挑明，有些不知所措。只聽他繼續道：“不必驚訝，我只是隨口說說。到目前爲止，這世上能讓我二人甘心臣服的人，只有嵐帝。”
“絕對強大的力量、英明、做事果斷，爲了剷除異己即使讓整座城池化成廢墟他也絕對不會皺眉，他符合一個完美魔界帝王所具有的全部特質，但是，你沒有。”
小樂默然。他承認，他不夠果斷甚至有些優柔寡斷，王權這種東西並不適合他，他不善權術也狠不下心。
“可惜，對於現在或者未來的魔界來說，不需要一個無情的王。”天魔音無聲嘆息，“我現在，有些明白嵐帝的苦心了……”語畢不等小樂反應話鋒一轉，笑了笑，“不過這種事情我們向來不關心，現在說說天魔劍的事情吧。”
小樂收起心思端坐，天魔凌則拿起劍查看了一下劍鞘，道：“劍有靈，劍鞘亦然。大凡名劍劍身和劍鞘的劍靈都相輔相成，只不過天魔劍比較特別，他的劍鞘之靈依附於主人而存在。”
小樂指着劍鞘上那顆橙色水晶接口道：“你是說阿蘿？”
天魔凌點點頭，“阿蘿的力量源於主人，你之前所見大概是前任主人殘留的力量，天魔劍易主對她的影響最直接，因此在沒有達成全然的信任之前主人的力量短時間內無法與之融合，其實喚醒阿蘿只需要你一人便可。”
“如何做？”小樂問道。
天魔音揚眉一笑，“以噬血爲生的兵刃，自然要血來喚醒。”
小樂聞此言，毫不猶豫地便要劃破手指，結果手擡到一半便被天魔凌制止。小樂擡眼看他，不解。
“你，真的做好決定，有此堅持麼？”他問，“飲你的血所復生的劍靈，會與你同生，但若有一天你誤入迷途她則會將你反噬。”
小樂自信地笑了笑，“放心，我已有覺悟承擔所有後果，況且。我也絕對不會迷失。”語畢鮮血滴下，落在晶瑩的水晶三葉草上。天魔凌與天魔音指間同時噴出天魔火，一熱一寒夾雜着鑄劍師的咒語將劍鞘包圍。隨即橙色光華乍現，女子幽幽的一聲嘆息若有若無地傳來，魔火熄滅之後便寂靜如初。
劍鞘之靈阿蘿復生，至此以後，她的主人只有唯一的一人。天魔音試着拔出劍，結果紋絲未動。小樂心中一陣激動，接過劍有些說不出話來。“多謝。”
凌與音兩人對視了一眼，彼此眼底閃動着莫名的情愫，是對阿蘿復生的感慨，也是對她永無自由的傷感。
劍鞘已經恢復如初，接下來便是天魔劍本身的問題了。小樂拔出劍，寒芒森森抖落劍尖上層層冷煞之氣。“劍靈復生，是否也需要我的血？”他問。
天魔凌沉默了片刻，搖頭道：“不，你的血只用於開啓對阿蘿的禁錮，但是對於天魔劍本身的劍靈，需要另一種方法。”
“哦？”
天魔音接口道：“我聽凌說，你想讓劍靈復生而非重生，爲什麼？”
小樂道：“復生和重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他有靈魂，自然也會有記憶，讓他忘記過去也許對我來說比較有好處，可是對他來說又何其殘忍。我是個濫好人，總會想的太多，所以，既然能讓他復生又何必選擇重來一世？”
天魔音擡眼，墨藍的眼眸對上天魔凌的金瞳，許久未說話。
“你可知道，劍靈重生比復生容易得多。”天魔凌道。
小樂歪頭想了想，道：“其實，我覺得這個選擇應該尊重劍靈自身的意識，他若不想忘記過去，再難我也會做。”
兩人同時鬆了口氣，天魔音更是忍不住笑了一下，小樂疑惑，就見兩人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們絕對會幫你。劍靈復生需要一些特殊的東西，明日才能準備齊全，今天便住在這裡吧。”
結束了一番談話，小樂揹着天魔劍走出房間時，伊楚與墨龑早就等得急了。“怎麼樣？”伊楚問？
小樂眉頭微蹙地沉思了片刻，道：“明天正式爲劍靈復生。”
“這就好。”
“可是……”小樂猶豫了片刻，“總覺得，他們兩個的態度很奇怪。”
“他們本來就是古怪的人。”墨龑笑道。
“不是。”小樂搖頭，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兩人的房間，隱約地覺得事情似乎並非這麼簡單。凌是個灑脫的人，而音則比較執拗，以前兩人相處總會有小小的彆扭，可是今天的默契似乎出奇地好，態度也柔順得不得了。就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其他一切都不在乎了。
小樂自認爲並不是一個遲鈍如木頭的人，因此多少能察覺到兩人對於天魔劍的態度。金瞳與藍瞳同時看向天魔劍的眼神，絕對不是一個鑄劍師看曠世名劍時該有的目光，那眼神太複雜，複雜到喜愛與怨念、不甘與遵從糾結在一起，讓人分不清他們的立場。
向琪青兒說明了去處，三人便暫時在鐵匠鋪住下，一直到晚飯之前都相安無事。晚飯過後，小樂收到了天魔凌的傳音，道：“今夜子時，劍爐前等候。”
小樂一怔，再回頭時，那兩人已經轉身離去。以天魔凌的個性，除非有很重要的事情否則絕對不會這麼遮遮掩掩，小樂心中一緊，又多了幾分雀躍。
夜，靜悄悄的，亥時剛過，小樂早已靜不下心來，於是向前院的鐵匠鋪走去。距離劍爐室越近，裡面傳來鐵器擊打的聲音便越清晰，小樂推門而入，那人轉過身來，兩人同時一怔。
湛藍色的眼睛眨了眨，天魔音道：“你怎麼會來？”
小樂一時語塞，只好左顧而言他：“這麼晚了在打造什麼？”
天魔音笑了笑，隨手將鐵器投入熔爐，道：“沒什麼，怕以後許久不做會生疏。”
小樂奇道：“你這人就這麼彆扭，每天都做還會生疏麼。”
天魔音笑而不語，小樂見他收起了工具，道：“我打擾你了？”
天魔音搖頭，“既然你來了，這種事情便不能繼續了。”
不知道是不是小樂多心，總覺得他說這句話時語帶雙關。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言，天魔音本不是個寡言的人，如今這麼安靜更讓小樂疑惑，不由得皺眉看着他，“有煩心事？”
“嗯。”天魔音輕鬆地應道。
他會承認更出乎小樂的意料，簡直不敢相信倔強的天魔音有大方承認煩惱的一天。天魔音被他誇張呆傻的表情逗得噗哧一笑，終於恢復了之前刻薄的樣子，“真是天不長眼啊，竟然讓你這麼個呆瓜成了天魔劍的主人。”
小樂不好意思地撇撇嘴，道：“抱歉，讓你失望了。”
“我的確很失望。”他突然正言道，“甚至很想——殺死你！”話音未落，他身形已動，一隻手猛地扣住了小樂的脈門，另一隻手則按在了他的喉嚨上。
小樂沒動，因爲沒有殺氣，有的只是他內心的掙扎和不甘。這是第一次，小樂深深地感覺到天魔音那掙扎的靈魂。
“爲什麼？”小樂輕聲問。
“你知道什麼是自由麼……”天魔音輕輕地笑了笑，語氣柔和得猶如朋友談心。“自由，對於我和凌來說曾經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很久以前，我們在懵懂的虛無之中醒來，唯一陪在身邊的只有彼此。那時我們有主人、有使命，但是我們的眼中只有彼此，我們的生命裡容不下任何人。世間萬物會變換、主人也代代更迭，即使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們的世界裡也只有對方。”
小樂搭上他的手臂，靜靜地聽他訴說。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劍麼？”他問。
小樂猶豫了幾秒鐘，隨即手一伸，將天魔劍拔出，森寒的劍光與爐火相應，彷彿是冰與火極致的交融。天魔音的目光癡了，然後，又轉爲冷漠。
“我曾懵懂地祈禱着有一天能化身爲魔，永遠不要和他分開，於是有一天，這個願望成了現實。主人說：我放你們自由，可好？然後，他解開了我和凌身上遠古的禁錮，那天起，我們自由了。”
小樂似懂非懂，擡頭看着他，天魔音輕聲地嘆了口氣。“你知道自由真正的含義麼？不被支配、卸下責任、無所謂使命，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可以到想去的地方可以過自己嚮往的生活，我和凌完完全全地自由了。也許你不會懂，這種平凡的生活對我們來說是多麼珍貴，如果你經歷過那漫長無盡的束縛，你就會明白，我們曾經多麼渴望這樣的人生。所以我不想放手，即使要親手抹殺可能成爲主人的那個人，我也不會允許任何人破壞我們的生活。”他說着，手上微微用力，捏得小樂腕上一痛，但是他沒反抗也沒出聲，這樣的天魔音需要平靜來安撫。儘管小樂自己已經猜到了某些驚人的事實，但還是保持了冷靜。
“無奈，我下不了手，天命無法改變。”他鬆開手悵然苦笑，“身爲劍靈雙生的我們，無法改變既定的命運，但是，我不甘心！”
最後一句，他是吼出來的，小樂怔怔地被他推開，跌坐在椅子上，劍光在屋中劃出片片星芒。
天魔音嘲弄地一笑，“放棄自由，我不甘心！難道這過往的一切都是南柯一夢，最後連存在過的證明都沒有？”
此刻，小樂所有的疑惑終於有了答案，天魔凌與天魔音，竟然就是天魔劍的劍靈。劍靈雙生，他們相互扶持着一路走到今日，感情的深厚已不是凡人可以想象，若要劍靈復生，就意味着要這兩人放棄自由迴歸劍身，那樣的話，豈非世上再無天魔凌與天魔音？
小樂心中劇震，半天不能言語。而天魔音似乎平靜了許多，走到小樂近前握住他的手，輕聲道：“我知道你的目的，也可以幫你，但是，有一個條件，希望你不要再打擾凌的生活。”
“想要救出嵐帝只有完全發揮天魔劍的力量，我有一種方法，只需要我一個人便可做到，因此，請不要奪走凌的自由。”他的聲音很輕，卻格外地堅定，小樂心裡彷彿被扔了一顆巨石，千層浪起，萬分矛盾。
天魔音轉頭看了看外面，道：“快到子時了，時機剛好，開始吧。”話音落，他的周身猛地燃起冰焰，藍色的眼瞳平靜中帶着幾分決絕與溫柔，“你救過我，我感激，但是我知道，凌比我更感激你。與其讓他一心赴死，不如我一個人。用我的血來洗劍，然後投入熔爐重鑄，融合之後，依靠我的執念就能擁有天魔劍十成的力量，雖然不能持續太久，但救出嵐帝足矣。未來，一切就交給你了，我希望凌能永遠自由。”
小樂心中大驚，竟然無法反應。他已經隱約料到了後果，天魔音爲了讓凌自由，自願選擇犧牲，原本該兩人迴歸劍身，此刻只有一人，若想達到天魔劍百分百的威力則勢必要燃燒生命，這是一種極端之術，一旦成功，天魔音將永遠不復存在。
“還在猶豫什麼？！”天魔音喝道。
藍色的火焰在眼前燃燒，如秋日無雲的天空般清澈宜人卻比千年寒冰還要冷冽，小樂握劍的手，抖了抖。爲什麼總要逼他作出這麼兩難的選擇？他不是個狠心的人，所以無法爲了一己之私罔顧他人的性命，他也不忍心看親生父母永生永世無法甦醒，他想救人，但不想殺人。
“你他媽的是不是個男人！”天魔音怒道，上前來便要抓住他的劍，小樂躲閃，內心掙扎不已。
兩人僵持着，火依舊在肆虐，小樂忍不住紅了眼睛，道：“是，我優柔寡斷，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決絕，凌知道會怎樣？”
天魔音悽然一笑，“他會活着，自由地活着，連同我的生命一起——”
“音——！”天魔凌破門而入，不由分說地抱住了他。金紅色的火與藍色的焰交織在一起，如同一副絕美的幻彩畫，映得整間屋子黯然失色。
“傻瓜，說好了生死相隨，你這樣自私，我不會原諒你。”天魔凌聲音哽咽。
天魔音只是死死地抱着他，久久無法言語。
誰也不願意失去自由，誰也不想失去彼此，他們的世界裡，永遠只有對方。責任、天命，甚至是主人的召喚，對他們來說全都沒有意義，只有一起真實存在過的分分秒秒鐫刻在彼此的心底。他們不是孤單一人，幸福過，所以，無法捨棄……
若是破壞了這樣的幸福，小樂不會原諒自己。
拈指決，將天魔火熄滅，隨即天魔劍‘唰！’地還鞘，小樂深深地嘆息，語氣堅定：“如果是犧牲你們兩個人換來的完整，我寧願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