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霧山下聚集了很多人, 全部都仰頭望着山崖上那一抹藍，如天般浩渺的藍，如水波般動人的藍。
不知何時, 天空中飄起了雪花, 一簌簌晶瑩剔透, 飄落在小樂的身上很快便融化。
風起, 吹得他衣角翻飛, 人卻如冰雕般不曾動過分毫。他在等，等汐顏千尋前來應戰。
雪越下越大，整個世界如同被籠罩了一層薄紗。就在這落雪之間, 一個嫵媚的聲音彷彿穿透了層層雪霧由遠及近地傳來：“佳人絕世獨立一方，一笑傾城, 再笑傾國, 三笑, 你不妨讓我見識一下何爲傾天下——”
“是女主，女主到了！”山下頓時一片譁然, 然而小樂依然沒有動。只見一抹妖豔的紅如浮光掠影一般飄忽而至，在一片雪色之中化成驚豔的紅梅，踏雪而來。
那人挽着鬆鬆垮垮的髮髻，臉上帶着銀白的面具，身形輕盈如燕, 傳遞過來的氣息卻猛烈無比, 直逼小樂近前。
小樂擡手擋下對方帶來的罡氣, 未等開口, 對方的攻擊已至。羽扇看似輕柔地掃過來, 柔中帶剛的力道在小樂身旁的雪地上劃出一道不規則的長溝，漫天飛雪。
“反應不錯。”那人羽扇半遮面, 有些嬌笑地一個旋身落在雪地上，美人半臥的姿勢動人無比。
看見這一幕，小樂的心裡卻咯噔一下。
即使隔着面具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可是那雙似夢非夢勾魂攝魄的眼卻讓人無法忽略。即使他再刻意地僞裝成汐顏千尋，即使他再控制自己的表現，那雙眼睛所流露出來的複雜情感還是被小樂輕易捕捉到。
只消看一眼，便能讓小樂感覺心痛的人，這世上，只有一個。
“子簫……”他低低地喚了句。
前來應戰的人的確是子簫，汐顏千尋未現身，而子簫的出現卻出乎小樂的意料。本想直接與汐顏千尋解決這個問題，如今看來，已沒有可能。
這不是小樂所希望看到的，因爲，他不知道要如何對待子簫，也不知道子簫的勝敗會對結局有何種影響。即使他可以忘記子簫對他的欺騙與利用，可以忘記曾經相識的點點滴滴，卻沒有辦法把他看作陌生人或者敵人，對子簫，小樂心中的掙扎從未停止過。
子簫未動，似乎也料到會被小樂看穿，只是輕笑道：“我很高興，你能看穿我的僞裝。”
明明是雲淡風輕的語氣，可是聽在小樂的耳中卻有種決絕的冰冷。
他與他，註定是要揹負着仇與恨麼……一瞬間小樂茫然了。
察覺到兩人的不同尋常，在遠處觀戰的伊楚飛身而來，喊道：“笑笑，事情有變，停止這場決戰。”
小樂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不動聲色的子簫，又看了看遠處翹首的人們，終於搖頭，“不，光明正大地解決這場紛爭，是最好的方式。”
子簫搖了搖羽扇，道：“約定不變，我若贏，你要履行諾言，你若贏，我便放棄奪權。”
伊楚冷哼一聲：“誰知道你會不會光明正大！”
子簫反脣相譏：“我又怎知觀戰的你不會以多欺少？”
伊楚冷笑，“小人之心。”還想繼續說什麼，被小樂止住。
“九方狂華是你的屬下？”
子簫搖頭，“不算屬下，只不過多年前救過他弟弟一命，因此他承諾爲我完成三件事。”
“那麼謝冰陳根本不是琪家的孩子吧，君然纔是。”小樂繼續追問。
“哈……”子簫輕笑，“連這些都瞞不過你，不過你放心，如果我輸了自然會還真相給琪家。你的問題我已如實回答，接下來有何賜教？”
“楚楚，做見證人吧。”小樂一咬牙，對子簫道：“子簫，這一戰我不會使用完整的天魔劍，但是也希望你不要以血咒動手腳。王者之爭，就要讓人心服口服，否則即使得到天下也會失了人心。”
“可以。”面具下的黑瞳閃過一絲波動，“即使沒有血咒，你贏我的機會也很小。”
“想贏我，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天魔劍陡然出鞘，至陰至陽的兩道冥焰如同兩條龍在小樂周身盤旋，雪花被熔成水又頃刻間結成冰，細碎的冰屑迴旋着，在崖邊形成巨大的漩渦。
伊楚閃身退出戰場，子簫羽扇一翻，勁風捲起地上的雪片直撲小樂，小樂縱身躍起在空中優雅地挽了個劍花刺向斜臥在雪中的子簫。
寬大的紅袍在雪中更顯妖豔，子簫的腳在地上一踏，身體便借力自雪地上躍起，迎風展開的紅袖如張開羽翼的鳳凰，優雅而從容。
羽扇擋開了小樂的攻擊，未握扇的手更是一掌擊出，小樂劍刃一番，將天魔劍貼在掌心處硬生生地接下這一掌。
轟然一聲，漫天飛雪，小樂退回原處，子簫則在空中幾個旋身，紅衣與雪片一起落迴雪地上，羽扇半遮面，又似美人醉臥。
子簫收起了脣邊的笑意，深深地看着雪中那一抹水光的藍，明明是一種清冷的顏色，卻在無時無刻地散發着溫暖。
“心不夠狠，你贏不了我。”
雪花簌簌地落下，雪中半臥的男子雖然看不見容貌卻給人一種風華絕代的驚豔。小樂定定的看着，心中隱隱作痛。
“爲什麼？”小樂忍不住問他，“子簫，爲什麼一定要這樣做。”
聽見他的質問，子簫目光一凝，紅袖再揚再一次如火鳳展翅，羽扇無情地掃過，七彩華光猶如彩虹，所到之處卻石壁盡毀。不留餘地也不容遲疑，小樂提劍迎上前去，劍氣相交猶如五色花在雪中綻放。
“你不懂，永遠不懂，生活在安逸世界的孩子，永遠也無法瞭解我心底的黑暗。”近在咫尺的黑瞳冷然無波，語調也近乎冷漠。這樣的眼神，小樂曾經見過很多次，在暗無天日的密室裡，每當子簫靠近他時，眼中都會閃過一絲決絕。
不是沒有心，而是他的心已經被矇蔽。毫無轉圜餘地的堅持，是子簫的執念，和對過去的恨。
“想要阻止我，就打敗我，否則你的父母你一樣保護不了！”他冷笑，羽扇一掃將小樂逼得後退了數步。
“子簫！”小樂心中悲憤，“何苦……”
“多說無益。”
“爲什麼是你？”小樂依舊在掙扎，他寧可此時面對的是汐顏千尋，也不想面對這樣執拗到讓他心痛的子簫。
子簫大笑，“是誰前來都無所謂，重要的是，這一戰過後，一切將塵埃落定。”
這一刻，小樂才真正意識到，子簫的心思竟然與他一樣認真。勝敗在此一舉，贏就贏了全部，輸就輸得徹底。天命也好，註定也罷，給彼此一個機會，努力過，若技不如人輸也輸得甘心。
兩人互不相讓打得天昏地暗難解難分，風雪肆虐，幾乎要淹沒那兩人拼殺的身影，伊楚站在風雪之中，一刻也不敢鬆懈。
拋開所有愛恨、權利、慾望，這樣的拼殺，是結束一切唯一的方式。子簫有這樣的想法，是不是說明一切還沒有走到絕對的終點？小樂心中一動。
“生死關頭還在胡思亂想，笑笑，你果然還是太單純。”子簫的羽扇一揮，數道劍氣迸射而出，同時他左手拈指決，血魔印擊向小樂額頭。
小樂轉身躲過劍氣，卻見血魔印煞氣十足，提劍便擋。凌與音雖然不在此，但是全力一擊天魔劍的威力也不容小覷。以橫掃千軍之勢劈開血印，衝撞的力量更讓子簫周圍的雪地一片狼藉。子簫後退數步，而那血印卻彷彿有靈魂一般化成血霧繞到小樂後方。小樂的身體如游龍般迴旋再擋，紅色的血印與素白的雪片交錯在眼前，很快又恢復如初。小樂知道血印的威力相當與子簫的半身，見身後子簫的羽扇攻擊又至，天魔冥焰自指尖以至寒之氣噴出，瞬間將血印結成冰晶。
擋住子簫的羽扇，天魔冥焰再化成至陽的魔火，哧地一聲，身後血印化成灰燼。子簫的目光一閃，七彩流光抵住小樂的魔火，趁機向後一躍將殘存的血印收回體內，但仍是慢了一步，髮簪斷，有幾縷黑髮被魔火燒焦。
長劍指地，小樂立定在崖邊，深深地看着眼前之人心潮翻涌。“子簫，也許你我永遠也不可能和平相處，但是這樣絕對的對立也不是我所希望的。我相信你有一顆善良的心，這麼決絕只會讓你活得更痛苦。解脫了吧，給你自己一個機會，放棄恨，放棄執念，去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子簫的心被他這幾句話所震動，一句解脫，讓他心底的某些信念產生了動搖。稱霸、奪權，這些只是汐顏千尋的願望，而他自己的願望，已經在漫長的歲月裡被扭曲。到底仇恨是是禁錮還是一種解脫，他早已不在乎。
“善良？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笑聲中的寂寥響徹在山間，血魔的力量隨着他的大笑被恣意地釋放出來。修長的手撫上自己的面具，他嘲弄道：“時至今日，我總是習慣帶着很多張面具，可是我從來不知道還有善良的一面。良知這東西，對我這種人來說，是不需要的。”
他髮髻已散，黑髮飄散在風中揚起絕美的弧度，周身的魔氣驚人地暴漲着，似乎在醞釀着驚天動地的一擊。子簫收起笑聲格外認真地看着小樂，道：“姑姑的願望便是我的願望，所以，我們沒有回頭的可能。這是最後的機會，成王敗寇，我有必須贏的理由。”
小樂心中一黯，對於他這麼執着的決心，有種不忍的惱怒。冰和雪早已融合在氣旋之中，模糊了小樂的視線，眼中所見的只有子簫決然的身影和羽扇似彩蝶翩躚的軌跡。
握緊了手中的天魔劍，小樂深深一嘆，“全力一擊，決定勝負吧。”
“我亦有此意。”語畢，紅衣已動。
風雪肆虐，幾乎要淹沒那兩人拼殺的身影，伊楚站在風雪之中，一刻也不敢鬆懈。
轟地一聲巨響，山搖地動，兩股氣流撞擊使得崖壁出現了數道裂痕。碎石滾落，煙塵合着雪片籠罩着整座紅霧山，而戰場中心的劍與羽扇正在對峙。
魔氣在兩人中間形成各自保護的屏障，天魔冥焰如同噴射而出的岩漿將小樂腳下熔成了煉獄。
“笑笑——！”伊楚大驚，卻無法近身。
紅色的屏障阻隔了熾熱的冥焰卻阻隔不斷小樂沖天的法力，可是子簫依舊在笑。“不愧是，魔之子……”他的聲音雖然平淡氣息卻開始紊亂。
小樂的銀瞳泛紅，危機關頭誰也不能鬆懈，否則魔氣反噬必敗無疑。“子簫……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做敵人？他想開口問他，可是答案卻只有一種，喉嚨乾澀澀的，說不出口。他想勸他投降，但心知以子簫的倔強又怎會認輸。
“我真的小看你了……”面具自下端裂開，“喀啦”一聲露出芙蓉面勾魂眼。子簫的嘴角慢慢地溢出血絲，一滴，泯滅在那身華麗的紅衣上，又一滴，被天魔冥焰燒盡。接着在小樂驚恐的目光裡，子簫身前的屏障出現了裂紋，不消片刻終於全部崩潰。
“子簫——！”
小樂來不及收回的魔氣全部涌向子簫，恐怖的力量瞬間集中一點，天魔劍的劍氣在子簫的胸前劃開一道長長的傷口，他在漫天血色之中飛出數十丈以外。
“子簫——”小樂不及收回天魔劍便飛身撲到子簫近前，一把抱住了那抹妖豔如血色罌粟的身影。
風、雪、冰屑，還有血的結晶，全部在空中肆虐，模糊了小樂的眼睛。鮮紅刺目的血淌了一地，融化了雪，染成了紅綾。不知道爲什麼，小樂想起了第一次遇見子簫的那個夢中，紅雨瓢潑在眼前匯成紅色的綢帶……
半跪在地上，小樂失魂落魄地看着懷中的子簫，血將他的紅衣染成了深紅色，那人已經氣若游絲。
“子簫，子簫……”
想起生命在手中隕落的感覺他心如到絞，淚水就這麼涌上來。小樂想捂住他受傷的胸口，想止住那汩汩流出的鮮血，卻只是徒勞。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他一點也不希望子簫死去。
“對不起，子簫，我，我……”他緊張得語無倫次，終於想起伊楚在一旁，於是大喊道：“楚楚，救救他，快來救救他！”
“咳——”子簫咳出一大口鮮血，扯出一抹勉強的笑容，帶血的手抓住了小樂的胳膊。“很好……我亡，你，活着……這，結局……很好……”
“不要，不要！這不是我要的結果。”小樂此刻已淚流滿面。
伊楚衝到兩人近前開始爲子簫療傷，只是他失血過多，胸前又有半個五芒星的咒印，治療的效果並不好。
血依舊在流，子簫的臉也越發蒼白，小樂的話語也已哽咽，“子簫，不能死，你不能死。我不想殺死你，我還要聽你吹簫……”
子簫的呼吸越來越弱，那雙攝魂的眼眸卻越來越亮，他道：“何苦、爲我傷心，恨我吧……這樣，你就能解脫……”
“誰說我恨你！”小樂伏在他胸前失聲大哭。
子簫的身體猛地一顫，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你不恨我……”
“不……”小樂早就知道，自己從來就不曾恨過他，或許有怨，但正是因爲自己不恨他，纔會爲他痛苦那麼久，纔會爲他而內心掙扎。
即使他騙了他，即使他囚禁他、控制他，他不恨他，從來都不曾恨過……
“傻……瓜……”他的眼眸漸漸黯了下去，輕輕地笑了，“呵呵……咳……果然，是你……”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抓着小樂的手也開始收縮，小樂大驚，握住他的手想給他輸送魔氣，可是氣血皆空，補之無用。
子簫掙扎着靠近小樂耳邊，艱難地道：“恨我——一生……”“記住，我，永世——”就此，再無聲息。
淚水決堤，懷中空空的感覺讓小樂的心也一下子被掏空了。“誰要……恨你……誰要記你一輩子！”他有些失控地大喊，可是懷中人卻在也沒有睜開眼睛。
子簫安詳地閉着眼睛，依然是那個曾經令他心動的寂寞吹簫者。小樂的手撫着他的胸口，血是溫的，粘膩膩，卻彷彿是自己的心在淌血。
伊楚雖然對子簫恨之入骨，但是看小樂這樣又怎麼忍心，於是繼續將子簫胸前的傷口修復。至少，爲他留個全屍，伊楚這樣想。
破損的衣服之間露出胸前一小塊白皙的肌膚，還有那半個詛咒，那個改變他一生命運的詛咒。淚滴在他的胸前，小樂撫上那個咒印喃喃着，“你就這麼希望我恨你……可是，我一點也不恨你……我曾經也怨過你，可是，子簫，我不恨你。”
“笑笑……”伊楚攬住他的肩，想要安慰，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就在此時，一道青色的身影出現在風雪之中，緩緩地走到小樂近前。那人撲通一聲跪倒，伏地一拜，道：“公子已敗，請主上還了公子自由。”
小樂怔怔地擡眼，看見那人高冠束髮青紗曳地，竟是九方狂華。
“你果然沒死。”伊楚冷聲道。
九方狂華又一拜，“待主上登基之後是非自有定論，現在請主上將公子交於在下，好讓公子安息。”
安息……
小樂的心一痛，不由自主地抱緊了子簫，“不，他沒死！”
“笑笑……”
“主上。”九方依舊不卑不亢地說道：“生與死無非是世人的執念，公子累了，請主上讓公子安息吧。”
小樂怔怔地跪在雪地上，任由九方狂華抱走了子簫。他其實不想放手，但是那一句‘公子累了’卻刺痛了他的心。子簫，的確累了……
遠離陰謀、遠離俗世紛爭，讓他永遠安息在青山綠水之間，或許纔是他真正的自由……
空洞的眼神掠過重重風雪，看着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山間。“子簫……”
“不是你的錯，笑笑。”伊楚將他摟在懷裡，低聲安慰，“那是他的宿命，在仇恨中活着還是放棄一切這都是他的選擇，是他自己選擇死在你手裡，他解脫了。”
淚水再一次模糊了小樂的眼睛，雖然他一點也猜不透子簫善變的心，卻能體會子簫的掙扎，可是這樣的結果真的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希望子簫不再恨他，希望子簫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希望子簫活着，希望他爲自己再吹一曲碧海潮升，然而此刻，一切都成了妄想。
“也許我們都有罪，但是，這些都不是不可原諒的罪啊……”小樂伏在伊楚肩上低聲哭了起來。“我不想殺他，從來都不想他死……”
“我知道，我知道……”伊楚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深深地嘆息着。
從這一刻起，子簫，將會成爲他們所有人心中的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