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葉草原,距敦葉城三十餘里處。
錦葉鹽礦雖然名叫錦葉,其實近九成的主體部分在荒蕪人跡的佧拉山下,不過因爲山裡無人居住,才定名叫做錦葉鹽礦。
錦葉鹽礦雖然產的是上等好鹽,不用怎麼收拾就可以吃的,卻因鹽之一物與朝廷稅收息息相關,實在沒法朝赤月腹地運。而錦葉本地人口也不多,所以敦葉縣衙每年只要抽調百八十個流放的罪民去開採個十天半個月,就足夠整個草原一年之用了。
也所以,鹽礦附近只寥寥二三十個守兵,鎮日間無所事事,即使看見偷鹽的也不很管。只要別駕着車過來,兩三個人鑿幾揹簍回去,她們只會當沒看到。
只是半月前,這裡幾無人煙的情況才爲之一變。
如今要從敦葉城縱馬過來,首先映入眼簾的已經不是地面上一片片大小不均的白色石頭,而是五個白色的圓形帳篷。四個大的在外圈,拱衛中間那個看來略小些,卻也精緻鮮豔很多的帳篷。
一張臉被草原風吹到滿臉褶子的老年男子手裡拿着冒着熱氣的錫壺,撩起毛氈的簾子走了進去。“王子,格桑煮好了奶茶,你喝一點……”他話沒說完,就是一愣。
馹落的監國王子,面對大汗也能侃侃而談的年輕男人,即使在暴戾的大王女面前依舊不會退縮的男人此時卻面色一片茫然地坐在羊毛氈的地毯上,呆呆地看着手裡一隻刀鞘。
名叫格桑的男人面上不由露出一點心疼,雖然轉瞬就掩飾下去。他彷彿故意要活躍帳篷裡低沉凝滯的氣氛一樣,大聲道:“王子,奶茶來啦。”
坐在地上的青年身體一震,他擡頭朝格桑看去,似乎花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格桑。”他拉起脣角,卻只是露出一個茫然到完全不像是笑的表情,“我不是王子。”他頓了下,“從來都不是。”
格桑先前見他迴應,表情才一鬆的,聽他後來幾句話,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擔心,他放下手裡的錫製茶壺,連忙就朝他身邊撲了過去,“在格桑心裡,在咱們這些人眼裡,你永遠都是馹落的王子!”
“王子可不是你們說是就能是的。”多西琿扯起嘴角,“大汗親口在那麼多人面前說了,我是她失敗的恥辱,她留我在王帳裡,她養大我,只是爲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自己曾經失敗過。”
誰都知道多西琿的生父是大汗王帳裡的男人,二十年前在一次敵對部落突襲中被擄走。誰也都知道雖然九個多月後他再次被搶了回來,卻在幾日後產下多西琿。所以多西琿是大汗親生的可能性,大概就像白山上的大雪突然全部消融一樣。可既然大汗將他養在王帳裡,還用“恩寵”這個詞來做他的名字,那麼他就是大汗的兒子,馹落的王子。
因爲多西琿的存在,草原上誰不稱頌大汗是個心胸像藍天一樣寬廣的人?可就是這樣的大汗,卻在從馬上摔落後將任何能拿到手裡的東西朝多西琿頭上砸過去,大吼大叫着他是她的“恥辱”。
格桑是屬於王帳的奴僕,從小看着多西琿長大。他不敢說大汗的壞話,訥訥了好一會才說:“大汗是病了。多西琿你還有阿布……”
馹落人將自己的父親稱爲阿布。
“阿布?”多西琿冷笑了下,“在他眼裡,只有阿約夏纔是他的孩子,我?”他輕嗤了一聲,“如果不是爲了得到進入王帳的機會,他纔不會多看我一眼。從小到大,他哪一次不是爲了在大汗面前表現他的溫柔纔想起有我這個兒子?”
格桑既然從小陪伴着多西琿,他阿布是怎麼對他自然也看在眼裡。此刻聽多西琿說起這個,格桑一臉後悔說錯話的表情,他急忙道:“還有阿約夏,不管怎麼說,她總是你的妹妹……”
多西琿的表情終於柔軟了下來,“是啊,阿約夏。這世上,我也只有阿約夏這一個親人了。”
格桑見他表情放緩,暗地裡鬆了口氣,“也不知道小王女現在怎麼樣了,她一個人在王帳裡……”他一邊說,一邊偷看多西琿的表情。
“她不會有事的。”說到這個,多西琿的聲音裡迴響着一股金鐵交擊般的冰冷與篤信。
即便在馹落他的容色也算不上是最好的,只因爲平素不用風吹雨淋,所以看着皮膚細嫩些罷了。只是他那雙帶着瑩瑩綠意的眼睛深處卻藏着一股殺伐銳氣,雖然因爲常年學習東國文化而常常被錯看成鎮定自若,到底一親近就能看明白。
格桑卻顯然不明白他的自信從哪裡來,“但是阿約夏還那麼小,她只有十二歲……”
“她們怕的是我。”多西琿看了格桑一眼,見他還是一副不信的模樣,輕嘆一口氣解釋道,“王帳裡沒有人不知道我疼愛阿約夏。大王女和二王女爭到現在,最怕的就是成爲我的敵人,變成對方的助力,所以她們誰都不會敢對阿約夏動手。”
“但你現在都……”格桑雖然聽明白了這一段,卻顯然還是不明白爲什麼那兩位手握重兵的王女會忌憚多已經被趕出王帳,手底下區區百人裡還有一大半是老人和孩子的多西琿。
“因爲,我有鹽。”多西琿不知想起什麼,整個表情連着聲音都柔軟起來,雖然氈簾遮住視線他卻依舊朝錦葉鹽礦的方向看去,“她送給我的鹽。”
這下格桑倒是明白了。
赤月遍地是鹽,海鹽、湖嚴、岩鹽,這種不吃就會乏力,對每個活人都很重要的東西,對赤月人來說就像甘甜的水一樣唾手可得。
但是馹落,卻把鹽稱爲“白色黃金”。
起因倒不是完全沒有鹽,馹落境內有一個相當大的鹽湖。可鹽湖附近寸草不生,把活牛活羊當成家當和財產的馹落人根本沒法長期在鹽湖附近駐留。而草原名之爲“草”原,自然就是因爲樹木就非常稀少。也所以,根本找不到大量的木材來煮鹹水成鹽。
而赤月雖然開放互市,布匹米糧都可以隨便買,卻獨獨限制了鹽和鐵兩樣東西。敦葉城內膽敢把食鹽私下售給馹落的百姓,輕則淪爲罪籍重則全家處斬。
“就是因爲鹽對馹落太重要,所以我才能依舊保留着王子的頭銜,所以我才能在這個時候安全離開王帳。”多西琿眉頭輕蹙,“但是,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格桑面上現出無法剋制的害怕,彷彿有人會偷聽似的,在只有兩個人的帳篷裡用耳語般的聲音說:“等到大汗她……”
“等大汗回到天神的懷抱時,”多西琿聲音發冷,彷彿提到的根本不是他看做母親十幾年的人,“大王女和二王女就會搶奪汗位,勝利者會把我召回王帳。”他略一頓,語帶譏刺,“大王女應該會把我送進她營地的紅帳,每晚都會叫十幾個女人來找我。二王女大概能斯文一點,就是不知道她是想灌我□□,還是直接勒死我了。”
格桑聽着一陣陣害怕,卻因爲知道那兩位的作風,竟一句反駁和勸慰的話都說不出來。他咬咬牙,“王子,我們逃吧。”
“逃?”多西琿轉過去看着他的目光只有一邊冰冷,彷彿剛纔說的不是他自己的事一樣,“我們能逃去哪裡?”他說:“你以爲那位申屠將軍是個親切的好人,所以她才隔三差五地來看望我們嗎?”
格桑一呆,“那她爲什麼……”
“你以爲她爲什麼每次來都坐馬車?”多西琿說,“你也說她看人的眼神很怪。只怕這幾回下來,她已經畫下我們所有人的形貌體態,甚至連口音和習慣都記錄得一清二楚。不要說別的地方了,只怕我們連這片草原都逃不出去。”
“那,那要怎麼辦?”格桑頹然癱坐在地毯上,他目光不由滑到地上,然後看見多西琿放在身邊的那隻刀鞘。
刀鞘是用黃金做成,上面鑲着天藍色的綠松石。
馹落不同赤月,風俗裡每個人自出生起就有一把短刀。雖然不至於刀亡人亡,可卻有一種說法,就是當隨身短刀遺失或者折斷的時候,主人必會遭逢大難。而這種隨身短刀若是落到旁人手裡卻不追回,就只有一種意思。
讓這把刀代替我,日日夜夜陪伴在你的身邊。
格桑當然知道多西琿的隨身短刀是什麼樣子,再一想到他剛纔進來時多西琿就在看刀鞘,不由眼睛一亮。“去找她吧,”他指着刀鞘,“去找那個人!”
“她?”多西琿先是沒反應過來,後來見他指向刀鞘,不由得一時怔忡。只見他目光愣愣的,好一會竟然泛起了點能稱爲溫柔的光彩。
“她是誰?”格桑見多西琿彷彿陷入回憶中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一個……”多西琿語聲輕軟,臉上泛起淺淺笑意,“心軟的呆子。”
格桑卻顯然又聽不懂了,卻不好多問,只能看着他。
倒是多西琿不知想到什麼,突然長嘆一聲,“如果可以,我還是不要再見到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