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以前的事她記不得了。
但是到她七歲的時候,皇宮對她而言是一個世上最特別也最平常的地方。
“家”。
這或許纔是她始終無法把魏王府當成自己家,始終無法冷靜下來去理解李端的原因,因爲在她的印象裡,“家”是一個能找到母親和父親的地方。無論是讀書認字也好,說兩句閒話也罷,再忙碌的母親也該在一天之中撥出一點時間給她的女兒。而在母親過分嚴厲的時候,通常就該到父親出現。他會用另外一種方式解釋母親的話,又或者僅僅是把她攬在懷裡,然後對她笑一笑。
家就是如此地溫暖與包容,足以令任何遭受挫折和心情沮喪的人眷戀起來。
所以剛從墓地回來的李鳳寧,就特別想回家。
離宮門下鑰還有一個半時辰,倒正該是晚膳的時辰。“秦王殿下今天來得真遲。”即便宮門守衛從來都是一茬一茬換的,可隨便哪個見到李鳳寧也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今天的便朝是什麼鐘點結束的?”李鳳寧問守衛。
守衛見她開了口,立時打醒十二萬分精神,“幾位大人都午初前後出的宮,只有大理寺的韓少卿是在未正三刻才走的。”守衛略一頓,試圖與李鳳寧多搭兩句話,“殿下到勤誨齋去問問?那裡該知道陛下現在哪裡。”
“不用。”
李鳳寧扔下兩個字之後就匆匆而去,之後果然在青梧宮的暖閣門前看到李賢的兩個宮侍。
“見過鳳寧殿下。”凡跟在李賢和連氏婦夫身邊的宮侍,就沒有不熟識李鳳寧的。兩人也不攔她,只福身見禮後低聲道:“陛下吩咐說要休息一會,除了鳳後不許任何人打擾的。”只是話雖這麼說,顯見在這個叫青蘿的宮侍眼裡,李鳳寧雖然不是鳳後,但也顯然不是隨隨便便的“任何人”。所以他還是打起簾子,無聲地請李鳳寧進去。
十月初,又是太陽已經下山的時辰,屋裡卻依舊溫暖如春。換過一身輕便打扮的李賢正半倚半靠在暖閣寬大的坐榻上。她面前倒是有一壺冒着熱氣的茶,手邊有一本攤開的書,只是她卻閉着眼睛,好像在閉目養神。
屋子裡飄着一股熟悉的香味。清淡中帶着微微的甜,深呼吸一口氣之後,彷彿五臟六腑之間都能感覺到一種暖意。
是姐夫親手調的香。
李鳳寧默默地在腳凳上坐了,然後擡頭。
李賢……
看上去氣色不太好。
李鳳寧愣愣地眨了眨眼,再仔細看了看,才確定不是自己眼花。
對了……
其實先帝在她駕崩前的兩三年,對李賢特別苛刻。彷彿是怕自己一旦離世,李賢就會對她幾個妹妹下狠手似的,不僅在政事上處處轄制當時還是太女的李賢,更是着意地栽培李賢的妹妹們。其後果,雖然現下那三位地位都穩當得很,卻也令得李賢在繼位之後就疲於奔命。
所以,李賢才看上去那麼疲憊。
只是……
最近的半年應該好些了吧?爲什麼李賢看上去還是那麼累?
李鳳寧從錦葉草原回來之後,旁的雖不知道,但朝會上那種無益的爭辯的確是少多了。
朝中任誰都知道,李鳳寧一直是李賢的人。這一點在李昱還在位的時候不重要,因爲當時她能做的只是緩和先帝和太女的關係。但是在李鳳寧立下足以封王的功勞後,或者再直白點來說,在她展現出過人的膽色和強硬的手段之後,僅僅是她的存在本身便是對李賢最大的支持。所以即便李鳳寧天天窩在□□,大小朝會上只爲爭辯而爭辯的情況就急劇減少。
但是李鳳寧,現在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
如果……
如果她真的跟着多西琿去了草原,李賢會怎麼樣?
首先,傷心是一定的。其次,朝中大臣也會一涌而上。
因爲……
李鳳寧是李賢教出來的孩子。
只要想到李賢會因爲她的背叛而有多麼傷心,會在朝上遭到多大的責難,李鳳寧心裡就一陣陣恐慌和不安。
如果她令得李賢落入那種境地……
“……鳳寧?”不知道什麼時候,李賢醒了。
“朝廷那麼多人,一個個都白拿俸祿的嗎?有什麼事叫她們去幹不行,非得什麼都遞到您這裡。”李鳳寧只皺眉,“您午後也不歇一歇?累壞了怎麼辦?”
“你姐夫都沒你那麼囉嗦。”李鳳寧這一堆話,倒說得李賢好笑起來,她順手在李鳳寧腦門上一拍才坐直了身子,“你這是遇到什麼事了?”
李賢手上根本沒用力,所以李鳳寧連晃都沒晃一下,只是聽到後半句卻是結結實實一愣,“姐,您怎麼知道我遇上事了?”
“你這表情,就跟你十歲那年砸了我書房那個白玉筆洗一樣。”李賢瞟她一眼,“說吧,你又做什麼壞事了?”
她十歲的時候……
李鳳寧看着李賢,有點發怔。
其實說起來,對於李鳳寧來說真正做了一個母親該做的,是李賢吧?
李端就不用說了,即便她現在能夠感覺到她的生母或許並不像她過去想的那樣討厭她,但是那仍然掩蓋不了一個事實:就是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李鳳寧有多需要她,李端永遠都不在。而李昱,雖然說李鳳寧一直是把她當成母親來看的,但事實上,一個日理萬機的皇帝根本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花在照顧孩子上。
教她認字,教她讀書,教她道理的,從來都是李賢。也所以也只有李賢才能說起,“你十歲那年”這種句子。
“多西琿……到安陽來了。”李鳳寧不知道爲什麼,突然說起了她打一開頭就沒想告訴李賢的事,“帶着女兒。”李鳳寧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會詞不達意,“那個孩子死了……我就覺得心裡難過……”
“我還以爲你不打算說了。”略停頓了一瞬之後,李賢平靜的聲音傳過來。
李鳳寧一怔,猛擡頭,卻見李賢的表情既沒有半點困惑不解,甚至也完全不驚訝。她眨了眨眼,“是……馬民遞了摺子過來?”
申屠良是個謹慎的人,這一點李鳳寧在敦葉的時候就知道了。但是她再謹慎,她上官馬民都不可能沒有察覺她離開錦葉。既然到現在爲止還沒聽到任何“錦葉都護府鎮將棄職潛逃”的消息,顯然馬民也是知道申屠良做了什麼的。
wWW▪TTKΛN▪¢O
“還算沒蠢到家。”李賢冷笑了一下。
她雖然沒有疾言厲色,李鳳寧卻依舊羞愧起來。
“你還知道不好意思?”李賢惱起來,抓起坐榻上的書就朝李鳳寧腦袋上猛敲一下,“啪”一聲重響,“我都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教你孝期行淫的?”
她倒是還顧着李鳳寧的面子,嗓音都是壓低了的。
“姐,對不起……”
“居然還想讓皇家血脈流落在外!”李賢不解恨,又拿書敲了一下。
李鳳寧蔫頭耷腦地,頭都不敢擡起來。
倒是李賢打過這兩下之後,像是心裡舒服了些,“把頭擡起來,像什麼樣子。”
李鳳寧慢慢擡頭看向李賢。
“那真是你的?”李賢眉頭微蹙,一副十分不願意提起這事的樣子。
“……是吧。”李鳳寧期期艾艾的,“月份沒錯。”
李賢狠狠剜她一眼,才道:“先葬在殷家那裡也行,看以後什麼時候合適再移吧。”
“哦。”現下李賢說什麼,李鳳寧都會點頭。
“然後那個申屠良呢?”李賢道,“人家眼巴巴地爲了你,別叫人沒了下場。”
在赤月,任何官員棄職不顧都是大罪。文官還好些,像鎮將這種武職,抓到了都能直接砍頭。
“我知道,我沒忘。前兩天不是……沒騰出手來。”李鳳寧吭哧吭哧地,擠出一句話。
李賢顯然對李鳳寧這種春秋筆法十分不滿,卻也不說破只哼了一聲,“你自己搞出的爛攤子,自己去收拾。”
“好。”
“那個多西琿呢?”李賢絲毫不掩飾她的不喜。
“今天我說了點氣話,他暈了……”李鳳寧連忙說,“等他醒了,我就送他回馹落去。”
“你要真喜歡,留着也行。”李賢的語氣更像是提到一隻茶杯。
“他要有那個心年頭就跟我回來了,哪裡會……”
話到一半李鳳寧突然停了下來,因爲李賢的臉色變得非常的不美妙。她才脖子一縮,就聽李賢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你看看你,像什麼樣子!我跟你說,這件事別告訴你姐夫……”
“什麼事別告訴我?”說人人到,李賢一句話沒說完,連氏就從門口走了進來。他看看李賢,又看看李鳳寧,“你們姐倆揹着我在說什麼?”
李賢使了個眼色給李鳳寧,李鳳寧連忙跳起來去扶連氏的手臂,“大姐姐忙了一天,她不讓我告訴您她午後都沒休息過。”
“是嗎?”連氏卻不大相信,只狐疑着看看兩人,到最後也沒再問。他朝李鳳寧道:“我正好要問你呢,你看上鳳家那小子了?”
“呃?”李鳳寧沒想到鳳後突然問起這個,一時間沒轉過來,愣了下才想起點頭,“是……”
“你成天都想些什麼?”鳳後嘆口氣,“你不知道他身體不好?”
“知道,早就知道了。我去年認識他的,當時他……”
作者有話要說:
都揍她的,也只有李賢了